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戈詩歌及詩觀

另一種時間

我敢肯定，有另一個我也同時活在人世，

當我在早春的河邊，

往干草根上撩著水，一群野鴨子浮在水面。

他或許賴在床上，不愿起來，閉著眼，

聽午后的陽光踩過曠野的干草。

當我打電話，撥錯號碼，聽一個陌生人

在我耳邊說話，

此時，第三個我依舊活在前生，

他牽著馬，陪著公子進京趕考，經過一

棵開花的蘋果樹。

當我來到燕山，苦菜鉆出向陽坡地，

童年的影子找到了我，委屈地向我訴說。

第四個我，正舒展地活在后世，

他剛漂泊歸來，天涯路上，細雨把我們

變得模糊。

掌 紋

早年里，握過的樹干、犁耙、轆轤上，掌

紋還在延伸。

月光安靜地照著。

靈魂隨時刮過

靈魂隨時刮過所有人的故鄉，如被放逐

的白云。

一只鳥聽著人類丑陋的聲音。

一群鳥驚恐地飛。

在江邊，浩蕩的蘆葦藏起閃電。

一棵蘆葦，瑟瑟，顫抖。

我的靈魂只刮過自己的故鄉。

如同錦衣夜行的人，悄悄回家。

如同千里迢迢的大雁，穿過河谷、塵風

與炊煙。

故鄉像被放逐的白云。

靈魂像大雁。

遺 忘

遺忘就是把遺忘之物包進紙里，再選個雨天

把它燒掉，

把枯萎之物沉進水底。

那些酒來自糧食，稻殼、麥殼接近謊言，被傾倒進山谷。

那些憤怒來自找到又丟失的人：那人不

曾存在。

一個男孩像塊不誠實的布，反復擦拭自

己的左臉。

遺忘就是在一個疤痕上，描出一朵花、

一句話、一只鴿子，

然后再讓那花隱在草叢，讓那句話死在

黎明以前，

讓那鴿子找不到家。

就是一群找井的人，簇擁著一個饑渴的人：

眾人挖好一眼井，饑渴的人爬下去。

地上的人再把井填平，豎起一塊碑：過

客肅靜

此地有水，死去的人在喝。

一個人

當一個人淚流干了，他就會流血。

他只能流最后的血。

當血流干了，他失卻水分，變得干枯

像燃燒后的灰燼，

成為刮過人世的塵埃。

當一個人的血流干了，他的骨頭將被掩埋。

他的鹽會跟著雨水躲進江河與樹根。

他的淚水將被保存在他所愛之人的眼底。

猶如一截老木頭，

一個人的名字漂過夜空。

當我經過……

我經常自戀地寫下：當我經過……

當我經過，空氣分開了一小會，馬上又

復合。

地下的水沒有改變流向，黑或許更黑。

身邊的樹安靜生長，樓里的燈光照出了

人影。

當我經過，就像我沒有經過

沒有什么發生變化，世界波瀾不驚。

有一天，當我攤開手掌

有一天，當我攤開手掌，突然發現，

除了命運的掌紋和磨損的皮膚，什么也沒有。

消逝的日子都扔進了土里，而尚未到來的日月

還泊在眼里的黑夜。

掌上的山河是蒼老的，道路是斷裂的，

云朵是飄忽的。

我被風掏凈，黃昏從手上升起。

一駕馬車拉走了盛宴中的房屋。

有一天，當我攤開手掌，我會看到一張新臉。

她向我說著過去年代的話。

在我與她交談的瞬息，曾經的大地鋪滿搖晃的青稞。

溫暖的燈光照亮腳下，我將逆著河流，回去

一生走得再遠，也還是要回到草木之門，

回到那棵槐樹下，五月的白晝安撫著。

盡管那時，我手上的黃昏正在彌漫，

而我也只是被雨洗得發白的荒野，開滿鮮花。

曠世的風

曠世的風吹過匿名的夏天

有人居住在樹木、水與各種爭斗之間

他們因匿名而存在，因風言風語而表達真理的淚

風會在夜里撒開轆轤，讓鐵器測量水的深度

讓硬刺穿軟和傾聽

曠世的風刮過啤酒攤和斑馬線

那涼意，涼過涼啤酒進入體內，一個涼骨頭的劇場

曠世的風吹落世間散亂的零件，東倒西歪

它會刮過跪著走路的人，一些是叩長頭的

另一些像切斷頭顱的葵花

被風扶起，又被匿名者扔下

一夜之間，大人物的大零件，小人物的小零件

熟過路邊樹上熟透的果實，被雨搖落

這曠世的風，就像新創刊的早報或晚報

風靡一座匿名的城

大人物占有大版面，小人物占有小版面

紅，印刷得跟紅一樣

有時候，我想風也會把我吹沒了，我將到哪里去

一個匿名的肉身和一個紙名字

我留下的空白，將有另一群人填滿

我喜歡在匿名的時辰，靜靜察看土地墑情

嘗試聞到一縷發自童年的，香椿的氣味

這曠世的風，這不醉不醒的匿名

連 綿

你說沒有盡頭，一個人的苦難或一代人的歡樂

你說山脈連著山脈，遙遠蜂擁著遙遠

你說江河泱泱逝去，但它奔流不止

你說雨點追趕雨點，在悠長的時辰，緩慢而無限

我說人世代代繁衍著，不停息

我說腳下的行星勻速地轉下去，一只不倦的手重

復四季

我說全部愛情分分秒秒地新鮮著，別害羞，擦干愛

人的淚

我說鳥獸蟲魚各司其職，延續荒野上的永生

我讓你在我耳邊輕輕說出，像早春刮起小南風

我要更多人說出無限與永恒，像小南風吹過遍地

的大莊稼

野山聽風

在深到胸口的草叢里聽風

與在深到頭頂的黃土里聽風，沒什么兩樣

風都會帶來地球的顫栗

即使風不起

山上的草和地下的土也將不停地轟鳴

它們帶動地球如同一匹野馬

如果有誰恰巧從藍天下經過

他會看到陽光也在一根根顫栗

他會聽到一群人對另外的一個喊叫

有時在草叢，有時在土里

但他聽不清

無 題

無序啊無序啊，在這個無序的季節，生命遲早要扎

下根

在暗土里奔突。安逸的月亮穿過雨絲，像躲開此生。

那舉止笨拙的人，爬上梯子眺望

或在城外拉犁，他挽起肥大的褲腳。凡事無非從來 處而來

向去處而去：

一行大雁飛過天穹。

（選自《桃花源詩季》2012年總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