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我想寫出此刻的安寧
我心中枯草一樣馴服的安寧
被風吹送著一直升向天庭的安寧
我想寫出這住宅小區的安寧
汽車開走了停車場空蕩蕩的安寧
兒童們奔跑奶奶們閑聊的安寧
我想寫出這風中的清亮的安寧
草莖顫動著咝咝響的安寧
老人褲管里瘦骨的安寧
我想寫出這泥地上濕乎乎的安寧
陽光鋪出的淡黃色的安寧
斷枝裂隙間干巴巴的安寧
我想寫出這樹影籠罩著的安寧
以及樹影之外的安寧
以及天地間青藍色的安寧
我這么想著沒工夫再想別的
我這么想著一路都這么想著
占據我全身心的,就是這
——安寧
氣 息
你的氣息像鴉片一樣
我聞一聞,疼
就緩解下來
你一來,空氣就動
起來了。虛脫的我
有片刻的失明
你說吧。我聽著
夜色可以作證
盡管沒有星星
你的氣息就是鴉片
我的疼,只好
縮回去
就這樣撞進生活的
懷里。就這樣打下
解不開的死結
門
那白天黑夜都敞開的
大門,就是死亡
而雙腳能夠進進出出的
門,那是家門
人們踏上公共汽車的
門,但還能下來
而死亡是世間運行不息
并把每一個人當作??空镜?/p>
那輛公共汽車的門
你只能上去一次
三環路上
三環路上我們巨大的時代正隆隆作響
三環路旁,我們
人類的小矮人,忙著把自己
往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搬運
我們望見遠處高聳、突兀的鋼鐵手臂
拔除了舊樓,又把一幢新樓
栽到同一個大土坑里
一小塊草坪:可憐
熬過冬天的樹木和它們亂紛紛的頭發
把我轟到一個雜物堆積的
四合院,那些鴿子只飛了
一小會兒,就進了醫院
三環路上我們偉大的時代心跳在加速
三環路旁,我們
在每一個路口,奪路而逃
想躲到庇護我們的家門后
我們受不了暮色的重壓更受不了家庭
像一個個氣泡手指頭一戳
就破,曲折的供水管道
銹蝕著我們的日常生活
有時三月的風把陽光吹洗得白晃晃的
我們幸福得幾乎要虛脫
幾乎平息了一切愁緒
因為大地如此干凈
像我們身后留下的寂靜
我怎么也躲不過……
我怎么也躲不過……
這是怎么回事?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是一首詩引出了你,
是一個電話串通了兩個嗓音,
是兩顆心非要在肉身中見面!
我怎么也躲不過……
再幸福的幸福也只是一瞬,
為什么要拿痛苦去轟炸腦袋?
另一劫?那是在十一年前——
絕望之神把我拋上了萬米高空!
而虛脫,一年一度把我放回地面。
我怎么也躲不過……
同樣的頓悟,劈開我,又劈開你,
我們鉆進了同一個詩人的魂里。
“不!”但喉嚨扼住了喊聲。
不醉的酒也醉倒在桌腿下,
心啊它懇求自己放棄懇求。
我怎么也躲不過……
我微笑得再含蓄也沒有用,
火車跑過了站也沒有用。
一劫之后,白發長得更歡。
這陌生的愛,這純潔的罪——
我說了這么多是為了不說。
虛無也結束不了
虛無也結束不了……
到時候,這世界還會有
高過人類頭頂的風,還會有
比愛情更晚熄滅的火,還會有
比自由還要自由的……“沒有”
虛無是一只殼
更是殼里的空空
嶄新的苔蘚又綠成一片
那些唱出的歌已經入云
那些做詩的人正拿起筷子
虛無也結束不了……
那戳破窗紙的人只瞥了
一眼,后半生已經變了
活不下去?還得活下去
虛——無,這中間有一條縫
虛無能結束那當然好……
你也就沒機會再寫什么
高矮胖瘦,都過去了
我們也會過去的!拐彎處
虛無翻了翻我的襯衣角
怕
怕什么?怕愛。
怕被愛。怕被愛而
自己不愛,或不配。
怕啊它躲在心里不出來。
太多的情,太多的累!
幸福本來就有點兒
暈,有點兒玄……
幸福啊它不甘心做啞巴。
怎么辦?這么熾熱的
一顆心,這么隱忍的
一串念珠。痛苦像原則
堅定地嵌在思想的肉里。
心,一次比一次緊。
心事,一次比一次嚴重。
揮揮手,戀愛多么遠!
這命運之謎難住了我。
怕下去?只能這樣。
我更怕這怕走出身體。
這愛著的心呵一直怕愛。
說吧,寫吧,我的神秘。
出神是因為凝望。
虛無是因為在生中
一腳踏空。唉多少火焰
我都默默地任其燒成了灰。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