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水
不冷,不餓。
母親仍不忘塞上饅頭和棉襖:
“飽拿干糧熱帶衣。”我走著
敞開的路口朝南我走著,越走越高,越走越熱
一件件地脫。衣服當(dāng)成記號
釘在,一個個山腳下。
有一具裸身我走著
有一張臉貼著我的肉體,她誤作了鏡面
我去的方向尚不明。
——那張臉,也許不知道
我走著的全是我的領(lǐng)地,母土上都是我的母親
那張臉,沒完沒了地欣賞我
手不停地撩撥,一波一波波動
此刻我走著。我把祖國穿在身上
獨自。衣服筆挺,腦門明亮,打飽嗝
些許皺紋,安詳。
深 刻
九天沒露面
你站在我面前
我是一粒未拱土的麥種
整個曠野綠絨絨一片你單單
扒開壓在我身上的土坷垃你說
“我不該拽著石磙子在你面前遲疑”
三秒鐘。只三秒鐘
“——仿佛我有多重要”
你把世界都讓出來
“那個雪人,在身后追趕我”
——冬天尚遠(yuǎn)我有足夠的理由
現(xiàn)身。但我擁有一方堅硬的屋頂
不是躲閃,不是蜷縮。不是
賴在你的溫柔夢鄉(xiāng)不肯
現(xiàn)身。就讓它們分蘗吧,就讓它們郁蔥
你站在我面前,此刻深深
深深地就像我與七歲的孫子捉迷藏
我陷進(jìn)深處。不等孫子焦急的眼淚拱出來
我先一步,站在你面前。你
破涕為笑
像你明亮的樣子
像你明亮的樣子。溫潤而飽滿
一個人的大房子秋高氣爽
你把自己像糧倉一樣堆高
十八度。你總是在恒溫的這一端走動
另一端是一輛驢車
你坐在上面,手撕青草,挑逗著
一對出生七十天的雙胞胎小驢駒
撒著歡兒,像你明亮的樣子
高粱地有高粱的陰影。
你掐下的每一根穗子都連接著秸稈的一小節(jié)上梢
白嫩、修長、光滑
這世間唯美、罕見的一幕
恰好被我看見了——
田野已收割一空
一個少女,搬運(yùn)紅紅的嘴唇
小驢駒躺在地上打滾兒,蹭出的小小的酒窩兒
多像自己,明亮的樣子
這個細(xì)節(jié),她不忽略
接 受
那片油菜花是你的。未及三月
你早早跑來,拎一臺新式榨油機(jī):
“連骨髓都碾成黃色的汁液”
我就可變胖,變得油亮、英武;
那片甜菜花是你的。花朵跑向雨水
要經(jīng)過多少折磨,低低地漫過來
糖分一點兒一點兒揮發(fā),引得成群的螞蟻
爬滿我身上的每一處肌膚;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你那片芥菜花
雖芽孢日漸枯萎,果實卻越陷越深
是啊,陷進(jìn)深深的地下。連死亡,甚至死亡中
所散開的咸、苦、澀,及微微的芥香
最終,都變成,我的接受。
當(dāng)越來越多的鹽滲出我的皮膚,我用來接受。只需腌釀,只需
備一口大缸:“我的上帝,你在人群中喚我
我來了。我受苦。我愛”……
愛 人
蕩漾是火車的事業(yè)。它蕩漾的方式
或進(jìn)入,或逃離
都躥不出,一只襖袖的領(lǐng)地
火車也是一具肉身
我一直都是這樣
看著它,在襖袖里穿來穿去
一只襖袖
總是給火車
留足,恰好的間隙
想起不久前,火車消失了
鉆一孔黑洞
好久,它不出來
我壓抑著輕喚 越壓抑
這柔軟的外殼,越鐵了心地后退
我,忍住
想作蕎
花白,葉柔,稈挺
蕎們安詳?shù)臉幼?/p>
看起來就像靦腆的女子
躲在尚未成型的灰瓦片下
緊閉的嘴唇,每張開一次
灰瓦片上的麻雀
就飛一次
我寧愿像小老道一樣
住進(jìn)三塊瓦搭建的小廟里
素面,素衣,素食
我需要這樣堅固的外殼
為我遮風(fēng),為我擋雨,為我保密
我藏起眼睛和舌頭
將自己的身世裝進(jìn)枕頭里
夢中,也不輕易說出
作者檔案
張凡修:男,漢族,農(nóng)民,1958年生。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詩刊》《詩選刊》《星星詩刊》《詩潮》《詩歌月刊》及諸多內(nèi)刊民刊發(fā)表過大量詩歌作品,榮獲“2010年首屆中國十大農(nóng)民詩人”稱號,榮獲河北省作協(xié)2010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2011年1月出版?zhèn)€人首部詩集《丘陵書》(四川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