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沛詩歌及詩觀

曠野仰望（組詩）

我不知道風

會吹向哪個方向

我不知道這條路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白云會透露天空怎樣的秘密

我不知道秋天的細節，一朵菊花的花瓣

數量

我不知道絕望的深度，一條鮭魚的思想

我不知道大海的渴意，石頭的柔軟

我不知道灰塵為何而笑，時針為何走回

昨天

我不知道一個人在街頭奔跑，他邊跑邊哭

像瘋子，內心有著怎樣無法言說的隱衷

落葉也神經質地跳了幾下。已是傍晚

我不知道，不知道風會吹向哪個方向

子夜寒星閃爍，讓我窗前的楓樹失眠

秋天已經死了，被悔恨的淚水淹死

我不知道這是誰說的，也不知道事件的

真相

我試圖，并且只能從孤獨中獲取答案

但我不知道孤獨是什么，不知道孤獨

是不是大海的渴意，石頭的柔軟

是不是微笑的灰塵，總是走回昨天的時針

是不是那條不知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的路

是不是白云和鮭魚 是不是星星和落葉

我從來就不知道風會吹向，哪個方向

在岡仁波齊，看一個

騎馬的牧人

薄而亮的陽光切削著馬的輪廊

遠處的雪山變暗：一種說不出的美

被神打上玄奧的印戳

他和兒子在一起。世代的經幡

在被感動的土地上，把天空飄成一個巨

大的魂靈

他扭過頭來向我笑一笑。旁邊是一頭純黑的藏獒

眼中似乎有凍火在閃爍

目光充滿深遠的懷疑

亂石的群峰，讓你怎么也看不清

一只孤單的禿鷲，斜飛的憂傷

河谷里蜿蜒著一行行轉山的信眾

一個生病的喇嘛，正坐在路邊

等死！世界如此沉寂

那個牧民策馬緩緩離去

有一道看不見的閃電，突然釋放了我一

生的蒼白

在札達土林，看一個

寺廟看門人

平躺的黃土，在札達站立起來了

站成了一個悠遠的王國，叫古格

雄居阿里七百年，一直忠于藍天

黃金之路、鹽巴之路、麝香之路

一直通向這個黎明的公社，那嘹亮的法螺

我在追趕夕陽的途中看見一個人

站在寺廟破敗的門前講著什么故事

他既是說書人，又是唯一的聽眾

在漫長的夜晚和冬天，粗陋的風聲

把敬畏的嗚咽傳至佛心無邊的穹窿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扎西次仁

或者強巴？臉上有那種蒙受神秘恩寵

死過一次之后留下來的寧靜

黃昏變得越來越明亮了。我眺望著

貪婪地眺望，札達土林這永無止境的不朽

曠野仰望

高山的烏云脫胎換骨，一朵朵跌落在曠

野上

那個在貧窮的陰影里牧羊的男孩，變得

更亮

鳥一只只飛走了

腳印一只只回來

死亡的魂靈那樣潔白，像一只只溫馴的

羊羔

夜里星星擠在一起，天空是一塊更大的

牧場

抒情之手的河

我看見血管賁張的高原，在流血

流血的高原上有兀鷹之翅

我看見鷹翅下充滿抒情之手的強大的河

它撫摸著我！像一首歌濺開的音符

甚至撫慰了天空永恒的啞

歲月的群馬不吭一聲，正在洗臉

它撫慰著月光——我們用舊了的毛巾

那天空永恒的臟。第二天

就用太陽把它洗得干凈、明亮

哪怕一條河就是大地的一條傷痕

它的存在讓我們有一種說不出的隱痛

然而浪花讓岸邊的每一粒黃土

都成了大河的選民！看著夕陽下

滔滔河水像鮮血一樣奔騰，高舉手臂

選舉自己心中的那個永恒之王

這時，我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卑微

我們一生，橫渡了幾條大河？

有幾個人能把浪花的眼淚擦干？

我們無數次告別，但有幾次離別

能讓人感到天地有大愛而不言

在河上點燈，重溫舊夢，唯我獨尊？

有幾個人隨水逝去時，會有那種

大地如蓋的悲傷？有幾個人

變成河底卵石之后還會仰望蒼穹？

捫心自問：我們這些并不夠格的選民

是否選出了那個永恒之王？是否

還能贊美，這充滿抒情之手的強大的河？

秋 思

那些特別孤獨的大樹總是在

拼命地指引群鳥，噴泉一般生長

在不斷升起的陰影下

拼命尋找天上的光明

而樹根暗暗向我招手

而且像一群死去的親人，那樣說話

河流的蜿蜒，指引著閃電

讓地平線到處流傳大海的消息

悲歡離合不過如此

瘦削的青年總是為遠方激動

人們都知道他是瘋子

看慣了他的為愛而死，而且常常是

死而復生！我因此啞然

生怕寫一句詩得罪了秋天

它恍若藍天——那種靜止的飛翔

指向何方？那種

讓星空燦爛綻放的力量

內心會飽含怎樣憤怒的菊花？

一個人走得比秋天還遠了

抬頭看到一行行大雁

在心中就會買一張回家的車票

一個人寫詩，不過是

在路上撿拾幾片落葉

并試圖，把它們鍛打成歲月的小錢

鼎山上的松樹

鼎山上的松樹

一直把下山的人目送很遠

它看不見我了，仍然保留

幾點鳥的啁啾

像枝葉間散碎的陽光

灑在一條僵硬之蛇的窮途末路

秋天心地純正

但也拯救不了日益空曠的天空

寒冷從星星那里

慢慢滲出來，進入千家萬戶

點亮，每一盞燈

我們聚會、喝酒，喋喋不休

然后沉沉睡去

不知為什么，常常會夢見那些

鼎山上的松樹

長滿了大地的悲傷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