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面相思
《紅豆曲》是寶玉在友人飲宴上信口吟唱的小調,本是一首游戲之作。但他卻在這份無意中唱出了心聲,也在順手間寫出了命運。
在《紅樓夢》原著情節中,這支小曲是寶玉完成行酒令的一部分,曲子并沒有題目,然而1987年版電視劇插曲卻為它提煉出了“紅豆曲”這個歌名,直接點出了相思的主題,進一步明確了寶玉的表達。
叫“紅豆曲”,因為紅豆代表相思,這個概念是通過王維的一首五言詩《相思》深入人心的。
紅豆又名“相思子”。王維在他的詩尾寄訴,“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這是在相別中尚存著相聚的希望;而寶玉在歌曲開篇就唱,“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那是思到無望的悲劇意識牢牢占據著心間。
在那笑語歡聲的飲宴之上,相思卻是縈繞在寶玉心底,揮之不去的情愫。
紅豆,就是相思淚滴在心口,凝成的朱砂。心頭的紅豆愈艷,愈襯出身邊無可奈何的荒涼。
只是不免要令人疑惑,寶玉與黛玉同住大觀園,朝夕相見,幼時兩人更是同寢同食,如影隨形,那么此時未曾面臨訣別的寶玉,又何以作相思之音呢?
雖然尚未經久不見,但是愛情,就是這樣一種時時的牽掛,即使面對面,也還是覺得不夠親近。所以陜北民歌就火辣辣地唱:“墻頭上騎馬還嫌低,面對面坐下還想你。”可見,愛到了骨子里,無論是天家公子,還是農家妹子,都是一樣地放不下。有一種紅豆,遍植海內與天涯,就種在有情人血淚纏綿的甜蜜傷口里。
所以,滲到骨子里的相思,是不必靠距離才能發起的。
思念是一種甜蜜的憂傷,即使痛也忍不住頻頻地要去觸碰,使這傷口總是不能痊愈。
◎似讖似真
然而寶玉想不到,這一首《紅豆曲》并非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泛泛之作,終有一天,成為了他自己的詩讖,成為他命運的預示。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這樣花滿春光的景色,正是林黛玉寫《桃花行》的時節,那時桃之夭夭,人也正是灼灼好顏色。然而,寶玉記憶中,那個會在春柳春花中寫花歌花、葬花吟花的女子,終有一日要淪落為“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思而不見。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曾經,在一個淅淅瀝瀝飄著秋雨的夜晚,寶玉不放心黛玉,臨睡前也要再去探視一回。那時,黛玉親手遞上了一盞小燈伴隨寶玉回到怡紅院安寢,昏黃的光暈在雨里暖著他進入夢鄉。可是這份溫馨的風雨黃昏后、紗窗茜影下,卻會成為日后他最是睡不穩的由頭,回憶太暖,現世太冷,思而不寐。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這是在講徹夜難眠、輾轉悱惻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愁思。《紅豆曲》雖只是訴說相思的一支短短小調,然而寶玉用生命唱出的思念,卻將會等盡一生也再盼不到一個天明。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遮不住的青山,是遮不住的想念。青山的永恒,綠水的長流,反襯出人世的無常,所以人們在誓言里總是要以山水為誓,會說“山無陵,江水為竭,……乃敢與君絕”,會說“枕前發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會說海枯石爛、海誓山盟。山水,給了人無限殷殷的期待。然而,最深的一種絕望也是由山水萌發的,那就是世間依舊青山隱隱、綠水悠悠,奈何身邊伊人渺渺、誓已隨風。
長久的絕望,會讓人從一種“抽刀斷水水更流”的痛不欲生,漸漸深化為“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的靜默無聲。寶玉的最后出家,就是在那份大平和里祭奠著他曾經的大波瀾,那是經過了痛徹心扉,終于把思念、苦寂都化為了無可奈何的一種生活方式。在靜水流深的沉默中,思念不再波濤洶涌,而成為平和里的深刻,思而不說,思而不作。
◎亦痛亦美
相思是一種染痛的美。但如果思念里只有痛,那么思念就不會獲得歷代詩詞文賦如此多的詠嘆。相思本苦,然而是向善的愛,把這種苦演繹成了妙不可言,使之成為愛情中所占分量極重的美學意象。以苦為樂,正是因為情思里有了“美”的參與,才使簡單的男女情欲上升為華麗深刻的高層次情感。
寶玉、黛玉的以詩寄相思,就是在用美的智慧和藝術守護他們的愛情。
詩的格調,往往反映著人的格調,這一點從寶玉唱《紅豆曲》時,與他同桌那幾人的詩句里就可以看出:馮紫英率性無華、蔣玉菡細弱敏感、薛蟠低級趣味、云兒輕浮卻又矛盾。由此看來,寶玉脫口便出的癡而深情,也是他的生命格調。
而黛玉的生命格調與寶玉無疑是能夠產生共振的,黛玉正是一個以詩為魂、以美為體、以情為追尋、以思為宿命的女子。所以這首《紅豆曲》,不僅是寶玉的詩歌,也是同屬于他們兩個人的詩歌,是他們共有的相思。
紅豆的顏色,是黛玉在前世身為絳珠仙草的顏色,是寶玉今生所住怡紅院里的主色。紅豆,也是他們用眼淚滴成的,一顆遺留在人間故事里的滄海明珠。 編輯/王洪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