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了葵香。雖然現在和梅玉萍好著,和梅玉萍都好了一年多了,但我還是無法把葵香從我記憶中抹去。
我和梅玉萍就不歡而散了。和梅玉萍分手的那天晚上,我走到燈光璀璨的大街上,我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穿梭。
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原以為回到了條件優越的省城,找到了條件相當的女友,我就快樂幸福了,然而并不。離開葵香后我就像魚兒離開了水,像鳥兒找不到天空,我快活不下去。葵香那白色的身影、紅撲撲的笑臉,就像一只美麗的蝴蝶一次次飛進我心里,時刻扯著我的心,時時勾著我的魂。
大街上人來人往,我一個人走著,孤獨無助地走著。
從荒村小學支教回來,我被分配到省城一所中學教書。后來我認識了梅玉萍,和梅玉萍好上后,我就盡量不去想葵香,我想把葵香忘掉,想把和葵香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深深埋藏在心底。然而,那些與葵香相隨相伴的美好時光卻不是說忘掉就能忘掉的,它們深深刻在了我的心上。
累了,走不動了,但我不想停下,我想走到天的盡頭,我想走到地的盡頭。
從荒村回來后我常常會想起葵香,會想起和葵香一起度過的美好日子。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總是在我的腦海里跳躍著,放電影般地在我眼前閃現,把我的心一次次攪亂。在無邊無際的回憶面前,我是那么弱小,那么不堪一擊。
一個白色的身影闖入了我的視線,在我前面閃現。我緊緊盯著她,我死死望著她,她匆匆忙忙走著,就要從我的視野里消失掉了。我奮不顧身地追上去,終于追上了她。我朝她大聲喊:葵香,葵香!
她回過頭來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小臉一緊:神經病!她不是葵香,她不是我的葵香。我還以為她是我的葵香呢!
再也走不動了,雙腳好像灌了鉛。我走進街邊嘈雜的酒吧里,我想在這個頹廢的世界里用酒精把自己麻醉,讓自己醉到地老天荒。
我大口大口地喝,一杯接一杯地喝,我想把三年來所有的憂愁和不快統統喝下去。
三年來,葵香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無數次在我腦海里閃現。葵香就像一個巨大的磁場,無論我跑多遠,它都牢牢地吸著我,死死地抓著我。我這輩子注定逃不脫葵香了。我苦苦地想。
桌上擺滿了啤酒瓶,我的雙眼都喝花了。
那個白色的身影又出現了,它從遠方飛來,飄到了我面前。
我朝它招招手。我說:葵香,快來這邊坐……葵香,快來陪我喝一杯……
葵香,是你嗎葵香!
我只身一人走在冰天雪地的曠野里,北風吹,雪花飄,冷風吹在我瘦削的臉上,雪片落在我單薄的肩上。我雙腳麻木身體冰冷,筋疲力盡地倒在漫無邊際的雪地里。在我就要閉上雙眼的瞬間,一個美麗的姑娘飄然而至,她把厚厚的棉襖解開,把冰凍的我摟進她溫暖的懷里。在她暖暖的懷抱里,我蘇醒了,血液開始沸騰。我想緊緊地摟住她,我想死死地抓住她,她卻離我而去了。我盯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看,她回眸一笑,我看到了葵香那天使般美麗漂亮的臉。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凌晨五點,我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清醒過來,天地似乎都不見了,我好像剛剛經歷了一次生死較量。
我要去找葵香,再不回到葵香身邊,我怕自己會死去。
葵香,你還保留著我們曾經的那份愛嗎?你還能和我延續那個充滿激情和幻想的夢嗎?葵香,我向你走來了,你能原諒我嗎,你還會像從前那樣愛我嗎,像以前那樣癡癡地愛我?
請了長假,我要去荒村,去尋找我那美麗可愛的姑娘。
我坐上了開往青屏的火車,從青屏再坐一天客車就到荒村了。荒村,那個令我激動不已魂牽夢縈的地方,那里曾灑下葵香和我許多的歡聲笑語。
車廂里人聲嘈雜,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
我把頭扭向窗外。火車跑得很快,窗外的景物一一從我眼前飛馳而過。
坐在對面的女孩問我:一個人去旅行?
我漫不經心地說:不是,我是去找回被我丟掉的愛。
對面的女孩不出聲了,也許她感覺到我不是一般的乘客。
我看著窗外,窗外的景物漸漸模糊起來——
我在荒村小學教了一年書。那年大學畢業,我被省教委分到偏遠的荒村小學支教一年。
我是嗅著田野的芳香走進荒村的,那是一個如詩如畫的地方。太陽偏西的傍晚,我被派來接我的牛車拉進了荒村。在車上,我看見了綿延不絕的青山,看見了成片的稻田,看見了村落上空飄蕩的炊煙,看到了與世隔絕的寧靜。
眼前站著一村的孩子和幾個灰頭土臉的老師,他們在村口的萬年青樹下整整等了我半天兒。我的到來讓他們沸騰,幾天前他們就奔走相告了,我是第一個來到他們村的省城里的大學生,他們像迎接凱旋的將軍似的把我迎進了荒村小學。
學校在荒村的村尾,顯得更僻靜,整所學校只有一塊不大的土場和一排低矮的平房。它是那么簡陋、狹小。
我忍不住問身邊的老師:這就是小學嗎?
老師們說:是的,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了。
我說:這也太小太簡陋了。
老師們忙說:山里不比城市,這所學校在全鄉算是條件好的了。
我有些失望,但看到師生們對我這么熱情,就不吭聲了。
小學土場中央的竹桿上掛著一面五星紅旗,紅旗雖然有些舊了,但洗得很干凈,高高地迎風飄揚。穿過凹凸不平的土操場,我走進一間間低矮狹窄的教室。我仔細地看,驚心的想,這就是我要工作和生活一年的地方。
轉完校園,走進分給我的宿舍,一直跟著我到處轉的老師和學生就散去了。宿舍很窄,只擺著一張小木床和一張小書桌。一屁股坐到薄薄的床板上,我有點兒后悔了,眼前的一切與我所想的相差太遠了。
躺在小木床上,我冷冷地盯著屋頂的瓦片,在城里是很難看得到瓦片的,這里卻到處都是。
老鼠?老鼠!我失聲叫起來。一只碩大的老鼠竟然明目張膽地趴在房梁上。我大喊大叫,它居然無動于衷,居然還瞇起小眼睛看我。聽到我的叫喊,一位老師飛快地沖進來,問我出什么事了?我說房梁上趴著一只大老鼠。老師抬頭看看房梁上的老鼠說原來是一只老鼠啊,他幫我把老鼠趕走,有點兒不高興似的走了。
我灰溜溜的,這是什么破地方呀,條件這么差,我干嘛大老遠地從省城跑到這破地方來。想想要在這里待上一年,我后怕起來。
正當我無比沮喪無比后悔的時候,有人敲我宿舍的門。我不耐煩地把門打開,一個漂亮的姑娘站在門口。我驚訝了,這里居然會有這么好看的姑娘。姑娘朝我甜甜一笑:知道李老師從省城來,我們這地方也沒什么好東西,就從山林里摘了一把百合花……姑娘見我呆呆地看她,臉紅了,白嫩的臉像抹過胭脂似的。見她不好意思了,我趕緊低頭去看她手中的百合花,好白好香的花呀。
我說:謝謝,謝謝你。
姑娘把百合花放在我書桌上,轉身就跑了,她跑得那么慌亂,好像一頭受了驚嚇的小鹿。
吃晚飯時,我才知道那個姑娘叫葵香,她在學校里燒火做飯。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我拿著碗走出宿舍。操場上站滿了學生,他們端著碗排著彎彎曲曲的隊。他們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都有,高的高,矮的矮,小鳥似的嘰嘰喳喳地叫著。
廚房門前,葵香一個人忙著。這么多學生,她一個人盛飯分菜,真夠忙的。
葵香穿一件白襯衣,雖然又燒火又做飯,但她的襯衣卻雪一樣的白。在這個塵土飛揚的校園里,她是那么耀眼,就像一朵潔白無瑕的百合花。
見我站在學生隊伍里,她便朝我揮揮手讓我到前邊去打飯。別的老師都是直接到前邊去打的。我朝她笑笑,拒絕了,我想和學生們一起排隊等候。
葵香做的飯菜真好吃,我一個人坐在操場邊的草坡上慢慢享用。其他老師有的回了家,有的在宿舍里吃。學生們則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蹲在操場上吃,他們邊吃邊說著話,時不時還抬頭朝我這邊望望。見我看他們,他們就趕緊把頭低下去了。多可愛的一群山里孩子,望著他們瘦瘦小小的身子,我禁不住在心里感嘆。
村民們居住得相當分散,附近的學生可以回家去住,家離學校遠的學生就不能天天回去了,必須在學校里住校。住校的學生一年級到六年級的都有,他們一個星期才能回一次家。這么小就遠離父母獨立生活,我替他們擔心起來。山里的孩子們讀書確實不易。
有這么多學生住在學校,學校就安排老師輪流值班,照顧他們的起居食宿。晚上學生們睡下后,值班老師就到學生宿舍里巡查,看看學生們是不是都睡下了,是不是都蓋好了被子,有沒有要拉屎撒尿的,學生們還小,這些事值班老師得幫他們做。山里的老師既當先生又當爹媽,也真夠累的。
一天晚上輪到我值班。我把學生們的作業批改完后才去巡查,等我走進學生宿舍時,學生們都睡下了。我擰亮手電筒一一查看,大多數學生都好好睡著了,有幾個把被子踢到了一邊,我把他們把被子重新蓋好。有一間宿舍我剛一進去,就有個學生小聲叫著我。他氣喘吁吁地喊:老師,我渾身熱得睡不著。我趕緊過去查看。在昏暗的電筒光照射下,我看到他的臉紅通通的,伸手一摸他的額頭,我頓時嚇壞了,他渾身燙乎乎的,發高燒了。我忙說: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為什么不早點兒說呀。我趕緊跑去叫其他老師。一敲宿舍門,才想起其他老師家訪還沒回來。家長們白天要干活,晚上才找得到人,老師的家訪都是天黑后才去做的。
黑天黑地的,其他老師又不在,我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正當我焦急萬分、束手無策時,一束微弱的手電筒光從村子方向射了過來。我趕緊奔過去,以為是其他老師家訪回來了。
沒想到是葵香。葵香對我說:你頭回值班,我怕你照顧不了那么多學生,就過來看看。
葵香來得太及時了,我慌忙帶她去看發高燒的學生。那晚我和葵香背著那個學生摸黑跑到了鄰村。方圓幾里地只鄰村有一名赤腳醫生。要不是葵香及時趕來,那個學生會很危險。
那晚要是葵香不來,我該怎辦呀。后來我一直這樣想。
一聲尖利的鳴笛后,火車緩緩停下,停在一個小站上。離青屏還很遠,火車只是短暫停留,乘客一上下完就會開走。
火車停下來后,叫賣東西的小販就一窩蜂似的飛奔過來,煮花生,烤紅薯,茶葉蛋,他們高聲吆喝著,隔著玻璃叫賣。
對面的女孩買了幾個茶葉蛋,她請我吃,我謝絕了。我還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不想從那些難得的記憶中脫離出來。
火車鳴叫著開動了,不一會兒駛進了隧道。隧道里黑黑的,整個車廂頓時全黑了。隧道很長,車廂里長時間漆黑一片,在黑漆漆的車廂里,我又陷進了漫無邊際的回憶——
剛到荒村小學那段時間,我簡直就是度日如年。沒有商場,沒有書店,沒有電視和網絡,沒有街燈和車輛,沒有來來往往的人流,現代都市的東西,那里一無所有。那是一個被遺忘了的角落,一個被拋棄了的地方。
白天還好,備課,講課,回答學生問題,批改學生作業,忙忙碌碌的,一晃就過去了。夜晚就難熬了,到處黑漆漆靜悄悄的,沒一個去處。天黑以后學生們都上床睡了,老師們回家的回家,睡覺的睡覺。我躺在床上卻無法入眠。要是在城里,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而這里早已鼾聲四起。
睡不著,我在小木床上翻來覆去。實在沒辦法,我就帶上竹笛偷偷跑到學校旁的水塘邊去吹。悠揚的笛聲終于緩解了我無邊無際的寂寞。
每天天一黑,我那如泣如訴的笛聲就從水邊傳出,高一聲低一聲地打破了荒村的寧靜。
一天打飯的時候,葵香問:竹笛是你吹的嗎?
我說:是呀,怎么啦?
太好聽了,我還從沒聽到過這么好聽的笛聲。葵香有點兒激動。
我說:真的嗎?
真的,真的很好聽!葵香的臉紅了,紅撲撲的臉像熟透的蘋果。
晚上我又去了水塘邊,水塘邊靜悄悄的,周圍的一切早已睡熟。我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坐在水塘邊的草坡上。月亮很圓,明晃晃地映在靜靜的水面上。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水中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成雙成對,遙相呼應。
我拿出竹笛輕輕吹起來: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心憂愁……
我越吹越投入,漸漸的,連我自己都全身心地融入到那凄美的笛聲中去了。
哎喲,哎喲,突然身后傳來尖利的叫喊。我猛然一驚,趕緊回頭看,只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在我身后的草叢中閃現。我連忙大聲叫道:誰呀,是誰?
是我!白色的身影從厚厚的草叢里鉆出來,是葵香。她把我的膽都快嚇破了。
我說:葵香,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怎么躲在草叢中?
葵香邊叫著哎喲邊朝我跑過來,她說:我被螞蟻咬了,剛才我在草叢中聽你吹竹笛,聽得入了迷,坐到螞蟻窩上都不知道,哎喲,疼死了。
看到葵香痛苦的樣子,我趕緊朝她沖過去。葵香彎著腰啪啪地把爬到腳上腿上的螞蟻拍掉。明亮的月光下,我看見那些螞蟻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她身上爬。
我一把把葵香拉到另一邊,說:這樣不行,趕緊回去吧。我拉著葵香飛快地往宿舍跑去。
跑到我的宿舍,葵香卷起褲腳一看,螞蟻倒是一個不見了,但她的腿腳上到處是紅紅的腫塊。
我問:痛不痛?
葵香說:痛,渾身都痛麻了。
我趕緊翻出止痛藥水,小小心心地涂在葵香被螞蟻咬傷的腿腳上。葵香的腿腳雪白,我沒想到農村的姑娘會這么白。
葵香的家在村子里不遠,幫她涂完藥水,我把她送了回去。
回來的路上,我又想起了葵香的腿腳,太白了,太嫩了。誰家的狗瘋狂地叫起來,把我的思緒打斷了。我飛似的跑回了學校。
第二天打飯的時候我問葵香:好些了嗎?
葵香說:還沒好完,但不礙事了。
我說:葵香,以后我吹竹笛時你不用偷偷摸摸躲在草叢中了,我吹給你聽。
葵香驚喜地說:真的嗎?
我說:你那么愛聽,我就吹給你聽。你想聽什么我給你吹什么。
那太好了!葵香高興得叫起來。
周末,老師和學生都回家去了,整個校園只剩下我一人,無聊極了,我獨自在空蕩蕩的校園里轉來轉去。天氣晴朗,我不想無所事事地待著,就翻出了許久沒動過的畫筆。我想到野外寫生。
在我收拾畫夾的時候,葵香來了,她說:你一個人怪孤單的,我來看看你。
我說好呀,邊忙著收拾畫畫的用具。葵香翻看著我過去的畫作,她邊看邊感嘆畫得太好太美了,這都是你畫的嗎?
我說:是啊。
看到葵香呆了似的看著我那些畫,我就開玩笑說:葵香你跑來陪我,你男朋友不會吃醋吧?
正看得入迷的葵香聽我這么一說,臉刷地紅了:我還沒男朋友呢。
我繼續跟她鬧:撒謊吧,你這么漂亮,怎么會還沒有男朋友。
真沒有,真的沒有。葵香極力辯道。她爭辯的樣子很好看。
在我面前,葵香的臉總是紅紅的,我在心里說,真是個愛臉紅的姑娘。
收好東西后我對葵香說:我想到外面去畫畫,你跟我去嗎?
葵香說:去呀,我要看看你是怎么畫出這么好看的畫的。
出了學校我問葵香:你們這兒哪里風景最好?
葵香說:有啊,我帶你去。
葵香把我帶到了荒河邊。荒河好美呀,清清的河水,白亮的沙灘,飄搖的蘆葦。我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景色,寂靜而絕美,讓我如癡如醉。打開畫夾鋪開畫紙,我拼命似的畫起來,畫流動的河水,畫沉睡的卵石,畫泛著金光的葦葉。我從來沒這么瘋狂過,畫里的山美了,畫里的水美了,畫里的一草一木都美了。葵香看呆了,我的畫把她的魂勾跑了。
葵香心動了,臉紅紅地對我說:你能為我畫一張嗎?
我說:好啊,景色這么美,你這么漂亮,畫出來一定好看極了。
葵香的臉又紅了,她看著我說:你真的覺得……覺得我漂亮嗎?
我說:漂亮呀,你真的很漂亮。說著我拿起了畫筆,我要為葵香好好畫一幅。
河水清清的,干凈極了,看得見河底五彩的石子。我就讓葵香走進水里,我想讓清清的河水把她的美麗烘托出來。
太陽的光芒點點滴滴灑在水面,水面泛起一層金色的光亮。葵香一走進水里,就被閃閃的金光包裹起來。葵香更美了。
葵香太美了,我驚呆了,鄉下姑娘原來也會這么美麗漂亮!
畫葵香的時候,我發覺葵香看我的眼神有點兒不對了,我感覺到她那充滿渴望的眼神,火辣辣的眼神。我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心思專注于畫上。我在葵香的身上畫了一對翅膀,我想讓這個美麗的姑娘成為天使。
葵香驚訝了:我有這么美嗎?
我說:其實你比畫里的還要美。
真的?可我沒有翅膀啊,畫里的我怎么會長出一對翅膀來。
我說:畫里的你變成天使了,那翅膀是讓你飛向幸福的。
你給了我翅膀,你能帶我飛向幸福嗎?葵香癡癡地看著我,淚花閃閃。
我慌了,我的心亂得一塌糊涂。我慌亂地想:今天玩笑開大了。
每個周末葵香都不回家了,留在學校里陪著我,陪著孤孤單單的我說話。
葵香一來就忙著找活兒干,要么幫我收拾屋子,要么把我換下的衣被洗凈。我不讓她這么干,她不聽。葵香好像愛上我了,在她忙著干活時我偷偷地想。
葵香賢惠善良,她陪我度過了那些單調無聊的日子,她給我帶來了許多快樂,她給了我在荒村小學待下去的勇氣。要是沒有葵香,我根本不可能在那么偏僻落后的地方待上那么久,待上整整一年的。
然而,葵香再怎么美麗再怎么賢惠,她不過是個村姑,一個沒有受過多少教育、沒有良好家庭熏陶的鄉下姑娘。我們的生活背景、人生追求、能力喜好都有著巨大的差距。我終究是要離開荒村的,支教期一滿,我就要回到繁華的城市里去。我是一只候鳥,終究是要飛走的,我和葵香根本不能走到一起。我想把這些折磨了我許久的想法統統告訴葵香,讓她別對我太好,我不會愛上她,不會和她在荒村廝守一輩子的。
可每次要把這些想法告訴她的時候,葵香總是甜甜地望著我。面對那清純的笑臉,我什么也說不出口,我不忍心讓她傷心難過。
一次次的,我都被葵香那張美麗無瑕的臉俘虜了,征服了。
我該怎么辦?在這個孤獨寂寞的地方,我不能沒有葵香!
后來,葵香又把我帶到了橄欖坡。
橄欖坡更美!天空更藍,云朵更白,還有綠色的樹,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我和葵香牽著手走進密密的橄欖樹林,走進充滿愛意、富有激情的地方。
橄欖熟了,熟透的橄欖好像玉珠,密密麻麻地鑲在樹枝上,把樹枝墜彎。我摘了一顆滾圓的橄欖給葵香,葵香一嚼,臉上溢出了甜蜜的笑容。
葵香含著橄欖對我說:你對我真好。
我把她的小拳頭緊緊捏在手心里,葵香想掙扎,我干脆一把緊緊抱住她弱小的身子,死死摟進懷里。她的臉緋紅,像抹了厚厚的胭脂,紅撲撲的臉蛋太誘人了,我禁不住把嘴唇伸了過去。葵香想掙扎,我把厚厚的嘴唇死死壓在她薄薄的臉上。葵香想說什么,嘴剛一張開,就被我的嘴唇死死封住了。
葵香不掙扎了,任我深情地吮吸著,她的魂被我熱烈的吻勾走了。
我該怎么辦?我都被你吻過了!葵香靠在我懷里說。
我抱著葵香說:這樣不好嗎?
葵香說:這樣好是好,可我還沒嫁人就被你亂抱亂吻了。
我說:我們會成為一家的。
真的?我們真能成為一家?葵香睜大眼睛,我看到了她眼中掩不住的驚喜。
我把葵香摟得更緊了。
葵香撒嬌了,她笑著對我說:光嘴上說還不行,得留下證據。
我說:留下證據,怎么留?
葵香看了看身邊的橄欖樹:把你剛才說過的話刻在橄欖樹上。
我猶豫了。
葵香說:怎么,不敢了?
我說:這有什么不敢的,只是我不想刻,要刻你自己刻,隨便你刻。
葵香說:真的?
我說:真的。
葵香說:不后悔?
我說:不后悔,永遠不后悔。
葵香掏出小刀在橄欖樹干上刻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們會成為一家人。
字刻好后,葵香咯咯咯笑了,她笑倒在我的懷里,我看見她眼里晶亮一片,她流淚了。我用我軟軟的唇把她眼角的淚滴吻掉。
想著想著,我雙眼潮濕,眼中充滿了淚水……
你哭了,你怎么了?坐在對面的女孩驚奇地盯著我。
從回憶中驚醒過來,我趕緊用衣袖把眼角的淚痕擦掉,笑笑說:我沒哭,我是高興,我又看到了我那曾經的愛。
對面的女孩滿是疑惑:需不需要幫忙,你沒事吧?
我朝她友好地一笑:我沒事,不會有事。
火車到站。青屏到了,我離葵香又近了一截。下了火車我趕緊去找開往荒村的客車。開往荒村的客車一天只有一趟,要是錯過了就必須在青屏待上一夜。那樣,我和葵香見面的時間將會推遲整整一天。
謝天謝地,在那輛破舊的客車即將開出車站的瞬間,我飛快地沖了上去。
滿滿一車人,搖搖晃晃地朝荒村開去,朝我可愛的姑娘開去。
窗外的景物漸漸熟悉,青青的山峰,綠綠的田野,熟悉的景物再次觸動了我的思緒,我又一次跌入了回憶的泥沼——
橄欖坡歸來,我深深愛上了葵香,愛得死心塌地,愛得不顧一切。
葵香癡迷在我如泣如訴的笛聲中,沉醉于我出神入化的畫筆下,我把她的心偷走了,我把她徹底征服了。我們一起去山溝里采摘百合花,一起跑到高高的山岡上,讓風把頭發吹亂。我們形影不離,如膠似漆,荒河邊,橄欖坡,我們如蝴蝶般翩翩起舞,如鳥兒般自由飛翔。
有葵香陪著,有葵香的呵護滋潤,我不再牢騷滿腹。我認真備課,耐心回答學生提出的種種問題。我把城里先進的東西移植過來,把所學到的知識想方設法融入到教學中,盡我所能提高教學質量。學生們聽課的積極性空前高漲,在一次鄉里的統考中,我教的班級考了個全鄉第一。全校師生沸騰了,這在荒村小學的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
到鄉里領獎時,我還在頒獎會上作了交流發言。那天傍晚載譽而歸,我遠遠看到全校師生都站在村口的萬年青樹下等著我。我被他們的舉動感動了,來到荒村小學半年時間了,我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學校對我這么重視,我對學校這么重要。那晚葵香準備了豐盛的飯菜,葵香做的飯菜太好吃了,我吃得飽飽的,撐得都站不起來了。葵香一直在偷偷看我,她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溢滿了幸福和興奮。
我給學校帶來了信心和希望。吃完飯天就黑了,師生們還覺得不過癮,他們在操場上燃起篝火,我們一起圍著熊熊燃燒的篝火跳啊唱啊,歡天喜地的像過節。火光照耀下,葵香的臉更好看了。她清純的臉上含著甜甜的笑,閃著幸福的光。
每個周末,我和葵香都要送遠處的學生回家。我幫小一點的孩子背書包,葵香牽著孩子們的手,我們一路輕快地往前走。
我們要穿過一塊金黃的麥地。輕風吹過,熟透的麥穗舞出一坡金色的麥浪。我們唱著歌穿梭其中,與麥子一起舞動。不遠處,幾個農民揮鐮下地了,收獲開始了,濃濃的麥香四處飄散開來。
我們還會穿過一片茂密的小樹林。樹林里有動人的鳥聲,我們一來,小鳥就嘰嘰喳喳歡叫起來,好像歡迎我們的到來。小樹林里很涼爽,我們就在小樹林里歇歇腳。我們席地而坐,葵香教學生們唱歌,我給學生們講故事,我們把課堂搬到了陰涼的樹林里。唱歌聽故事學生們還覺不夠,他們還要我吹竹笛。每次送學生們回家我都要把竹笛帶在身上,一走到小樹林,我就吹給他們聽。在密密的小樹林里,學生們深深地沉醉在那動聽的笛聲中。
我們還會穿過一條河。那河平時水小,河水清清的,人們叫它清水河。我們過清水河時,調皮的小魚會鉆進我們的腳丫里,癢酥酥的。把小點兒的孩子背過河后,看看時間還早,我和葵香常常會叫上大一點兒的孩子到河水里撿五彩的小石子。
然而這條美麗的河一到雨天就麻煩了,河水會漲起來,河水一漲就會擋住我們的去路。清水河上沒有橋,要接送學生必須蹚水過去。水大的時候,我們會等一等,等洪水小一些后再過河。
一天我們冒雨趕到河邊時,河水早已暴漲起來。連續下了幾天雨,河水比平時大多了,我們不得不撐著傘在河邊等。雨卻越下越大,河水不但沒小,反而更大了。眼看天色已晚,再不想辦法渡河,孩子們的父母就要擔心了。這么小的孩子離家求學,一星期才能與父母見上一面,孩子們的父母怎么放得下心呀。
為了把孩子們盡快送回家,我不得不冒險了。我讓葵香和孩子們在河邊等,我高高地卷起褲腳去探水。如果實在危險就不能過去了。
我走到洪水湍急的河邊時,葵香跑過來:我跟你一起下去。
我說:我一個人能行,你好好看著孩子們,萬一他們到處亂跑就麻煩了。
葵香說:你一個人下去我不放心。要不你來照看孩子,我下去探河水。
我說:別爭了葵香,我總比你壯實一些吧,再不抓緊時間就過不去了,孩子們今天就不能與父母相見了。放心吧葵香,我不會有事的。
冒著大雨,我走進翻滾的洪水中,小心地向對岸蹚去。還好,沒費多大工夫我就到了河對岸。蹚回來時,我又仔細察看了河水,決定盡快把孩子們背過河去。
我背孩子,葵香為我撐傘,我們把孩子一個接一個地背過河。滾滾的洪水像一群野獸,瘋狂地撞擊著我們單薄的身體,我們艱難地移動雙腳向河對岸摸去。雨太大了,把我們的衣服全打濕了,但我們顧不了那么多,我們必須盡快把孩子背過河。
背最后一個孩子時,我累得筋疲力盡了,我咬咬牙,心想這是最后一個孩子了,我必須堅持。走在洶涌的洪水中,我仿佛聽見了孩子父母們焦急地召喚。那一聲聲揪心的呼喊,把我的心深深刺痛了。
背上的孩子叫于弟,上二年級,是一個活潑好動的漂亮女孩。她愛跳舞,她曾經對我說長大后想當舞蹈家。在我背上的時候,于弟大聲對我喊:老師,您的衣服全濕了呀。我用力摟住她,叫她別說話,抓緊我。
雨更大了,洪水又上漲了一些。突然葵香腳下一滑,整個人跌進了滾滾的洪水中。我失聲叫喊,背著于弟拼命地朝葵香撲過去。幾個惡浪打過來,我和于弟也被卷進了滔滔洪流中。我眼前一下子黑了,瞬間全都黑了,腦海里還殘留著點滴意識,我死死抓住了什么東西,無比沉重的東西,我拼命地往岸邊拖去。到了岸邊,我手里死死拽著昏迷不醒的葵香。孩子們圍過來,他們哭喊著:于弟、于弟被洪水沖走了,于弟她被洪水沖走了……我驚呆了,才發現自己背上輕飄飄的,于弟真的不見了,我背著的小于弟,不見了呀!
三天后,村里人在下游的蘆葦叢里找到了于弟。找到她時,她沉沉地熟睡著,她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活蹦亂跳的小于弟,一心想當舞蹈家的小于弟,化作云,散成風,邁著她喜歡的舞步上天堂了。
我受到了縣教委的處分,盡管葵香極力為我爭辯,師生們也反復為我申辯,但畢竟于弟沒有了,是我把于弟弄丟了的。
大老遠從省城奔來,成績沒掙到,卻挨了個處分,我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哭一場。葵香知道我難過,天天跑來陪我。其實更多的時候我不是為自己挨了處分難過,我是為于弟難過,為失去于弟這么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而傷心。一個充滿活力的小生命說沒有就沒有了,一想起這事,我的心就針扎似的痛,刀割著似的疼。要是能用我的生命把于弟換回來,我決不退縮,決不猶豫!
那段時間我神情恍惚,時常嘆息。竹笛吹不出聲了,畫筆畫不出畫了,我的臉上終日浮著愁云,揮之不去。
緊接著我又犯下了一個錯誤,一個更大更大的錯誤,這個錯誤把葵香毀掉了!
那天傍晚,我又一個人躲在宿舍里胡思亂想,葵香又來陪我了,敲門,推門,她的動作依然是那么輕盈。門開了,葵香含笑站在門口,我眼前一亮,葵香穿著一條白底藍花長裙,黑亮的長發柔順地披在肩上。相處了近一年,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葵香穿裙子。穿著裙子的葵香更漂亮更美麗了,美得讓我心碎。
為讓我高興,為讓我從悲傷中走出,葵香把攢了半年的積蓄全部拿出,特意托人到縣城買回了這套衣裙。
那夜我太興奮,我迫不及待地對葵香傾訴,拼命想把心中的苦悶統統說給葵香聽。我不停地說話,于弟走掉以后我還沒有說過那么多話。那晚我和葵香說了好久,直到月亮升起。
那天是周末,老師和學生都走了,校園里只有葵香和我。聊著聊著我們就抱到了一起,我們緊緊相擁,我們生離死別似的親吻摟抱,不知不覺倒在了床上……
那夜,潔白的床單上綻放了一朵小紅花,一朵紅得耀眼紅得驚心的小紅花!葵香還是黃花閨女,我害怕極了。葵香哭了,萬分悲傷地哭了。
那夜,我也不知道對葵香承諾了些什么,我只記得自己對她說了許多許多話,好像說了整整一夜。
一年的支教期滿了,回省城的日子就要到來了。
那幾天我矛盾極了,我面臨去與留的痛苦抉擇。我想留下,留下來和葵香廝守一輩子,但我又不愿意一生都待在荒村小學這么貧寒的地方。因為害怕看見葵香淚花閃閃的眼睛,我暫時留了下來,但沒過多久,我還是回了省城。
是葵香讓我走的。葵香對我說:我要的是沒有半點兒憐憫、半分勉強的真愛,可是那樣的愛你不能給我。留下來的你并不開心,你還是走吧。人在心不在,我不要這樣。
葵香不想讓我難過,不想拖累我。我也想好好愛葵香,想好好在荒村小學做出一番事業來。但一想到要在這么閉塞落后的地方待上一輩子,我就萬分害怕。省城有我的夢想,它像一個巨大的磁場把千里之外的我牢牢吸住。
離開那天,天空下著小雨,葵香借了一輛牛車送我,我們共撐一把雨傘,依偎著坐在牛車上。穿過破舊的荒村,穿過無聲流淌著的荒河,穿過成片的田野和層層疊疊的青山,葵香一直把我送上了鄉街上的客車。
細雨模糊了視線,熟悉的天地在我眼前朦朧一片。
葵香說:再抱抱我好嗎?
我把葵香死死摟抱在懷里。
葵香說:再親親我好嗎?
我死死地親吻貼在我懷里的葵香。
葵香說:別忘了我,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不要把我忘掉,好嗎?
我說:我怎么會忘了你呀,我早已把你刻在了我的心上。
葵香笑了,笑著笑著淚水就下來了,她那動人的臉龐全被淚水打濕了。
葵香站在車窗外,我坐在車里,隔著窗玻璃,我們四目相望,我們兩心相印。
雨漸漸大起來,漫天飛舞的雨絲把我們彼此相望的眼神打落,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遠。
客車開動了,載著我緩緩開走。一直憋著的葵香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嘩流下,洪水似的流滿了她的臉頰。葵香一直強撐著,其實她很脆弱。葵香一直要我走,其實她很想很想和我廝守一生!
我不敢往后看,我害怕看見那些亮閃閃的淚水!
對不起啊葵香!原諒我吧葵香!
葵香,我回來了。葵香,這次回來我再也不走了,我再也不傷你的心了。
葵香,親愛的姑娘,你還在等我嗎?我希望你一直在等我,癡癡地等我回來。
葵香,你會到村口接我嗎?你會不會到村口的萬年青樹下站著,我很想看看你等我時的那副模樣。
村口到了,那棵萬年青依然那么翠綠。葵香沒有來接我,高大的萬年青樹下沒有葵香的身影。
也許葵香不知道我回來,望著空蕩蕩的村口,我有點兒失望。
我朝村尾的小學奔去。村里變化不大,村街還是那么破舊曲折。我走得很快,荒村小學近了,空曠的操場近了,低矮的校舍近了,白色的身影近了,就連葵香見到我時的驚喜表情我都猜想到了。馬上就要看到那張通紅的臉了,那張紅撲撲的臉,三年來時時刻刻在我腦海里閃現,并日漸清晰。
你找誰?一個穿著白衣的老師模樣的女人問我。
她也穿著白色衣服,但她不是葵香,她沒有葵香漂亮。
我說:我找葵香。
葵香?沒聽說過,我們這沒有叫葵香的。穿白色衣服的女老師說。
怎么會沒有,就是給你們做飯的那個姑娘呀!我說。
做飯的姑娘?沒有沒有,我們這兒做飯的是個老頭。女老師搖著頭。
老頭?那么,以前,以前做飯的那個姑娘到哪里去了?我有點兒急了。
不知道,我來這里時就是現在的老頭在做飯了。女老師說。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教室里走出一個老師。一出教室門,我們就彼此認出了對方,我趕緊迎上去緊緊抓住他的手。他叫張正天,還是三年前那個瘦猴樣。三年前,我們一起度過了許多難忘的日子。
我問:葵香呢?
葵香?喔,葵香呀,她早不在這兒干了。張正天說。
她去哪里了?我急急地問。
張正天說:我也不知道,你走后大概半年她也走了。
我走時她不是干得好好的嗎,怎么會不干了呢,怎么也走了呢?
不是她不干,是學校把她辭退了。
辭退?為什么要辭退,她出了什么事?我驚訝。
是這樣,你走后大概半年時間吧,她的肚子突然大了起來,她懷孕了。你知道的,當時她還是個姑娘,還沒結婚就懷孕了。先不說影響,挺個大肚子也不能再給師生們做飯了呀,于是學校就把她辭退了。張正天解釋道。
什么?她懷孕了?那男的是誰,你知道嗎?
要是知道那男的是誰,學校也不會把她辭掉的。
她怎么會懷孕呢?她怎么懷了孕呢?我心急如焚,心亂如麻。
葵香懷了孩子!我太天真,以為葵香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三年了,葵香怎么可能一成不變。我有些后悔,后悔心血來潮跑到這么遙遠的地方來找單純善良的姑娘。時間能改變一切,時間能把往日那些美好的瞬間全部抹去。
我沒有進村,沒去葵香家,我不敢去,我害怕一切都變得讓我不敢想像和無法接受。
沿著熟悉的小路,我來到荒河邊。望著空蕩的沙灘,野蘆葦依舊生機盎然,河水仍舊清澈見底,但物是人非,那張紅撲撲的笑臉不見了。
我又走進橄欖坡,那塊讓我刻骨銘心的地方。在那里我第一次親吻了那個青春靚麗的姑娘,那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肌膚之親。那觸電般的感覺,那甜蜜蜜的回味,早已一去不返。
橄欖樹比以前茂密多了,翠綠的枝葉好像要把什么掩蓋。我在密密的橄欖林中穿行,苦苦找尋曾經的記憶。我終于摸到了那棵熟悉的橄欖樹下,我又翻開了三年前的那一頁。在粗壯的橄欖樹干上,我找到了當年葵香刻下的那些字。突然,我發現在原來那些字的下面多出了一行字:親愛的你何時再回來!
熾熱的淚水把我的眼眶燙傷,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那是我的孩子!那個孩子肯定是我的!天哪,葵香懷了我的孩子!
我瘋了似的跑進荒村,我要找回我的女人,我要要回我的孩子。
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我一路飛奔到葵香家。葵香家的房子依舊那么破落,院子依舊那么狹小。三年前我跟葵香來過許多次。
院子里沒有葵香,屋子里沒有葵香,堂屋中間坐著一個瘦小的老太太,白發蒼蒼,干瘦如柴。她用干瘦的手吃力地搓著麻繩。
看到我走進來,她緩緩地抬起頭,張著癟癟的嘴問:你找誰?
我想說我找葵香,但我沒說出口,我呆住了。老太太是葵香媽媽,沒想到短短三年時間,葵香媽媽竟變得如此蒼老。她就是當年腌鴨蛋、泡酸菜給葵香和我吃的那個大媽!歲月太無情,時間太無情,當年葵香她媽多精神多能干呀。如今頭發白了,背駝了,眼花了,老得我都不敢相認了。
我蹲下身拉著她瘦小的手說:大媽,您還記得我嗎?
葵香媽媽抓著我的手,睜大昏花的眼看了半天,終于認出我來了。認出我后,她冷冷地說:你還來干什么?
我說:我來找葵香呀。大媽我回來了,這回我再也不走了。
老人把頭低了下去,她拾起地上的麻線,重又抖抖地搓起來。
我奇怪了,我到來她應該高興才是呀,她應該歡歡喜喜地接待我呀。難道在我離去的這三年中發生了什么事?葵香她是不是早已嫁做人婦。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害怕那個可怕的結果。
我焦急地問:大媽,葵香去哪兒了,她不在家嗎?
老人沉默不語,仿佛沉浸到歲月深處去了。
我太想葵香,希望馬上看到她。于是我急急地說:大媽,我愛葵香,三年來,我一直深愛著她。看不到葵香,我的心難受呀,刀割著似的痛。大媽,葵香到底去哪兒了,我大老遠從省城趕來,她怎么不來見我呀?
看到我情真意切的表白,老人終于開了口。老人張口的瞬間,我看到老人眼角墜著一滴淚,那滴淚珠晶亮無比,閃著刺眼的光芒,從老人干癟的眼角跌落,滾過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你既然愛她,當時為什么要走?你欺騙了她,是你、是你把我女兒推下了深崖,你把我女兒的一生都毀掉了呀……老人激動起來,用破舊的衣袖擦著眼角。
我說:都是我不對,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葵香,但我沒欺騙她,我一直深愛著她,如今我放棄了城里的一切,我要和她廝守一輩子。
廝守一輩子?拿什么廝守?這三年,葵香被你折磨得都沒個人樣了,還怎么廝守?老人低下頭,像是在自言自語。
葵香在哪里?大媽您快告訴我吧,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葵香媽媽又一次流下了眼淚。
跟著葵香媽媽,我爬上了村后的小山坡。遠遠地看見一間小草屋,孤零零地立在小山坡上。
你自己上去吧。葵香媽媽緩緩地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難道葵香在那間小草屋里?我疑惑地想。低矮的小草屋像被拋棄似的縮在一片桃樹林中。我戰戰兢兢朝小草屋摸過去,只見一個白色身影在屋前空地上忙碌。當我朝那個白色的身影走過去的時候,一只小白狗狂叫著朝我撲來,我嚇得趕緊躲到一棵樹后。
親愛的,別亂叫,快回來!忙碌著的白色身影朝狗喊道。
我驚呆了,那不是我朝思暮想的姑娘嗎?那熟悉的身影,三年來在我的腦海中出現過千遍萬遍!
我緊緊地盯著她看,生怕一不留神她就會從我眼前消失。她瘦了,比以前黑了,凌亂的長發在風中翻飛。
她朝我這邊緩緩走過來,她的臂膀下夾著兩根拐杖。啊,她的腳瘸了。我的心刀絞似的疼。
她看到了我,她吃驚地望著我。我死死盯著她的眼睛,那雙迷人的眼睛里,一些晶亮的東西花似的綻放。
葵香!我喊。
葵香,葵香!我朝她撲過去。
她卻冷冷地說:你走吧,我不認識你;你走吧,我配不上你!
她說完低下頭,轉過身,拄著拐杖艱難地往小草屋挪去。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朝她拼命追過去。她想跑,但她的右腳不聽使喚,十分艱難地移動著。
我追上了她,我從后面把她緊緊抱住了。她想掙扎,但動不了。我緊緊攬著她,用我全身的力量把她死死摟在懷中。
葵香哭了,放聲痛哭起來。
躺在我懷里,葵香抽泣著: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到你!
我死死抓住葵香的手說:葵香,我回來了,原諒我吧葵香,這次我再也不丟下你了。這三年,和你分別后我一天也沒快樂過,我一直苦苦地想著你,我一直深深地愛著你。
葵香的眼睛濕透了,晶瑩的淚珠流星似的滑過她的臉頰。望著她潮濕的眼睛,我用力地說:葵香,從今以后,我要和你廝守一輩子。
葵香哭得更厲害了,她的身體在我懷里抖動。哭透了,淚干了,葵香緊緊抓著我的手說:你走后我好苦啊,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無依無靠,我是一只孤雁呀。
我知道,我知道!我摟著葵香說。
葵香說:那時我剛懷上你的孩子,你卻走了,把我丟下了。當時我太害怕了,我還是個姑娘就懷了孩子。我害怕讓人知道,整天躲在屋子里不敢見人。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懷了孩子?我說。
我怕拖你的后腿,當時你去意已決,我不想連累你。
你真傻,要是當時你告訴我,我絕不會走的,絕不會離開你們母子回城。
葵香說:你走后,一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就淚流滿面。我瘋了似的一個人跑到荒河邊、橄欖坡去尋找你,那些地方空蕩蕩的,哪里還有你的影子。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怕別人知道,就用布條把肚子緊緊纏住,但沒有用,沒過幾天肚子照樣大起來。那段時間我心驚膽戰,度日如年。
我把葵香緊緊摟在懷里,我再也不丟下她了,我要把她永永遠遠抱在懷里。
葵香說:后來我懷孕的事還是被人知道了,村子里,學校里,人們的風言風語像刀子扎在我心上。不久學校把我辭退了,他們說我挺著大肚子不能再給師生們做飯。我委屈、痛苦,生不如死。丟了工作,我和家里也鬧翻了。從小到大我都很乖,從沒給家里丟過臉的,可我卻讓你把肚子弄大了,一個大姑娘,家人哪里受得了。爸媽打我,哥哥罵我,他們要我把孩子打掉,我死活不干。那時肚里的孩子已經在動了,我怎么舍得呀,我決定把他生下來養大成人,他是我愛情的見證啊。
葵香,讓你受委屈了,讓你受苦受累了,我真的對不起你!我心疼地說。
葵香說:我不肯把孩子打掉,爸媽都快急死了,他們常常整夜整夜嘆息。一天,哥從外面領了個陌生男人回來,男人四十多歲,外地人,他一來就死死的盯著我看,和我哥嘀咕了一陣就留下不走了。晚上那男人竟然摸進我的房間,我嚇呆了,我說你來干什么,快給我出去。他不但不出去,反而朝我撲過來,還口口聲聲說我是你的男人呀。我聲嘶力竭地大喊你給我滾出去。他還朝我走過來,我就把床頭的剪刀死死抵在心口說你再過來我就死給你看。聽到我的尖叫,母親進來把那男人推了出去。我撲在床上傷心地哭了。母親坐在我床邊說我們也是為你好,那男人不差,人家又不嫌棄你……母親這么一說,我才明白一切都是他們安排好的。我憤怒地沖出了家門。從家里逃出來,無家可歸的我跑到荒河邊,跑到橄欖坡,找不到你,看到了我刻在橄欖樹上的那些字,于是冒著大雨,我又在那棵橄欖樹上刻了一行字。
親愛的你何時再回來!我說。
你怎么知道?
我去過,我看到了你后來刻下的字。葵香,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把葵香緊緊抱住,倆人哭作一團。
后來我搬到柴房一個人住,我不想讓人打擾我,我要把孩子生下來。自從搬出后,父母就再也沒來看過我。一天晚上我正縫著衣服,突然下起了大雨。柴房年久失修,滿屋漏雨,我趕緊拿盆盆罐罐去接,但沒過多久盆盆罐罐就滿了。雨越下越大,屋里有塊塑料布,我就打算把塑料布鋪到房頂上去,那樣屋里就不會漏了。我搬出梯子,抱起塑料布就挺著個大肚子艱難地往上爬。雨大,風更大,風裹著雨水瘋狂地朝我吹來。突然腳下一滑,我從屋頂摔了下來。醒來時我躺在醫院里。
葵香哭成了淚人,我的心也痛極了。我抱著葵香不停地安慰她,替她擦眼淚。
哭夠了,葵香聲音嘶啞地說:孩子都快出生了,轉眼就沒了。我的腳也瘸了,成了廢人,父母頭發都急白了,哥也不正眼看我,不承認有我這個妹妹。村子里我實在待不下去了,刀子似的眼神讓我無處藏身,我就一個人搬到了這里。
我把葵香輕輕抱在懷里,小心撫摸她那只瘸了的腳。那只腳以前是那么白嫩柔美,如今卻傷痕累累,我禁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什么也說不出口。在葵香最困難的時候,我卻躲在舒適的省城里和梅玉萍談情說愛。我真自私,我該怎樣向她解釋我的背叛和對她的無情無義呀。
小草屋里,我和葵香緊緊抱在一起。我們熱烈親吻,又回到了幸福的從前。
正當我和葵香投入地親吻著的時候,小白狗汪汪汪地朝我叫起來。葵香把我推開,朝那只狗說,親愛的,別亂叫。
我驚訝:你叫它什么?你剛才叫狗什么?
葵香說:叫它親愛的,它是我最親愛的呀。看不到你,我就把它當成你了。
葵香把狗抱進懷里,撫摸著它潔白的毛說:還記得嗎,你剛來荒村小學那段時間,你天天傍晚在水塘邊吹竹笛。你吹得太好聽了,美妙的笛聲把我的心深深的打動了,把我的魂魄勾走了。每當你吹起那首曲子,我的心就會拼命地跳,淚水就會汪在眼中。
我問:哪一首?
葵香說:就是《妹妹找哥淚花流》那首。聽了那曲子,我就決定這一生只愛你,永不背叛。
我說:我也沒想到笛聲中的你我,原來此生不能分離。
葵香說:好久沒聽你的笛聲了,好想再聽一次。三年來,每當夜深人靜,每當我遭遇不幸,我總會想起你,總會想起你那動聽的笛聲。
我說:只要你喜歡,以后我天天都吹給你聽。
說完,我從包里翻出竹笛,我把竹笛橫在嘴邊,微微吸一口氣,開始吹奏起來: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心憂愁,望穿雙眼盼親人,花開花落幾春秋,幾春秋……
作者檔案
南 北:本名王麗芳,筆名南北、小芳,生于江西贛州。做過教師、記者等,現為自由撰稿人。2003年開始發表作品,已見刊約200萬字,著有散文集《孤寂》、詩集《淡淡的回憶》。系海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