湯養宗詩歌及詩觀

耳語者（組詩）

在一條無名河上，

我每天洗著木炭

在一條無名河上，我每天洗著木炭

南山那邊，有炭窯，有不死的火種和郁

郁蔥蔥的樹林

他們做他們的，我做我的，河水也在做

它負責計算我的工時、心血，以及專注

的神情

沒完沒了地干著手中這份活，我突然明白

什么叫怎么洗還是怎么黑。還這樣想

在西山與北山腳下，也一定有人像我

這樣

沒有為什么，沒有。比如這條河被稱作

無名河

被我洗過的河水，依然很健康，一副叫

也叫不住的樣子

我也很健康，雙臂有隆起的肌肉，胯下

垂懸于河面的部分

隨著濯洗的動作，也一抖一抖的

一把光陰

一把光陰被我抓在手里，恍惚的豆粒，

空的。也是硬的

我一顆一顆咬，一粒一粒嚼

有幾顆被我用在彈弓上，那邊有一只

麻雀

或想像中應該被打下來的東西

我的牙齒，是這個國家給我的牙齒。每

一顆都有名有姓

分別叫堅毅、輾轉、酸與甜、吞吞吐吐、

逆來順受

以及患得患失和自作自受等

其中那顆叫患得患失的牙昨晚找我談

話：“你手上的豆子

已經不多，沒有一只麻雀被你打下來，

你還要

浪費你的糧食？”

歲末，讀閑書，

閑錄一段某典獄官訓示

別想越獄，用完這座牢房

我就放人

別想還有大餐，比如，風花和雪月。你

的大餐就是這

大墻內的時間。夜壺裝尿

裝天下之尿，進進出出。看見天上飛鳥

也別想誰有翅膀，誰飛出了自己的身體？

別問今天是哪一天

石縫里走的都是蟲豸，春風里走著短命

的花枝。并且

層出不窮

魚肉鑒

有寫詩的和尚與我會詩，啖大肉，大碗酒

明辨其志：凡入我口者，一切都是豆腐

與菜香

而我是個清風愛好者。撿月光

寫鳴蟲中的有與無，兼及著迷于一兩縷

少婦腋窩間的溫芳

病，愈于斷腸草。用自己采到的毒藥

毒死身上的毒。我吐納無度，打嗝，摸

肚，看云

一副寧靜致遠的樣子很是無法無天

江山落木我徐徐寬衣，守著門前三尺硬

土，吃風吃雨

還對人說：豬肉煮石頭，石頭也好吃

我就是那個

等天上掉下餡餅的人

去年等。今年等。明年還要等下去。

我長有一雙

把傻事做到底的眼神，正在拔

門前那棵碗口粗的柳樹。還指著老天說

“你再不掉下一塊餡餅，就別怪我

把這棵樹給拔了！”我無緣無故地對

老婆撒氣，昨天

摔碎過三只茶具，計算黃道吉日

要傳說中的天門早日敞現。家有良田

十畝不耕。荒著

有時連續餓三天，為的是把誰感動。也對

心里的妖精說，求求你，快幫助我讓這

件事實現

鄰居見我又在拔柳樹，喊快來看啊，這

個人

多么的自以為是

我說是的；天說給人聽，人做給天看！

宗教史

事情越做越簡單，并且只對著衣架做

清晨與夜間，三件事：脫衣，著裝，順便瞧一眼

自己的身體

三件事現在歸一，只做一件：脫衣

繼續脫

每天我都這么說：“拜托了。我已游離出來

快樂與煩惱都吊在衣架上。我衣冠楚楚

無論出門，上床，都是輕的，妥當的，都是裸體。”

這便是一個人的宗教史

昨晚還嘟囔過一句：又結束了裸裎的一天

過半百歲又長智牙帖

四月十八日晨，刷牙，往嘴腔里的一個火山口一摸

蟲子們鬧事的深淵里，竟又長出一顆智牙

相當于星空出現新星座。你們一定要原諒

我老來得子。還要原諒，林子間冒出來的劍客

我的身體在改動，按老脾氣，本已整齊

比如我長成的文字，平衡術，一旦遭刪減，無異剜肉

更不能多。多是由呼吸變成了呼嚕。難看的

第十一個指頭。或者正遭受注射。而這回是更新

電腦在修復漏洞，一鍵還原。一個哨兵倒下

另一個又要到他的戰壕。前些日子

有人往我博客里貼字：越老越急。現在不單是急

還長出了新牙。說明我依然有本事把說過的話

說得像第一次說出。我不但可覆蓋自己

還將用這顆牙，去啃比你更新的東西。可這又怎么樣

我追究這顆又名智慧牙的家伙，你來干什么

來跟我繼續吃苦頭？啃難啃的人間百般硌牙的問題？

最后一顆子彈

我沒有槍，但常常告誡自己：最后一顆子彈

必須是留給自己的

多么沒完沒了的突圍，也根本沒有后援部隊

眼看著身陷孤絕的山頭，圍上來的敵人

已越來越多，這就叫走投無路。彈盡糧絕后的問題

不得不一想再想

我到底在與誰戰爭？坐在太平世界的木椅里

每想到這問題，我就冒汗

一冒汗手就會下意識地往衣兜里摸

仿佛那里還剩有最后一顆，自己給自己留下了

壓軸戲，提醒著，還有這

最后一擊，食指對準太陽穴，對世界說：就這樣吧

在模擬的寧死不屈中，槍響了，今生不了了之

齒 輪

說不出什么叫舒服，舒服是一種難度

到處都是齒輪，卡和卡，不卡和不卡

按自己的姓名和脾氣轉動

時空的，電子的，男女的

長在詩歌里的，以邏輯看住左鄰右舍

菜地上冒出來的，招呼著大手大腳的牛羊

我身體內也有好幾個輪子，從學術角度觀察

是這幾個瘋子去扭住另幾個瘋子

被我平衡下來的，曾經看都不看

任何人的眼神。其中還有把脖子扭來扭去的

現在，我一聽見里頭發出一些響聲時

就知道，誰正在鬧它的別扭

辛卯端午不讀屈原讀李白

辛卯端午，日西，遠憂憤，親歡樂，不讀屈原讀李白

喜歡這個把生命當一場歡宴的人

結果，還是被不可一世的空茫弄哭

小腹發熱，想撒野，傾瀉，對江山，對烏有的頭頂月亮

多么好的漢語，四腳騰空，踢著壯闊的虛無

這樣無當的人皇帝為什么不殺他，一定有

更大的皇帝說刀下留人，要讓他繼續作浮云

繼續自以為是地水中摸月，空著手，說我懷有大悲傷

我的大學

沒有大學。我就是自己的一所大學

我是我自己的校址，也是自己唯一的學子

不是牛頭與馬嘴的關系，也不是

母雞有意生出了鴨蛋

門縫邊另藏有一把鑰匙，這一把有鬼名堂

唯獨我一個人在使用

我打通過幾門功課：月光，潮水，乍暖還寒的空氣

一些玄學就此成立，能指鹿為馬，學問

從烏有處生成，或者，由故意冒犯

變成后來的合理冒犯，甚至誰，已喜歡上我的冒犯

我說看，那是時空中的幾顆小痣，小痣立刻出現

我對自己說：我必須跟你學

也對自己說：你必須讓我教

一棵竹子后來長滿了榕樹的虬枝

草叢間的蝸牛，安置上一顆老虎的心臟

誰知道

那當中誰教了誰

（選自《人民文學》201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