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形破帆布篷的門簾撩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雙眼窩有些塌陷、眼白渾濁的眼睛。很快,又露出半張臉,用不了幾分鐘。整張幼稚的小臉就徹底探出了門簾。在深秋黃昏暗淡的路燈光下。這顯然是一張因心愿無法實現而神情落寞的孩子的臉。此刻,他的目光落在菜市場對面的國營“庸記”好米干飯把子大肉。那兒唐胖子正挽著袖子掀開大白瓷盆,用筷子夾著把子肉放進盛滿白米飯的碗里,再澆上一勺湯,遞給顧客。
“把子肉真好香,隨風傳遍大小巷。肥得流油把子肉,口感上佳真滑爽。”唐胖子時不時地來上一嗓子,肉香也馬上跟著飄起來,整個市場都洋溢著這種醉人的味道。
孩子的身子在地鋪上直挺挺地坐著,一動不動。大概是憋了好久,喉嚨里咕咚咽了一口。這聲音還是被躺在地鋪里面的獨臂老三聽見了。
“進風。小石頭,快躺下,越看越饞……”
孩子不吱聲,身子在地鋪上挪動一下,喉嚨又咕咚咽一口。“聽話,爺爺害冷。”門簾開一條小縫,秋風就直往里鉆,
中秋夜的那場大雨過后,獨臂老三受了涼,發燒遷延了半個月,沒好利落,身子一直很虛,老害冷,很想摟著個熱乎點的小東西睡覺。
小石頭就是這么個小東西。三年前吧,也就是這么個深秋的日子,獨臂老三在垃圾堆里翻揀時,碰到一個流浪小狗似的蜷縮成一團的孩子。孩子看見他一點也不哭,只是凍得直打哆嗦。要換作其他孩子,早嚇得哇哇哭叫了。獨臂老三用手輕輕逗逗他的腮,孩子微微張開了小嘴,露出潔白的齊口的小乳牙。估計也就3歲左右的光景。這年頭,誰日子都不好過,剛過了三年自然災害。獨臂老三轉身走開,身后卻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爺爺。”他停下來,覺得他倆有緣分。五十多歲的流浪漢,有個小孩子陪伴身邊,總比個小狗強吧。獨臂老三就把孩子領回家,那個位于菜市場角落里的人字形帆布篷。孩子肯定是個棄兒,骨瘦如柴,雞胸高高隆起像一座小山峰,整個身上硬邦邦的,他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小石頭。
但孩子畢竟不是小狗。小石頭漸漸不愿吃獨臂老三從市場上揀來的殘羹剩水,他開始饞把子肉。那個年代,饞把子肉的不止小石頭一個,幾乎整個菜市場、整座城市乃至整個中國的人,都在饞肉,不過小石頭不會掩飾罷了。把子肉的香味日復一日吸引著小石頭,白天,只要唐記把子肉的大盆一掀開,他就小心翼翼湊過去,站在一邊,伸著脖子盯著看。唐胖子發現了,揸開棒槌粗的五根手指,像轟蒼蠅一樣轟小石頭:
“都看了一個小時了,還不走!”
小石頭像一只頑固的小狗,仍然在附近逡巡,直到獨臂老三來拎他的耳朵。
“脫衣服,讓爺爺摟著。”硬邦邦的小身子在懷甲摟著,真跟摟一根木柴一樣。
“爺爺,你身上怎么長了這么多疙瘩?”小石頭哆嗦著往獨臂老三懷里鉆。
“嗯。睡覺吧。”老三年輕時當兵打仗,身上留下了許多傷疤,還丟了一只胳膊。可惜他站錯了隊,給老蔣當兵,被俘虜后,傷疤幾乎成了階級敵人的標簽。
“爺爺,我睡不著。”
“怎么睡不著了?”
“把子肉的味,聞著就睡不著,”
“噢。”
“爺爺,我從來沒吃過把子肉。”
“……”
“爺爺,你吃過把子肉嗎?”
“吃過!不過……”當兵那陣子倒是經常吃,不過已經很久遠了。
“爺爺,把子肉好吃嗎?”
“好……也不算很好……”
“我聞著就想吃,”
“……”
“爺爺,把子肉到底什么味呀,你給我講講。”
“嗯,讓我想想……跟燉白菜幫的味,差不多。”
“不會吧,爺爺,咱們每天都吃白菜幫呀。”
“吃白菜幫的時候,聞著把子肉味,就和吃把子肉差不多……”
“爺爺,我餓了,”
“快餐杯里有剩的大白菜。”
小石頭坐起來,大口吃著剩白菜。
“爺爺,我聞到把子肉味了。”
“這就好。”
“哎喲!”
“又怎么了?”
“硌牙了。”
“白菜怎么硌牙?”
“我牙動彈了,爺爺!”
小石頭哭了。
“換牙了吧,六歲七歲不掉牙,懶得往家爬。”
小石頭重新躺進獨臂老三懷里。
“爺爺,把子肉里面有骨頭嗎?”
“嗯……”
“爺爺,你怎么總是喜歡睡覺?把子肉鋪還沒關門呢。”
“噢。”獨臂老三輕輕拍了幾下小石頭的背。
“我問你呢。把——子——肉,里面有骨頭嗎?”
“沒有,它像腚瓜……”獨臂老三有些迷糊。手抓在小石頭的屁股上,硬得硌手,“像女人的腚瓜……”話一出口,他就清醒了,小石頭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這小子,想長身量了。”撫摸著小石頭木柴棒似的身子,獨臂老三睡不著了。去年那個寒冷的冬天,他發高燒,蜷縮在被窩里昏睡一天差點死了,幸虧小石頭的哭聲引起好心人的注意,拿來藥給獨臂老三灌下去,救了他一命。“比個小狗是強多了。”
“得想法弄點把子肉,給臭小子解解饞。”獨臂老三將他雞胸隆起的小身子翻了個,換個姿勢摟住他。
小石頭又湊近在唐記把子肉的攤點跟前,在一群人的屁股周圍的縫隙間朝里望著,身子一動不動。誰也沒看見他是怎么伸手從盆里拿走一塊把子肉的。他敏捷得簡直像一只叼走一塊肉的小狗。小石頭往盆里這一伸手,顧客們便都不愿再買了。唐胖子氣急敗壞,瘋狂朝小石頭追趕。小石頭腦袋剛鉆進帆布篷,腚還露在外面,唐胖子一個箭步趕上,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腚,將他拽了出來。
黃昏時分,帆布篷門簾后面沒有出現小石頭的臉。他早早躺在獨臂老三的懷里。獨臂老三的手像一塊溫暖的布,反復敷在小石頭的腮上。他覺得出,小腮幫燙手。
“狗日的,下手真狠。”
小石頭還在睡覺。獨臂老三怕他是昏迷,試著晃了晃他的身子。還好,小石頭醒了。
“石頭!”
“爺爺!”
小石頭坐起來,抽動著鼻子。
“你餓?”
“篷子里有個味。”
“躺下吧。”
“真的,是那個味。”
“嫌我身上有味,捂緊鼻子。”
“不是那個味,是那個味。”
“唉。”
“在我手上。”小石頭聞自己的手,還用舌尖舔。
“手臟!”
獨臂老三拿過快餐杯,里面有剩的白菜。小石頭皺著眉頭吃了幾口。爺倆又躺下。
“偷東西孬,挨揍。”
“記住了,爺爺。”
“不許有第二次。”
“可是,我還是想吃把子肉……”
“噢……”
“爺爺,你教我一個辦法,怎么能吃上把子肉?”
獨臂老三翻了個身,叮當一聲響。
“爺爺,什么東西?”小石頭尋聲在地上一摸,把東西拿在手中。
“金質獎章,”那次慘烈的圍剿戰中,他一只寶貴的胳膊突然不辭而別。國軍給了他最高的榮譽稱號。
“什么是金質獎章?”
“就是……帶在腦子里的東西。金子做的。”
“什么是金子?”
“就是過去皇帝用的錢。”
“那現在還用嗎?”
“用。全世界都用。”
“那它能買把子肉嗎?”
“……”
“行還是不行,爺爺?”
“嗯……現在不行。”
“為什么?”
“現在用糧票。”
“哪里有糧票?”
“糧票……”
“爺爺。”
“明天跟我上山干活。”
“山上有糧票?”
“到時候就知道了。”
“砰砰!”小石頭的小手拍在獨臂老三的肚子上。
“爺爺,你的肚子像個鼓。”
“嗯。睡覺吧。”
獨臂老三摸摸腿,浮腫的地方越來越多。他看看身邊的小石頭,骨頭架變大了些,還是那么瘦。獨臂老三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還夢見了老娘,她說想他了。幾十年沒夢見她老人家了,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遠了。自己走了,這孩子怎么辦?
唐記把子肉店門前還亮著燈。唐胖子正將一扇豬肉分割切成手掌大小、形狀也差不多的肉塊,然后放人盛有醬油、調料的壇子。獨臂老三撩起門簾往外瞧了瞧,披上舊大衣,爬出帆布篷。他拿出金質獎章迎著路燈打量了一下-朝唐記把子肉店走去。
往東翻過兩條馬路,就是城市的東山,這是一座不高的小山。獨臂老三領著小石頭在林中尋找著什么。他想,總能碰到一些鳥蛋,或者采集一些山韭,可以生吃,也可以找點鹽腌一下。幸運的話,還能捉到一只鳥打打牙祭。可是他們在林中轉了大半天,也沒撿到一只鳥蛋,只采了一些秋生的野菜。
“爺爺,糧票在哪兒?”
“慢慢找。”
“爺爺,咱回去吧。”
“不行。”
“我累了,沒勁。”
“干活不能這樣。”
“我實在累……”小石頭坐在山坡上。
獨臂老三更累,他拖著浮腫的雙腿,像拖著兩個裝滿東西的口袋。可是,他不能停下來,他要教小石頭學會“干活”。
“糧票在山頂,還有把子肉呢。”
“真的?”
“真的。”
“爺爺!”小石頭重新站起來。
“老老實實干活,就有把子肉吃。”
獨臂老三和小石頭一路尋找著,一直到達山頂。
“哇!我好高,比樓還高!”小石頭第一次爬上山頂,踮著腳朝城市鳥瞰。
“城里所有人。都比咱矮。”獨臂老三癱倒在那片枯黃的茅草叢里。
“爺爺,山像個梯子。”
“嗯。上天的梯子。”黃豆粒一樣的汗珠,從額頭上不斷冒出。
“山像把大扇子,爺爺。”
“嗯。老天爺的扇子。”獨臂老三捂著肚子,里面像是有許多水被風吹動,激起一陣陣的浪頭,撞擊著肚皮。
“爺爺,云彩!”一塊巨大的白象一樣的云彩仿佛就在頭頂,小石頭跳起來,似乎想伸手摘云朵。
云彩漸漸變黑,連日頭也黑了。獨臂老三瞪大眼,視野里漆黑一片。
“爺爺,你又睡覺了。”
他隱約聽見一些呼喊聲,它們像石塊兒敲打他的腦袋。白色的云彩和藍色的天空又漸漸顯現,小石頭在使勁晃著他。
“娘喊我了。”獨臂老三說。
“你娘在哪,爺爺?”
“在天堂。”他豎起手指朝天空指一下。
“遠嗎,爺爺?”
“這兒離天最近。”
“爺爺,天堂里有沒有把子肉?”
“有。把子肉會有的。”
“噢。”
“大白菜,也可以有。”
“嗯?”
“女人的腚瓜……也可以有。”
“什么,爺爺,我不懂。”
“長大了。就懂了。”
“噢。”
“可是,爺爺,把子肉到底在哪?”
“給。”
“爺爺,這不是,是金……什么‘章’來?”
“金質獎章。”
“爺爺!”
“拿著它,找唐胖子。”
“我怕他……”
“有了金質獎章,就不怕了。”
“我怕……”
“你愿意怕,還是愿意吃把子肉?”
“爺爺……”
小石頭拿著金質獎章,對著日頭仔細看,它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出奇異的光芒。
“爺爺,別睡覺了。咱下山吧?”
“你先走,我和娘……聊……一會兒……”獨臂老三又閉上眼。
“記住,”獨臂老三猛然睜開眼,沖著小石頭的背影,用盡平生的力氣吼一聲:
“老老實實干活,就有把子肉吃!”
“知——道——了,爺——爺……”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