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蚊子不是嗜血叮人的普通蚊子,我說的蚊子是一個人,叫張大強。就像我下面就要提到的狗子,狗子也不是狗,狗子叫宋文慎。舊社會孩子多,醫療條件和營養條件又差,生下來不容易活。大人就給取一個狗子貓子的名字,想沾惹上這些小動物沒人管沒人疼照樣活蹦亂跳的福氣,好讓自己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活下來。而蚊子這個諢名是后來的產物。沒錯,就是工友給取的,這里面有故事。
我知道蚊子時,他已是遇見熟人就堆上笑臉點頭哈腰了。
狗子說:“蚊子也風光過,當過市革委會副主任。這小子糟踐起人來,就他媽的像一雙大手擰斷雞脖子一樣干凈利索。”
從蚊子現在卑瑣萎靡的樣子,我絲毫看不出他曾經的風光,也無法把他跟市政府辦公樓前的六根石頭柱子聯系在一起。
狗子見我不信,又說:“你知道個屁,他風光那會兒。你還在農村玩兒泥泥窩呢。”
蚊子原先在廠子里是學毛選的積極分子。解放前他家窮,沒上過學,解放后才雞零狗碎地上過幾天掃盲班。他雖然不大認字,記憶力卻驚人得好,聽人把老三篇念兩遍,他就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還能發揮,還能活學活用。在學毛選小組會上,他發言總是能把老三篇的精神跟工作實際聯系起來。說我們干工作就要發揚愚公移山的那股子勁兒,要像螞蟻啃骨頭,不把骨頭上的肉啃凈了絕不算完。把愚公移山文縐縐的比喻轉化成螞蟻啃骨頭,一下子就貼近了生活,就好懂多了。他又干得一手好活,別人干不了的。到他手里就如吃家常便飯。學習工作兩方面都很硬實,蚊子才二十,就被廠領導盯上了。說蚊子是塊好材料,有培養前途。經過層層考察、把關。蚊子從普通工人被破格提拔成了工段長。
廠里的女書記張彩霞找他談話,鼓勵他好好干工作好好提高自己。張書記說,不大識字啊,好辦。就憑你這么好的記性,只要用心,我保證你一兩年就會把字認得能寫文章。臨了又問他寫沒寫入黨申請書?張書記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對了,你還不大會寫字。這么著吧,過幾天讓小麗幫你寫。你把對黨的無比忠誠講出來,讓小麗幫著你寫就是了。記住,要把靈魂交給黨,要時刻準備著為黨獻身。
小麗是張彩霞的女兒,那年十九。跟蚊子在一個車間,當統計。
那時,蚊子正是對女孩兒想入非非的年齡。何況小麗長得又像枝花一樣清香艷麗。車間幾個半大不小的小伙子,就愛沒事找事往車間辦公室鉆。演節目時,小麗穿一身綠軍裝,往臺上一亮相,臺下就鴉雀無聲了。蚊子坐在臺下,盯著小麗挺胸脯走臺步,卻根本不知道演了些什么。到車間讓寫看戲心得了,車間主任就說蚊子不用寫了。反正要讓你說你說得比誰都好。
“他媽的,蚊子這個畜生從來沒寫過看戲心得,還能成天接近小麗。跟小麗學認字。”都過了好幾十年了。狗子說起這事,依然氣憤難平。
“他怎么就從一個工段長當上了市革委會副主任了呢?”我問。我喜歡文學,為了讓狗子給我說蚊子的事,特意請狗子在車站下沿兒的小飯館撮了一頓。
那陣兒。蚊子可算得上風光透頂了。當了工段長不說,竟然還預備了。最讓我們氣不忿兒的,是風言風語地傳他跟小麗搞上了。還真他媽的讓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張書記讓小麗幫著蚊子寫入黨申請書,后來蚊子又磨蹭著小麗教他認字。按理說人家搞對象也礙不著咱,王八瞅綠豆。人家對眼兒了嗎。可蚊子這小子糟踐起人來。竟連眼也不眨眨。
我也聽說過,狗子這小子有個毛病,喜歡女人的內衣。狗子也是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主,可膽子小,又沒蚊子那兩下子,就發著狠地恨蚊子。他千不該萬不該借著修理女工宿舍水管子的空,竟偷了小麗一件內褲。據說小麗剛把內褲夾在宿舍外面的鐵絲上,就回頭往車間去了。狗子瞅著小麗轉過了墻角,就在上衣上擦擦手,迅疾地沖向那件粉紅內褲。他的手還沒捏開夾子,就聽見小麗在墻角那兒嚷了一嗓子。蚊子竟然也站在她身后。狗子就慌成了一條草雞子狗了。狗子讓蚊子一頓臭揍后,蚊子又帶著人到了狗子家,從狗子的床底下一個木頭箱子里,掏出足足三十多件女人褲頭、文胸,竟然還有月經帶。
狗子一下子就臭了。還讓派出所關了仨月。出來后,狗子一下子就成了三孫子。工段上的臟活累活全讓他干,大會小會挨批挨揍。從此就老老實實地頂著偷女人內衣的惡名。
我就想,狗子這小子有點兒缺心眼兒。小麗有家有院,為什么要到集體宿舍晾曬內褲呢?這不是明擺著知道狗子有這毛病,想捉弄捉弄狗子嗎?
據狗子說,在要不要提蚊子當車間主任問題上,廠里產生了不同的聲音。張書記的意思是張大強同志雖然一直要求進步,但是從普通工人到當工段長,現在再提拔他當車間副主任,還是快了點兒。也容易造成張大強同志自滿驕傲的情緒,這樣下去,會影響他的成長。可管生產的副廠長劉嘯卻力主提拔蚊子。還隱隱約約地提到了張大強和小麗的關系。張書記當時就毫不客氣地給頂回去了:劉廠長,這是廠黨委擴大會!再說你嘀嘀咕咕的這些,跟提拔沒有任何關系。再說我們小麗只是幫著張大強同志學文化,根本沒那個意思。
就這樣,蚊子提拔車間副主任的事情就被撂下了,最讓蚊子傷心的是小麗再也不早來晚歸地教他認字了。據傳她正在跟市里一個副市長的少爺搞對象。
“他癩蛤蟆的德行,一下子就露出尾巴來了。”狗子洋洋得意地說:“他媽的,蚊子這小子竟然盯小麗的梢。有天傍晚,在東邊河堤上,他看見小麗正要跟那個男人那么著,”狗子站起來,做了個摟抱和親嘴的動作。又坐下,繼續說,“這時蚊子就從背影里躥出來,說了聲‘不要臉,搞腐化。’小麗的那個寶貝對象,二話沒說,放開小麗就沖著蚊子的臉來了一老拳。打得蚊子這小子青了好幾天眼眶子。第二天我問他,‘張師傅。這是咋弄的?’你猜蚊子這小子咋說?他說是不小心摔倒了磕的。我就跟他說‘張師傅可要小心點兒,磕瞎了眼睛,你不但麻臉,還成獨眼龍了。’我正跟他說著,小麗扭過來,鄙夷地看了看蚊子。哼一聲走了。蚊子這小子眼里卻像著了火一樣,把牙咬得嘎嘣嘎嘣響。”
“宋師傅。這些都是你瞎編的吧,你咋知道的這么詳細?除非你也盯梢了。”
“胡說,我是那樣人嗎?”狗子有些急,臉卻紅得有些紫了:“你愛信不信,反正這些都是真事。”
“哦。是嗎?那小麗自殺是咋回事兒?”
“你老打岔。啥也不知道,還急得猴似的。”
狗子又在賣關子,我就趕緊給他斟酒,
他又吱嘍了一酒盅酒:“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蚊子這狗目的一個鯉魚打挺,竟他媽的成了咱廠造反派的頭頭。日他八輩的祖宗的,他報仇雪恨的時機終于到了。他領著一幫子下三濫,先把張書記給造了。張書記被整得那個慘勁兒我就不說了。反正你看書也看到過,都差不大離兒。再后來他就成了咱廠的一把手。因為咱廠大,在市里有影響,蚊子竟在市里掛上了個革委會副主任。據說。他頂替的是小麗她公公的角兒。也有人說她公公被打成走資派和內奸,跟他有直接關系。”
“宋師傅。我聽說,小麗下到車間那兩年。你對她關心不少,還追過她。也有人說她鬧離婚,都是因為你。有這事嗎?”我喝得有些多了,按道理講我不該問這件事。這不是戳人家的脊梁骨嗎?再說,狗子就是因為她的內褲才被弄得到現在還成不了家。狗子這個外另也是從那時落下的。為什么叫狗子,據說是指他有窺陰癖和收藏女人內衣的癖好。你想想啊,狗不是愛跟在人屁股后面用鼻子悄悄地嗅嗎?想到這里,我就笑了。
沒成想,狗子盯著我,眼里突突地冒出火來。將雙手攥得咔吧咔吧響,砰一聲捶在桌子上。他盯了我足足有三分鐘,幾次把拳頭抬抬,又放下。然后一聲沒吭,就歪歪斜斜地走了。
我趕緊扔下二十塊錢,追了出去。我架住他。他惡狠狠地說:“給我滾開!滾開!”他一甩手,就將我甩了一個趔趄。他哈哈大笑起來,“你看你個狗屁干部這一把子他奶奶的勁兒。老子要是一使勁兒,就能把你扔到火車道那邊去。”他哈哈地笑著笑著,就嗚嗚地哭起來。
關于小麗和蚊子維持了好幾年不正當男女關系這事,有好些說法。雖然有些出入,但大原則上基本一致。都說不是蚊子強迫了小麗,是小麗主動送上門的。這些人當然不包括狗子,狗子從來沒跟我說過小麗靠蚊子的事。
小麗下到工段干活以后,那些曾經追過她的就看笑話。支使小麗就像使手里的榔頭,用著了就從工具箱里拽出來,不用了就往工作臺上一摔。小麗也沒了以前的傲氣勁兒,對于那些故意在自己身上捏一把,甚至沒人時被摸了胸,她也聽之任之。時間久了,她反而麻木地有了一種期待。據說有回工段長楊峰銀把大伙支使出去,留小麗一個人在工段里。那天狗子忘了帶外六角扳手,他回工段取。一推門,他就愣了。楊峰銀的手在小麗的褂子里揉搓,小麗摁著自己的腰,嘴里說楊師傅,不行啊。楊師傅,這不行啊。
狗子關上門說,楊峰銀,你他媽的還是個人嗎?你趁人之危,你個強奸犯!你個畜生!楊峰銀不但沒有一點兒害怕的意思,反而走過來沖著狗子就是兩個耳光。
“你他媽的看見什么了?你說你他媽的什么也沒看見!你他媽的要是敢說出去,我就宰了你個屄養的。”楊峰銀雙手握在一起,往死里攥。小麗哭著跑了。
狗子擦擦嘴角上的血,瞪了楊峰銀一眼,徑直走向工具箱,拿著扳手走了。
狗子向小麗求愛的事,只能作為存疑。
據說狗子與小麗有過一次單獨談話的機會。從談話內容來分析。我覺得具有一定的可信度:狗子說小麗你現在的處境這么差,公公被打成了反革命,你娘也被打成了反革命。越是在這種時候,人越是要自重,要堅強。別人欺負你,不用怕,我保護你。小麗卻撇撇嘴,露出一種鄙夷的笑來。說宋師傅我謝謝你。這些都是命,我愿意這么著,我認了。再說你咋保護我?你能保護得了嗎?在狗子面前,小麗仍然顯得像只高傲的孔雀,
據廠志記載,×年×月×日,廠里召開打倒劉少奇資產階級司令部大會。在主持人想要宣布散會時,蚊子卻站起來,先是向主席臺擺擺手,再沖臺下招招手。人們看見小麗走上臺去,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稿子。先是照著稿子念。繼而聲淚俱下地控訴起自己的家庭來。再,竟然脫稿高呼口號。據廠志記載,她母親嘴角現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小麗高揚著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會兒,猛地變成一根直楞楞的食指,指著自己的母親,吼了一聲:從今天起,我與你劃清界限。
編寫廠志的王主任說:“當時她母親聽見這些,依然向小麗微笑,肯定是一種嘲諷。”王主任嘆息一聲,又說,“她母親的笑,也可能是絕望。一種比面對死還要恐怖的絕望。她好像看見了小麗的未來,也看到了蚊子的未來。”
“這種分析,你為什么沒寫進廠志里去呢?”
“要是這么寫了,我不就是咱廠的姚義元?張書記還能活到文化大革命結束?”
對于小麗委身于蚊子,她換來的是恢復團籍,外帶進了辦公室當收發員。楊峰銀因為猥褻小麗,被判了個強奸罪,在監獄里呆了三年。
“我哪敢管她!”王主任說。我問起小麗去辦公室后,你是怎么管她的。比如她的階級性、自覺性,是不是真的跟她母親劃清了界限,等等。
“她就是蚊子的眼線。自從她跟她母親劃清了界限,又離了婚,就搬到三間房住了。蚊子這個畜生讓我給她騰出三間房,實際上就是這倆狗男女廝混用的。那時蚊子一手遮天,又兼著市革委會副主任。誰敢跟他過不去?”王主任說著,心里升起一陣徹骨的悲涼,已經花白的頭發襯托得他更加蒼老了。
“記住,你剛來廠辦時間不長,說話辦事都要低調。對于你喜歡文學這事,我不太贊成,尤其不能隨便寫廠里的事情。”對于我老是打聽廠史一事,王主任提醒我,“要是你真要寫咱廠的事情,也得過個十年八載的。別憑著年輕人的沖勁兒,犯下原則性的錯誤。”
王主任是個正派人,雖然平時不育不語,但是廠子里發生的事,他都明察秋毫。他讓我看廠志的同時,還將我約到他家,給我看了私下記的三本日記。三個本子的封皮上都赫然寫著××××廠文化大革命真實記錄。口記本每頁的中間都用鉛筆劃了一道直線,右邊是紀事的正文,左邊是一些對紀事的注解和看法。
我把《××××廠文化大革命真實記錄》中與這篇故事相關的部分詞條,抄錄如下:
×年×月×日,張書記在廠黨委擴大會上,否決了提拔張大強為車間副主任的提議。會上生產廠長劉嘯隱隱約約地說了張大強和張小麗的關系,但是張書記當時就矢口否認他兩個有什么關系。
在這個詞條的旁邊王主任又加了一行密密麻麻的注解。從鋼筆水的深淺來看。這個注解和詞條顯然不是一個時間寫的。
注解說:張書記否決提拔張大強車間副主任和否認張大強和小麗有戀愛關系,可能是今天張大強起來造張書記反的原始動因。據猜測,透露出廠黨委擴大會會議內容的。最有可能的人是劉嘯。
×年×月×日,據××車間宋文慎說,張大強昨晚跟劉嘯廠長在一起喝酒喝醉了。張大強聲言要是逮著機會,一定搞倒這個婊子。把我逼急了,我就讓她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劉嘯廠長一邊拍著張大強的肩膀一邊說,大強認了吧。胳膊擰不過大腿。再說人家小麗也不會看上你個麻子臉兒,人家正跟×××市長的公子談戀愛呢,你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當時,張大強將桌子一拍,忽地站起來,大聲嚷嚷著,我這輩子要是不把張小麗辦了,我就不是人。
在這個詞條后面也有一個注解:對于宋文慎說的這些,我有疑竇。張大強整得宋文慎在里面呆了仨月,想報復他,盯他梢,能說得過去。但是張大強在酒館子里大聲嚷嚷要殺人要辦張小麗,為什么酒館的人沒有制止他這種帶有明顯威脅社會治安的行為?或將他扭送到派出所去呢?酒館革命職工的思想覺悟和階級性哪去了呢?顯然,宋文慎有說謊的地方。但是,我堅信,張大強在劉嘯唆使下,將張書記當成了仇人,這是不爭的事實。再就是張小麗看不起蚊子,不想跟他談戀愛,蚊子心里惱羞成怒,也是不爭的事實。兩方面加起來,讓他萌生邪念,也是人的一種本能。
×年×月×日,張大強領著一幫子人聞進正在召開的廠黨委會現場。那天會議研究的內容是怎樣在搞好運動的同時,還要確保生產秩序。張大強領著造反派先是喊了一通“打倒張彩霞,打倒走資派”,而后不由分說,就往外拽張彩霞。劉嘯假惺惺地上前阻攔。張大強瞪了他一眼,惡狠狠地說,劉嘯,你別他媽的裝蒜,這可是路線問題,你阻攔什么?難道你想阻止打倒走資派反革命不成?造反派們就喳喳說劉嘯也不是好東西,干脆一起揪出去游街去!劉嘯頓時就哆嗦起來。這時又有人喊,看看劉嘯這個孬種,都他媽的尿褲子了。張彩霞晃晃膀子,想掙開。她雙臂被直直地抻向后面,脖子被一雙大手掐著,她哪里掙得開?她嚷著,無法無天!簡直無法無天!廠黨委班子成員都是擁護毛主席擁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革命派。毛主席萬歲!張彩霞還用力地喊了一聲。這時,張大強走到張彩霞跟前,將她的下巴往上一托,臉上的麻子因為興奮到了極點,竟然像歡快的水蛭一樣蠕動起來。他哈哈地笑幾聲,又猛地就收住笑,眼里燃起了怒火。那十幾個麻子頓時由蠕動的水蛭,變成了黑色的干死的水蛭了。張彩霞被激怒了,朝張大強的臉呸地一口。唾沫星子肯定布滿了張大強的臉。那十幾個死了的麻子又開始動起來,就像詐尸魔鬼一樣,顯現出它猙獰可怖的本色。張大強輪圓了右手,在張彩霞的臉上就是兩個脆響的耳刮子。血從張彩霞的嘴角流下來。張大強臉上的那十幾個麻子又有了歡快的意思。他將手一揮,說一聲:帶走!人們就亂哄哄地走了。
劉嘯嚕嘟在地上,那些參加會議的黨委成員們也一個個哆嗦成一團。張大強鄙夷地瞥了劉嘯一眼,嚷一聲,劉廠長。你不是走資派你尿得哪門子褲子?難道你同情走資派,難道你想跟張彩霞走一條路?!他將手指指向我,王主任,記下今天的事情。(這狗日的,還沒怎么著,就支使起人來。)記住,你們哪個不老實,哪個就是走資派!王主任,你過午和我一起去市政府匯報××××廠造反的情況。說完。他走到會議桌子前,拿那雙瞪得溜圓的眼睛巡視一遍,猛地一拍桌子:你們都要寫思想總結,挖挖自己骯臟的心。散會!說完,他走了。可剛到門口又站住了,喊一聲,王主任,還傻戳干嘛?跟我一起走!
對于這件事,廠志記載得極其簡單,也沒有這么多細節:
×年×月×日,××××廠革命群眾,在張大強同志的帶領下。造了走資派廠黨委的反。下午去市里匯報××××廠革命群眾運動進展情況。領導肯定了我廠的工作成績,指出群眾運動也要講究策略和證據。領導要求整理一份材料報市政府,待市政府研究后,確定廠新班子成員。當時,領導就決定,××××廠臨時由張大強同志負責。
×年×月×日,我把寫好的材料讓張大強看。他眼睛一瞪,說:念!我忘了張大強文化水平低這件事了。他好幾次打斷我,最后都氣得像一條瘋狗一樣地汪汪起來了。
“王主任啊王主任,你說你是干啥吃的?!嗯?就這個,能他媽的整倒那個娘們?!嗯?!重寫!”他竟然戳了戳我的眉心。我一趔趄,就說:“這些都是事實,不這樣寫,咋寫?”
“咋寫?我要是會寫,還用你這道號的干嘛?我看你也跟那個臭婊子一個鼻孔出氣。我看你也是個走資派,最起碼你的腦殼同情那個婊子!”
當時我的脊梁骨一下子從脖頸涼到了尾巴骨:“張主任,別著急,我重寫……我……重寫。寫完了,你再指教。”
我出門時,我聽見他罵了一聲:不中用的狗。我在心里也罵了一聲:小人得志,兔子尾巴長不了。
×年×月×日,我把改完的材料又念給張大強聽。念完后,我看見他現出鄙夷的神色。他說關于這個騷屄娘們兒,你就這么寫。她不是當初風風光光地接待過鬼子嗎(注:是東歐代表團)?你就寫她里通外國,這不就跟劉少奇的叛徒扯上邊了嗎?這不就能說她是內奸了?再就是要扯上市里的×××副市長,他當時不也跟著接待這些鬼子了嗎?我倒要看看他奶奶的能風光到啥時候!我就說,這不是事實啊。這樣寫市里要是查下來,別弄巧成拙。他砰的一聲砸了一下桌子,厲聲說,我讓你咋寫你就昨寫。你反對我是不是,你跟那個騷屄娘們兒是不是一伙的?你看她一家子現在是個啥樣子?你想跟她一樣是不是?(注:張書記被開除了黨籍,打成了走資派,現在成了打掃衛生的。工資每月20元。她女兒受她連累,也從車間統計下放到車間當普通工人。)我渾身哆嗦了一下。他見我低下頭沒話說了,以為我害怕了(說真的,我真有些害怕了),就叉接著說,你知道啥?現在市革委會主任和×××副市長是死對頭,正想整他呢。你想想。我們廠的材料遞上去,不等于幫了市革委會主任的大忙?去去去,改去!
張大強整×××副市長,實際上是泄私憤。原因很簡單,小麗嫁給了×××副市長的兒子,他心里嫉恨。張大強這個畜生,真不是個玩意兒!
張大強的詞條結束于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他被從廠革委會主任和市革委會副主任位子上拉下來為止,關于他被列為三種人這些,王主任沒記。我就問他,王主任,為什么不寫了?
好人得到好報了,惡人得到惡報了,還寫啥?我知道因為整×××副市長和張彩霞書記的黑材料都是他的手筆,他也受到過無休無止的調查。
在王主任的記載中,最令人發指的是蚊子和小麗鬼混的一些細節。現將主要的詞條抄錄如下:
×年×月×日,宋文慎鬼鬼祟祟地來廠辦。他的聲音和蚊子一樣,哼哼唧唧的。我說宋師傅,你有啥事?別吞吞吐吐的,好好說。他說,王主任,我想向張大強主任報告一個事情,是關于楊峰銀強奸張小麗的事。我一聽。噌一下子從椅子上躥起來,說聲走,就領著宋文慎去了張大強的辦公室。正是熱天,張大強上身只穿了件跨欄背心,下面穿條大褲衩子,趿拉著拖鞋。見我領著宋文慎來,他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宋文慎渾身哆嗦,臉上的汗水都成了流。他說狗子,是不是你他媽的又偷女人褲頭月經帶了?你看你這個熊樣!狗子,你娘了個屄地看看你這個熊樣!要是你還改不了這毛病,我就他媽的將你大卸八塊,將你的眼珠子剜出來當蛋子彈著玩兒。哈哈哈……聽他這一陣哈哈,宋文慎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站在那里哆嗦成了一個蛋。我就打圓場說,宋師傅早就改邪歸正了。他娘的能改邪歸正了,狗和豬就他娘的連屎也不吃了!狗子。有話就說,有屁快放。大熱天的,看見你這個熊樣,我就想扇你個龜兒子兩個嘴巴。宋文慎磕磕巴巴地說了楊峰銀和小麗的事。
張大強聽了,先是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愣坐了幾分鐘。猛地一拍桌子,就站起來。操他娘的,楊峰銀,老子還真是看走了眼!你他媽的連這個小妖精都敢碰,是不是吃錯藥了?王主任,你去,把楊峰銀這個烏龜王八蛋送到武裝部去,好好伺候伺候這個強奸犯。我剛想走,他又說,把那個小妖精給我弄過來!
在這條旁邊有一個注解,比較簡單:楊峰銀以強奸犯。被廠武裝部修理一通后,就送到派出所。沒十天就判了個勞改三年。關于楊峰銀勞改這件事,顯然是小麗“他是強奸我了”的證詞起到了關鍵作用。
下午,小麗被叫到張大強的辦公室。張大強盯著小麗。就像惡狼見到小綿羊。他雙腳放在茶幾上抖著,褲襠那里慢慢鼓起來。腿上黑乎乎的汗毛因為興奮,也套了起來。小麗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就低下頭咬手指頭。不害臊的東西,張大強開口了。小麗卻抬起頭來。撲哧一聲笑了。張大強問她。你笑啥?我笑你。我笑你臉上的麻子蛤蟆蝌蚪一樣黑乎乎。聽見這話,張大強自己也笑了,他分明嗅到了這句話中有股子臊味兒。我問你,楊峰銀是強奸你呢,還是你兩個通奸?你這人說話怎么還是這么沒水平?什么叫通奸?我能看上他?張大強哦了一聲,站起來,圍著小麗轉悠。他猛地在小麗跟前站住,他倆離得太近了,小麗忽閃忽閃的眼睛驚得張大強喉結動起來。我再問你,他是怎么怎么……張大強捻著手指頭。小麗罵了聲畜生,這怎么好說?她向我看了看:又用那雙眼睛忽閃了忽閃張大強。張大強就沖我擺擺手。我就出來了。身后的門哐當一聲,捕銷也嘩啦一下插上了。
×年×月×日,張大強吩咐我給小麗安排房子,又將小麗調到廠辦當收發員。我說張主任,可別忘了張小麗可是走資派的女兒,再說她公公也是走資派……我讓你咋安排你就咋安排。你知道個狗屁。她離婚了你知不知道?她要跟走資派的娘劃清界限,知不知道?去去去,安排去!是安排到廠里面呢還是安排到外面?我問。我說你腦子是不是他媽的進水了?這還用問?就安排車站街三間房里。那里住著兩戶呢。他不耐煩了。踹了我一腳,操,讓他們搬家!今兒就搬!
×年×月×日,有一天狗子攔住我:你猜咋的?張大強這個狗日的霸占了小麗。我夜來黑下去三間房了,他娘拉個屄的,這混賬一夜沒回家。我趕緊捂住狗子的嘴巴,看看四下沒人,就說別胡扯扯,小心你的腦袋。狗子通紅的雙眼現出驚恐和憤怒。他扒拉開我的手。說。王主任他這不是欺男霸女嗎?他整了人家的娘,又霸占她閨女。要是這個反映上去,準能把他抓起來。我說狗子,千萬別犯傻,弄不好再讓他把你弄進去。你忘了小麗是怎么糟踐你了?不要臉又沒人心的小婊子!那好吧。王主任,我走了。狗子就像讓霜打的楊樹葉子,耷拉著腦袋走了。
關于小麗的最后一個詞條和張大強的詞條糾纏不清。沒有記載的時間。整個記錄也到此戛然而止。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早晨還灰蒙蒙的天,不到晌午卻一下子晴空萬里了。接市里通知,今天停機,市里要來廠里開大會。
這些天市公安局的和市里的,來廠里好幾撥人,提審了很多人。也提審了張彩霞,也提審了小麗、狗子。我發現張大強這幾天臉色不好,就跟個霜打的茄子似的。小麗也神經兮兮的,連頭發都亂糟糟的懶得梳了。
大會的主題讓整個廠炸了鍋。免了張大強市革委會副主任和廠革委會主任職務,恢復張彩霞的黨籍,并任命張彩霞為廠革委會代主任。會后,張大強就被帶走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散會后工人們都不愿散去,坐在禮堂里無休無止地鼓掌。會后卻不見了張小麗,有人說看見她回家了。公安局的同志讓我一起去帶張小麗時,張彩霞說我也去。我也去看看她。
三間房的門死死地關著,外面沒上鎖,這說明小麗就在屋里。我們拼命地敲門。張彩霞拼命地喊小麗,說娘不怪你,娘原諒你,你出來吧,好好跟組織說清楚就行。里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張彩霞突然臉色變得煞白。快快快,撞開門,撞開門。快!她就一膀子撞過去,頭重重地磕在門上。她又喊了一聲小麗,就嚕嘟到門口了。
門撞開了,小麗臉沖外吊在房梁上。那根吊繩是根兒大拇指粗細的麻繩。小麗穿一件紫黃野菊花間雜的碎花上衣。由于掙命,踢蹬的鞋子都掉了,光著一雙腳,能看出來她有好幾天沒正兒八經地洗腳了。一只鞋子在她身后,而另一只被踢到了墻角。
我問王主任,那天張書記說了些什么。他搖搖頭。說張書記只說了一句話,說這孩子還像小時那樣任性,懶得一屋子邋邋遢遢。
蚊子放出來后,被安排在廠宿舍區打掃廁所。雖然他見人就點頭哈腰,總歸是個不討人喜的人,人們就惟恐避之而不及。他掃完廁所,就蹲在廁所門口的陰涼里,自己跟自己比劃。我問過狗子。他比劃啥呢?
“他比劃蚊子咬他。我說的可是帶寶蓋的它啊。這個畜生!”狗子說,順帶吐了口唾沫。
蚊子坐在廁所旁,自己右手憑空一次次向左手做著蚊子俯沖的架勢。他像個人戲的演員,如人無人之境。他眼里顯然晃動著淚花。那十幾個麻子里都貯滿了淚水。
蚊子的精彩,不可能有掌聲。有時會正好碰到尿完尿拉完屎出來的人。他就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觀眾,向人家抬頭笑笑。從廁所干完活出來的女人。一身神清氣爽。遇到蚊子的麻子笑臉,頓時就覺得身上像又壓上了一個鐵疙瘩。用眼剜剜蚊子,呸一口,才肯走。要是遇到男的從里面出來,他會低下頭去,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虎口。身旁啪嗒一聲,蚊子連頭都不用扭,他知道那是一口痰。
有時會有孩子嚷一聲,狗子來了,狗子拿著大棍子來了!或者,小麗來了,要去你夢里吸你的血!起初,蚊子的身子會抖一下。時間一長,也就不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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