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朱河從軋鋼廠下班回來,總是氣不順,臉陰沉沉的。陳曉麗想問問,又不敢。她知道朱河發(fā)火的時候,很可怕,像一只獅子,鬃毛奓起。
陳曉麗想,要給朱河捋捋毛。她還是了解自己的男人,一定是廠里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情。自己的男人喜歡鉆死胡同,犟眼子,不開竅,什么事看不慣了,張嘴就罵人,不管你領導不領導的,誰的面子都不給。要是不能罵娘的。他就在自己心里憋著。這個時候,他看上去又有些窩囊。這些是缺點嗎?不是。直腸子的男人總比那些花花腸子的男人要好得多。朱河一般都不喝酒。對。喝點兒酒,還有……陳曉麗想著,偷偷地笑了。
陳曉麗炒了幾個菜,問,今晚上喝點兒嗎?
朱河悶頭說,喝。
陳曉麗說,天有些涼了,酒溫溫吧?
朱河沒吭聲。他坐在床上抽了根煙,手里拿著遙控器,把電視打開。電視里放的是一個拳擊比賽的節(jié)日。兩個選手,你來我往的。直拳、勾拳、擺拳、左勾拳、右勾拳……紅方一個左勾拳把藍方的牙套打飛了,藍方的臉扭曲了,血從嘴里濺了出來。藍方趔趄著,“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倒。紅方趾高氣揚地舉著雙拳,向下面的觀眾炫耀著,
朱河生氣地罵了一句:“得瑟你媽×……”
陳曉麗端上來一個炒雞蛋,聽到朱河在罵人。她笑著問,怎么了?罵誰呢?
朱河說!“電視里的……”
陳曉麗嗔怪著說,看電視你也跟著生氣,有意思嗎?看電視是為了樂呵。不過,現在的電視也該罵,凈整那些沒用的,要不就是鋪天蓋地的賣藥廣告,好像這個世界上都是病人似的。不看了,洗洗手,吃飯。今晚上,我也陪你喝兩盅兒,
朱河去陽臺洗手,看了眼外面。
幾天前,剛下過雪,遠處的世界還是一片潔白。他的心里多少亮堂了一點。他站著看了一會兒,目光收回來,看見對面的人家在陽臺里逗著一個嬰兒玩。
朱河笑了笑。
陳曉麗端菜的時候,看見朱河笑,問,你笑什么?
朱河說,對面樓的那家生小孩了。
陳曉麗說,都三個月了,老招人稀罕了。
朱河哦了一聲。
結婚三年以來,陳曉麗一直想要一個孩子,可是朱河覺得還沒有做好當父親的準備。再加上工廠的效益一直不好,再多一個孩子,不是添亂嗎?兩個人都活得焦頭爛額,三個人不更焦頭爛額。陳曉麗工作的紡織廠倒閉后,去了一家超市打工。孩子的問題,兩個人都很敏感。朱河不說,陳曉麗也不敢說。
朱河還看著對面樓發(fā)愣。
陳曉麗說,吃飯了。別看了,愿意看的話,改天我們自己生一個。
這句話,陳曉麗是大著膽子說的。有些氣喘。
朱河沒吭聲,
陳曉麗看了眼朱河的臉色,發(fā)現沒什么變化,繼續(xù)說。窮怎么的?窮就不要孩子了嗎?
朱河咳嗽了一聲,
陳曉麗連忙不說了,端著菜進屋了。
朱河看著陳曉麗的背影,心里酸楚了一下。
朱河說,我是怕你有了孩子后,體形變了。
陳曉麗轉回頭說了一句,虛偽。這是你的真心話嗎?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關心我的體形。變了能怎么樣?變了你就不要我了嗎?
朱河說,好壞都爛在我這個鍋里了,除非你不要我。
陳曉麗笑著說,朱河,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朱河說,我沒什么意思。沒。
陳曉麗從屋里回來,看著朱河說,你到底什么意思?
朱河說,我說過了,沒意思。
十幾天前,朱河的工友老費離婚了。他們也沒孩子。老費的媳婦也在一家商場里打工,被人看上了,三天兩頭地勾搭她,她就跟人跑了。老費那個頹啊。但有什么辦法?那些天老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本來說說笑笑的一個人,突然就啞巴了。本來肥肥胖胖的一個人,突然就瘦了。同事們開老費的玩笑說,看來離婚是最好的減肥方法。老費哭笑不得地說,操你媽,你也來試試。其他的人不敢開玩笑了。朱河還看見老費在休息室里偷偷地哭過。他想安慰老費幾句,但不知道說什么。還好,老費不久就緩過來了。他開始去舞廳,找那些陪舞的女人,跳那種十元三曲的舞。老費還說,有的女人請她吃一頓飯就能上床。他也慫恿朱河去玩玩。朱河直搖頭。
這件事只是一個微小的陰影,還有更大的一個陰影像桎梏一樣籠罩著朱河。
陳曉麗說了句,無聊。又說,不過,你能關心我的體形,確實讓我感到了新鮮,這么多年,關心過我嗎?
朱河說,我怎么就不關心,只是我不說罷了。
陳曉麗說,那你今天怎么說了?
朱河說,這不是話趕話趕到這了嗎?
陳曉麗說,你心里一定有鬼。
朱河說,沒有。
陳曉麗側身進廚房的時候,朱河在她的屁股上擰了一把,還是緊繃繃的。
陳曉麗扔過來一句,討厭。
朱河好像覺得擰那一下不過癮,趁陳曉麗轉過身的時候,從后面抱住了她。她竟然哆嗦了一下。多久沒有這樣了。多久了。連她自己都想不起來了。她的眼淚一下就滿了眼圈。手里拿著鏟子,在鍋里翻著菜。鏟子和鍋碰撞的聲音,像她的心情。但她很享受,她希望朱河能再緊一些摟著她,摟得她喘不上氣來。
她嘴上卻說,干什么?干什么?耽誤我炒菜,快進屋去。
我不。老婆。朱河說。
陳曉麗說,肉麻了不是。你今天這是怎么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朱河沒有松開,仍舊緊緊地摟著。
那一刻,陳曉麗感覺到朱河是柔軟的,柔軟得讓人心疼。仿佛有一個巨大的東西從朱河的身體里走出來,坍塌在她的身體里了。很重。很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敏感到那東西是憤怒的,堅硬的。她在接受,她在幫朱河慢慢地化解這憤怒的堅硬的東西。因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又感到茫然。
陳曉麗說,你到底怎么了?你不會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了吧?你外面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了?
朱河說,怎么會呢?我稀罕你還稀罕不過來呢!怎么會有別的女人。
陳曉麗的這話還是破壞了朱河的心情。其實抱著陳曉麗的那一刻,朱河相信,這個人會幫助自己的,會幫助化解內心里,那憤怒的,堅硬的,生冷的東西。那東西讓他感到無助,就仿佛在一個大海里,看不到岸。陳曉麗是惟一可以搭救他的人。是他的親人。女人就是這樣。你對她好了,她就想歪了。
朱河松開陳曉麗,點了根煙。那憤怒的,堅硬的,生冷的龐然大物又野蠻地回到了他的身體里,像一個強盜。他的某一部分,已經被強盜搶劫一空了。他有些透不過氣來。打開窗戶透透氣。他聽見對面樓傳來嬰兒的哭聲。那幾個大人手忙腳亂的。
這么冷你開什么窗戶呀?你有病啊?陳曉麗說。
朱河沒有接茬,恨恨地抽了一口煙,足足燃燒了一多半,他才停止,然后,把剩下的煙扔出窗外。煙頭的那一絲猩紅,在墜落,墜落。墜落的過程中,煙灰散盡。關上窗戶,朱河回屋了。
一本灰色封面的《雷蒙德·卡佛小說自選集》靜靜地呆在茶幾上,散發(fā)出一股灰色的光芒。這個印在封面上的卡佛照片,一個叫比目魚的人在《刻小說的人》里這樣描述:“那是印在封面上的一張卡佛的照片。在這張黑白照片中,卡佛坐在一張桌子后面,右手搭著椅背,左手放在桌上,他的眉頭緊鎖,眼睛死死地盯視著鏡頭,仿佛那里有一道復雜的數學題,急需他在最短的時間內解出答案。可以想像,畫面外的攝影師希望這位作家擺出一副瀟灑的姿勢、提供一個深邃的眼神,然而。我們最終看到的卻是一個表情有些緊張的中年男子,他的肢體僵硬,神經緊繃,眼神中隱隱流露出緊張、困惑和焦慮不安。”
關于卡佛的書,朱河買過三本。最早的是于曉丹翻譯的《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后來又買了一本肖鐵翻譯的《大教堂》。他把《大教堂》送人了,只留了這兩本。他很喜歡這個體毛重的男人,哈,因為喜歡他的小說,愛屋及烏。他網上搜看了卡佛的資料。他沒想到這個男人。五十歲就死了。
網上這樣說:“1987年9月,也就是《差事》發(fā)表后的第四個月,卡佛開始吐血。10月初卡佛被查出肺癌,他的左肺被切除了2/3。第二年6月,卡佛的肺部再次發(fā)現癌細胞。當月,他和苔絲舉行了簡單的婚禮。1988年8月2日清晨,卡佛因肺癌死于家中。”
朱河喜歡卡佛小說里描寫的那些小人物的煩惱、痛苦和不幸。如果把自己的經歷講給卡佛聽,也許會是一篇不錯的小說。他盯著那本書看著。靜態(tài)的。灰色的光芒侵入他的內心。
菜都上齊了。朱河還坐在沙發(fā)上對著那本卡佛的小說集發(fā)呆。
陳曉麗解開圍裙,放到一邊,看了眼朱河。此刻的朱河仿佛像一個陌生人,躲藏在一個她不知道的世界里。
她語氣有些冰冷地說,吃飯吧。
朱河沒聽見,
陳曉麗又說了一聲。吃飯吧。
朱河這回聽見了,緩過神來,說,吃飯。
朱河笑了笑,翕動鼻子說,真香。
朱河拿過酒盅和酒瓶,先給陳曉麗滿上了半杯,征求意見地問,行嗎?
陳曉麗看了看說,就這些吧。
朱河獨自滿上,放下酒瓶,說,來,我們先喝一口。說點什么?我也不知道,那就感謝你吧。曉麗。
陳曉麗說,感謝我什么?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朱河說,沒怎么,真的,突然就發(fā)神經地想感謝你。真的。這么多年,你辛辛苦苦地跟著我吃苦受累,跟著我風風雨雨的……來,喝酒。
朱河這么說,陳曉麗更加摸不著頭腦了。有懷疑,有嗔怒,有感動。這么多年,朱河都沒說過這樣心疼人的話。她再一次想到朱河先前抱著她,她敏感到的那種憤怒的,堅硬的東西,現在被朱河隱藏了。她甚至有些恐懼。她仍沒想明白那是一種什么東西。這個跟自己生活了四年的男人,在今天突然讓她感覺到了陌生。
陳曉麗怔了一下,心想,一切都去他媽的。
來喝酒,陳曉麗說。她狠狠地呷了一口,有些辣,喉嚨里火燒火燎的,眼淚都辣出來了,但舒服。
朱河竟然第一次給她夾了一口菜,笑著說,趕快吃點兒菜。
兩個人喝酒,吃菜。陳曉麗幾乎沒有說話。
朱河甚至說到了他們第一次喝酒。朱河說,那天。你媽不同意我們處對象,我們就跑出來喝酒,你喝多了,趴在飯館的桌子上,你罵我。你還記得你怎么罵我的嗎?你罵我混蛋,罵我臭流氓,說你怎么就會喜歡上我這個人呢?哈哈。然后,我背著你,走出飯館。你說你不會回到你媽那個家了,你回不去了,你要跟著我,即使住在狗窩里,你也愿意。我媽也不同意我們,我們沒有家可回。你說,我們去河邊吧。我們就去了河邊。我們坐在河邊數星星。你指著天上的星星說,每一顆星星都說一個人的命,你說,我們會是哪一顆星星呢?我說。天上這么多星星,我怎么會知道。你就指給我看,一顆顆地,后來你指到了北斗星,你說,那就是你。我笑了笑說,怎么可能?那是北斗星啊。你生氣地說,我說那是你就是你。你還記得這些嗎?后來你躺在我的懷里睡著了。我們還真的坐了一夜。我對著你說的那顆北斗星說,這輩子我要對你好的。靠,沒想到年輕的時候,我也會煽情。第二天,我們就找房子去了。找到房子,我們又喝酒了。沒有廚具。簡單買了點兒熟食和咸菜,我們舉著杯,你喊我老公,我喊你老婆。
朱河說著說著,眼淚流了出來。
陳曉麗也哭了。
朱河說,你怎么哭了?看看我,是不是老了,都開始喜歡回憶了。嘮嘮叨叨的。來,喝酒。
陳曉麗還在啜泣,舉起酒杯,眼淚都掉進了酒里。
喝過一口酒之后,陳曉麗說,你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說說,你這幾天看上去就有些反常,我沒敢問你。你如果還拿我當成是你的媳婦。你就要跟我說說,要不我看著你這樣子,心里難受,堵得慌。
沒怎么的。真的。真的。朱河說。
你讓我越來越感覺到你的陌生了。陳曉麗說。
我還是我啊,朱河說,我什么都沒有變。對了。剛才嘮叨那些,我又想起來,我們的第一次,我們兩個在街上買避孕套,我讓你去,你讓我去,你說你難為情,我說我也難為情,后來還是我硬著頭皮進了藥店去買的。哈哈。想起過去的事情真是享受,像喝酒一樣。
陳曉麗瞪大眼睛看著朱河,擔心地問,你是不是病了?還是……你能對我說一句真話嗎?
朱河說,我說的不是真話嗎?
陳曉麗說,你混蛋,你知道我說的真話指什么。結婚四年了,我現在連一句真話都換不來了嗎?
你知道嗎?今天在吊車上,我看到我的靈魂出竅了,那個靈魂就在廠房的上空看著我。這么多年了,我還在開吊車,我想我那靈魂也一定感到乏味了。哈哈。朱河說,我就是軋鋼廠的囚徒。囚徒。
某一種尖銳刺疼了陳曉麗,她知道這么多年,朱河都在為生存的困境掙扎著。她又沒有能力幫上忙。
她頓了一下說,僅僅是這樣嗎?我知道,即使你這么說,你還是喜歡你的軋鋼廠,只是,你不能改變什么,體制就是這樣。因為你有一顆敏感的心,你才痛苦著,矛盾著,我知道,你除了工作,還看了那么多的書,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注定就是痛苦的。你表面上大大咧咧,看上去像一個混蛋流氓,可你的內心不是,也許只有了解你內心的人,才知道你的內心是多么的高雅……看看,我都佩服你了,其實,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把你僅僅當成一個軋鋼廠的吊車司機。看看,有女人這樣夸自己男人的嗎?怎么感覺我像是你的情人,你外面沒別的女人吧?哈哈。來,喝酒。
說出這些話,陳曉麗心里好受多了。
菜涼了,我去熱熱。陳曉麗說著,端上菜去了廚房。她一個人在廚房里,看著跳動的藍色火焰。嗚嗚地哭著。
朱河在屋里喊了,還沒熱好嗎?
陳曉麗連忙洗了把臉,把熱過的菜端上來,眼神躲閃著朱河的眼睛。朱河還是看出來了。
你又哭了。有什么哭的啊?朱河說,來,陪我再喝點兒。
喝多了耍酒瘋,你可不能怪我。陳曉麗笑著說。
陳曉麗這回坐到了朱河的身邊。朱河摟過來在她的臉上就啄了一口,
來,忘記那些不快樂,得逍遙時且逍遙。來,喝酒。朱河說,對了,來喝一個交杯酒。
兩個人手腕挽在一起要喝下去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陳曉麗看了看電話。
朱河說,別管它,喝完這杯酒再去接。
電話的鈴聲是朱河找人下載的汪峰的歌《光明》:
也許征程的迷惘會扯碎我的手臂
可我想念未來會給我一雙夢想的翅膀
雖然挫折的創(chuàng)傷已讓我寸步難行
可我堅信光明就在遠方
可我堅信光明就在遠方
《光明》再次唱起來的時候,兩個人喝完酒,陳曉麗起來去接電話。陳曉麗拿起電話說,你好,請問你找誰?
陳曉麗看著朱河說,是找你的。
朱河說。誰啊?
陳曉麗說,不知道。
朱河過來接過電話問誰啊?我和我老婆正喝交杯酒呢,被你打擾了。什么?你說什么?師傅出事了?掉進河里廠?沒什么大事吧?好的,我過去看看。我也好長時間沒去看他老人家了。單位里的活一干八個小時,你也是知道的。沒去醫(yī)院。在家嗎?好的。
朱河撂了電話。
陳曉麗問,怎么了?
朱河說。二皮子來電話說,我?guī)煾滇烎~摔到河里了。我要去看看。
陳曉麗問,二皮子是誰?
朱河說,以前跟我是一個師傅,也開吊車,后來不干了,出去做生意了。現在有幾個臭錢。
陳曉麗哦了一聲。
朱河邊穿衣服邊說,你也跟我去看看吧,我們結婚的時候,我?guī)煾挡贿€來了嗎!還給了我們五百塊錢。
陳曉麗想起來。那個坐輪椅的師傅。
陳曉麗說,好的。要帶點錢嗎?
朱河說,家里還有多少錢?離開工資還有一個星期多呢。
陳曉麗說,還有五百,拿三百吧。
朱河說,行。
從家里出來,朱河說,打車去吧。
陳曉麗問,遠嗎?不遠的話,我們坐公共汽車吧。
朱河說,好的。
距離公共汽車站還有一段距離,兩個人走著。也許是冷的原因,陳曉麗挽住了朱河的胳膊,貼著他,兩個人向前走。
一只黑貓在路上跑著,一輛汽車開過來,只聽見一聲慘叫。汽車飛馳而去。那只黑貓?zhí)稍隈R路上,慘不忍睹。
陳曉麗說,我怕。
朱河說,有什么怕的?
兩個人坐上公共汽車的時候,陳曉麗還說到了那只貓。但朱河沒有理會。他再一次沉浸在他的世界之中,他又看到了那個強盜般的東西在他的世界變得龐大,無限龐大讓他感到渺小得渾身都沒了力氣。
陳曉麗在上了霜的車窗玻璃上用手指畫著,
鐘表出現在玻璃上。陳曉麗還畫了時間:十二點也足零點。阿個指針重疊著。朱河好奇地刊了跟手表,才四點半。他不知道為什么陳曉麗要畫上這個時間。
朱河問,你怎么畫這個時間?
陳曉麗說,隨便畫著玩的。
從公共汽車上下來,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雪。這是今年的第二場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空深處飛瀉下來,幾乎穿透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填滿他內心的黑暗。一部分東西,隨著雪花,在他的身體里融化了。
下車后,他們又走了十幾分鐘。
陳曉麗問。還有多遠?
朱河指了指前面的一個隧道,說,走過這個隧道,再走幾步就到了。
隧道的上面是火車道,每天都有火車通過,
兩個人走進隧道,有些黑。陳曉麗緊緊挽著朱河的胳膊。隧道能有二十多米,墻壁上的燈泡都被打碎了。
出了隧道,朱河指了指前面的破舊的二層小樓說,師傅就住那里。那樓是偽滿時期建造的。憑師傅怎么都能分到樓房的,可是他發(fā)揚風格,后來出事了,回家了,什么都沒撈到。這房子還是他老爹剩給他的。廚房和廁所加在一起,十二平米。廁所還是兩家公用的。
兩個人說著,到了師傅的家門口。
這時候,一列火車呼嘯著從隧道上開過。
陳曉麗回頭看了看,可以看到車廂內的人。那些人仿佛在另一個世界里。
朱河喊了聲,師傅,沒人搭話。
朱河推開門就進去了。
屋子里很暗,黑黢黢的,有一股發(fā)霉的氣味嗆得陳曉麗咳嗽了兩聲。
師傅,師傅。朱河喊道,推開臥室的門。只見師傅躺在床上。因為雙腿截肢了,他的體型看上去就像一個孩子般大小。師傅躺在被窩里,好像在昏睡。師傅……師傅……朱河叫著。老人才緩慢地醒來,睜開眼睛,看了眼朱河說,你們來了。
你怎么樣了?我聽二皮子說,你釣魚摔河里了,沒事吧?要不去醫(yī)院看看。河水那么涼,你老人家可別再感冒了。朱河說。
師傅坐了起來,對陳曉麗說,河子媳婦,你隨便坐,我這個孤老頭子的屋子就是這樣,亂糟糟的,你別嫌埋汰啊?
陳曉麗說,我不嫌的。你怎么樣師傅?要不就照朱河說的,我們送你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到時候,我們也放心了。
師傅倔強地說,我沒事。真的。
師傅還伸了伸胳膊示意著自己沒事。
屋子里很冷,陳曉麗哆嗦了一下,緊了緊衣襟。
朱河遞給師傅一支煙,點著。
朱河問,到底怎么回事?這大冷的天你還去釣什么魚啊?在家里呆著,看看電視不好嗎?
師傅說,呆不住。我想在河封凍之前再釣一次魚,你是不知道,釣魚有癮啊。
朱河不好說什么,抽著煙,看著師傅明顯的蒼老了很多。臉上的皺紋都堆在了一塊兒了。整個人好像也萎縮了。墻角放著的輪椅,閃著鎳的冷光。
朱河說,你這供暖也不好,要不給你買一個電暖器吧?
師傅說,不用,買那玩意兒干什么。廢電。這屋不冷不熱的,凍不死人。
師傅看了眼陳曉麗說,你們還沒要孩子呢?
陳曉麗看了眼朱河說,沒呢。
師傅說,該要一個了。你們也老大不小了。
師傅又看了眼朱河說,是不是你的意思。女人的歲數越來越大了,要孩子就不容易了。你小子給我聽話,要一個吧。
朱河沒說話。
師傅聲音生氣地說,河子,我說話你沒聽見嗎?
朱河說,聽見了,明年打算要一個。
陳曉麗看了一眼朱河,心里說不出的滋味,恨恨地,牙咬著嘴唇,不說話。
師傅抓過窗邊的雙拐,拄著下地說,你們坐,我去趟廁所。
師傅拄著雙拐,下半截空空蕩蕩的。
陳曉麗看著,鼻子一酸,眼淚涌了出來。
朱河站了起來,走到墻邊,看著墻上的那些師傅年輕的時候獲的獎狀,都已經發(fā)黃了。朱河的手伸上去摸了摸,摸了一手灰。有一張獎狀上印著:“咱們工人有力量”。他的手指拭去上面的灰,顫抖了一下,怔在那里。
師傅回來了,看見朱河在看那些獎狀說,有什么看的。都過時了,老黃歷了,留著就是一個念想。
這些榮譽是屬于你的,屬于你的那個時代,是干凈的。干凈的。朱河有些激動地說。他感覺到那個強盜也跟著他來到了這個房間。他抗拒著。他不想讓那個強盜玷污了這個房間。另一個朱河在與強盜搏斗著,直到強盜亮出了刀子,另一個朱河也沒有軟弱,迎上刀子,竟然來了一個空手奪白刃。強盜退卻著,退到門口,仍虎視眈眈地看著師傅。
你媽的給我滾,另一個朱河罵著。但這句話也從朱河的嘴里出來了。師傅愣了愣,問,河子,你說什么呢?我這年老了耳朵背,沒聽清。朱河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連忙說,沒說什么。沒說什么。
陳曉麗看著朱河,儼然一個陌生人。
師傅拿起床頭柜上的一瓶老白干,喝了一口說,廠子里怎么樣了?我聽說……(師傅哽咽了一下)廠里出貪污的大事,二個多億都被他們揣到了自己的腰包里了,有這回事嗎?
朱河說,有。
朱河語調沉重。
他媽的,那些人膽也忒大了,就這么把工人累死累活掙的錢揣到了自己腰包里,簡直應該天殺。都他媽的是強盜。都應該槍斃了。師傅嘴唇哆嗦著,氣憤地說,好好的一個廠子就被他們這些敗家子敗壞了。我聽說,鋼管廠也被賣了。
朱河壓抑得喘不上氣來。因為另一個朱河看到強盜又沖進了屋里,他已經沒有力氣搏斗了。
師傅狠狠地又喝了一口酒,說,我們那個時候,就是拿廠里十塊八塊的都心里感到不安,現在,二個多億啊!兩個多億啊!他們是在拿刀子捅我們工人的心啊!真反了他媽的。工人沒有什么動靜嗎?
朱河說,沒有。還是上班干活。
師傅說,現在的工人也真他媽的屁,我們那個時候,有一個廠長進設備貪污了一千多塊錢,被我們知道了,險些沒把他辦公室給砸了,后來他返還了錢,當著全廠的工人道歉,事才算過去。
朱河的心臟就像被狠狠地捏了一下,那個疼蔓延著,幾乎要崩潰了。
不說了,越說越生氣,會有王法辦他們的。師傅說,你小子不要給我乍刺啊,時代不同了,好好的對你媳婦好,要一個孩子,好好過日子。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天塌大家死。你們猜,我今天掉河里了,看到了什么?
朱河問,看到了什么?
師傅說,我當時坐在輪椅上,感覺像釣到了一條大魚,我就開始順著線遛著,沒想到,我一下子栽倒了,整個人就咕嚕進了河里。河水很涼,我掙扎著,撲騰著,但我仍在往下面沉,水里面一抹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感覺我的身體在沉,我想,我這個老家伙,這回是活到頭了。突然,我看到一道光,從水面上射進來,水里面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師傅頓了一下。繼續(xù)說,你們絕對不會想到,我看到了我們的工廠。就在水里面,看得真切的,那些屋頂,那些房梁,那些吊車,那些軋機。它們發(fā)出聲音,就像一個水下的工廠。那光就像從廠房頂上射進來似的,我游著,在工廠里穿行,好像還聞到了工廠的灰塵的氣味,鋼鐵腥冷的氣味。我爬上吊車,甚至比劃了幾下,我回憶過是怎么從吊車上掉下來的。當時,我在修車,好像是電氣故障。突然一個火球迎面撲過來,我一躲,就從上面,飛下來了……突然,我發(fā)現一個巨大的黑影在追趕我,我拼命游著,順著那道光,就像一根繩子似的,我拽著它就爬上了岸……你們說,稀奇不稀奇,我都多少年沒回廠去了,竟然在水里看到……
朱河和陳曉麗聽得都驚呆了。
陳曉麗發(fā)現師傅眼淚汪汪的。
屋子里的氣氛有些沉悶,師傅又喝了一口酒,看了看兩個人說,天也不早了,你們回去吧,我老頭子沒事。
陳曉麗站起來,掏出三百塊錢,說,師傅,這是我們的一點兒意思。你留著。買點什么。
師傅說,我哪能要你們的錢啊?我知道,你們也不寬裕,你還下崗了,朱河他們廠子出了這么大的事,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你們比我更需要錢。
朱河說,師傅,你就留下吧,這是我們的一點意思。我們年輕還能掙,你那點退休金,我還不知道。不夠干什么的。將將巴巴維持吃飯罷了。
師傅說,河子,你知道我的脾氣。我說不要就不要。
陳曉麗有些為難,怯怯地看著師傅。
朱河說,那好吧,您老好好照顧自己。我們走了。
師傅說,你工作那么忙,那么累,三班倒的,多睡覺,不要老來看我,自己多注意安全了。自己別出事了,尤其是你的吊車工作,電什么的,少去碰。不要像我當年,像鳥一樣從吊車上飛了下來……
師傅嘿嘿地笑起來,笑得讓人毛骨悚然。
朱河說,我會注意的。
陳曉麗說,師傅,那我們回了。
師傅說,走吧。
從師傅家里出來,天仍在飄著雪。
朱河回頭看了一眼。有些戀戀不舍。轉過身來,對著空曠的夜晚,聲嘶力竭地嚎叫著。
——啊……
他一邊奔跑著,一邊嚎叫著。
陳曉麗說,你怎么了?你等等我,這黑燈瞎火的,我害怕。
回到家,朱河一下子抱起陳曉麗,扔在床上。陳曉麗說,你要干什么?朱河沒有吭聲,開始解陳曉麗的衣服。陳曉麗說,我還沒吃避孕藥呢。朱河說,不吃了。然后,他肆虐著,瘋狂著,沉進陳曉麗的身體里,把那憋在心里的苦悶,一下子傾倒進陳曉麗的身體里。當他停下來的時候。他像一個孩子。陳曉麗寬容柔軟地注視他,撫摸著他說。一切都會過去的,會的。朱河孩子般地哭了。嚶嚶地抽泣著。陳曉麗安慰著說,乖,一切都會過去的。會的。朱河再一次沉進陳曉麗身體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殺氣,而是溫柔的,和諧的。吮吸著她的耳垂,在她的耳邊低語著。
陳曉麗用拳頭搗著朱河的胸脯說,你壞,壞死了。
第二天晚上,陳曉麗下班后,做好了飯,見朱河還沒回來。
她給朱河打了一個電話問,你干什么呢?還不回來。
朱河說,師傅走了,師傅是被強盜帶走的,我在給師傅守靈,你不要等我了,一個人早點兒睡。
陳曉麗哽咽著,心臟一疼,跟著,子宮也跟著震顫了一下。
陳曉麗說,什么強盜?
朱河沒有回答。
陳曉麗說,我也要去為師傅守靈,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
頓時,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淌出來……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