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11月的麗江,天亮得晚,我7點從酒店出來,街巷竟然空無一人,盈耳都是潺潺水聲。雖然地處高原,麗江城里卻處處小橋流水,垂楊拂面,風物幾欲江南相近。想來,在游人如織的白晝,流水也會有所收斂吧。
一只著黃裙的黑狗友好地跟了我一段。快到古城中心四方街時,才聽見木門“吱呀”,走出兩個納西族青年男子,一個右手捧著杯茶,一個左手托著只鷹。兩只鷹眼在熹微的曙色中閃著銳利的光。
我上前搭訕:“胖金哥,早哩!”在云南行走,見了姑娘小伙,可得留意稱謂,傣族小伙得稱莫多麗,姑娘稱為騷多麗;彝族則稱阿鵬哥、阿詩瑪;而納西族喜歡胖人,因而滿街都是胖金哥、胖金妹。捧茶的有些得意地晃晃腦殼:“不早啰,不瞞先生,我的普洱都換兩次水了。”我這才注意到,男子的腰間居然挎著一只約摸盛兩磅的熱水瓶。我恭維道:“胖金哥的日子過得真夠滋潤的!”他抿嘴一笑,一位著民族服飾背背簍的胖金妹走過來,朝捧茶的擺擺手:“喂,我今天在萬古樓做事哩!”男的回道:“曉得!背建筑垃圾吧?”
走進麗江時,年輕的納西族女導游曾滿臉自豪地介紹,麗江是女人的世界,男人的天堂,在這個母系氏族社會里,女人統領著一切,包括經濟大權,全握在女性手中。只是她沒說,統領一切,當然也包攬了幾乎一切勞作,不僅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活,就是麗江城里經商的面孔也清一色全是女性。而男人地位雖說不高,但卻優哉樂哉,在家喝喝茶帶帶孩子搓搓麻將熬熬鷹而已,你說天堂不天堂?但納西族又是中國最重教尚文的民族之一,上溯100多年,麗江城里幾乎家家戶戶出過舉人進士,有城里雕梁畫棟的舉人樓為證。不知當年堂堂納西族的男性官員們,進得后堂,面對夫人的吆五喝六,會是一種什么情形,想來有些怪怪的。
大約9點半光景,古城熱鬧起來了,一千多家商鋪開張迎客,奇怪的是,在這個不算很大的空間里,卻沒有譬如走在海口大街上的喧嘩,是游人怕大聲說話打破了古城的古樸與幽靜,刻意收斂,還是古城幾千幢舊式民居、幾百條小溪小河吞沒了鬧聲?
一位藍眼睛的老外坐在一座石橋上,頭上是一株早開的櫻花!他眼盯著水面,突然叫了一聲:“掉下去——了!”他的中文說得有些夸張,很像維族人說普通話。我不由問道:“什么掉下去了?”他一揚脖子:“第五朵櫻花掉下去了!”果然,一朵櫻花很寫意地點染在清清水面上。
這位南京大學的留學生,來自挪威,讀三年級了,他說每逢寒暑假他都到麗江,有時和同學一起來,有時一個人來。我問他麗江使他最著迷的地方,他伸出仨手指頭:“水、房屋,還有——橋。”他問我,“想租房嗎?”他故作機密地指點我,“門前掛藍牌牌的貴,那是私房;要租就租掛紅牌的公家房,他租的公家房,一宿才40元。”
幾個納西族少女在河邊賣金魚,供人放生,大些的每尾兩元,小的一元兩尾。一位腹前挺著個皮匣子的廣東商人將一桶小金魚全要了,隨手倒在明凈的水里,魚兒在金絲絨般的水草上好像商量了一會,然后一哄而散了。
一個蓄著小平頭、裹著綁腿,只有六七歲的少年掏出幾張皺巴巴的角票要了兩條小的,蹲在水邊,口里念叨了一會,然后一松手,魚兒走了。少年回頭問納西少女:“魚兒在這兒快活嗎?”少女答道:“當然快活啰!”少年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一眼剛才放的魚,緊緊綁腿,走了。納西族少女告訴我:“這是一個傣族的小和尚。”
中午時分,我登上古城最高處獅子公園內的萬古樓——中國全木結構建筑第一樓,登臨送目,東俯古城,北瞻新區,南眺村野,北望玉龍,雪峰輝晶,龍泉漾玉,可謂氣象萬千。但我走進這原是木氏土司后苑的公園,為的是瞻仰苑中四十多棵活了800多年的柏樹。行走在山水中的我,每到名山古剎,第一要尋訪的就是古樹。麗江的柏名為圓柏,又名龍柏,別名球柏、黃金柏、垂枝柏,也有叫做筆柏的,生長極其緩慢,除熱帶地區外,都可生長,因此在海南是無緣得見的。我久久地徜徉在這些長者的身下,揣想它們是如何看待我這樣一位來自南方、猶如一束柏枝或是一片柏葉的匆匆過客。在大自然的造化面前,我常常感到自卑,感到十分渺小微不足道。面對自然的博大精深,不由人不生出一些類似敬畏感。比起大自然,不說喜馬拉雅,也不說玉龍雪山,就是在這樣一棵圓柏面前,你的哪怕一點點傲慢都會蕩然無存。不是嗎?
下山已近黃昏,洋人街酒吧的重金屬已經響起來了,讓人感覺不出酒吧的優雅倒頗具迪吧的喧囂。這是我在麗江見到唯一不值贊賞之處。納西古樂從一間古舊的屋子里飄出來,有些十面埋伏或是漢宮秋月的韻味。早先見過的熬鷹人,站在一株垂柳下,仰著頭,那只獵鷹在玉龍雪山的一團白云彩里翻飛。我問鷹有無人性,他搖搖頭,說,什么人性,那都是文化人瞎謅的。它會聽你的話?給它牛肉吃,一天七八兩呢。它一聽我的聲音,知道又有好東西吃了,這不來了——說著他撮起嘴,唿哨一聲,那鷹在空中忽然翻了個跟頭,眨眼工夫,歇在了他的左手上。自從忽必烈大帝時期,這些古羌人的后裔由騎射改為農耕,后來更是由農兼商,獵鷹便漸漸淡出納西人的視野。據言麗江眼下的玩鷹人不下百余人,一只成年鷹少則五六千元,多則上萬,價錢不菲,而實際的收獲呢,山雞不讓抓,十天半月弄只野兔就不錯了,玩鷹人的玩鷹,僅僅是對納西先民傳統的一種回憶,或是對遠古騎射情形的一種追思?
晚上12點,我在愈加響亮的流水聲中入眠,夢中見水漫石板路,由西而東,順勢下泄,滿城皆水,數百條水流把花石街道洗得潔凈如鏡——這是我想見卻未見到的數百年來古城獨特的清潔方式:放閘堵水,以水洗街,十天半月一次。
我不趕趟,但在夢中得見,真是一件快事!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可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