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裴多菲的《愛情,自由》詩,自1907年第一次在中國譯介以來,歷時已逾百年。這期間,魯迅、獨應、茅盾、博古、殷夫、呂劍、孫用、興萬生以及飛白等,或直接翻譯,或間接介紹,使得這么一首小詩, 前后竟有九種中文版本。也正是因為他們的譯介之功,才出現了“一首小詩、百年不衰”的盛況,并在中國社會、思想和文化的歷程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關鍵詞:裴多菲 格言詩 譯介 歷史
生命、愛情、自由,孰輕孰重,歷來人們爭論不休。1847年元旦,一位處于熱戀中的匈牙利詩人,迎來了他24歲生日。這天,他整理自己的詩稿,準備出版詩歌全集。他在自序中寫下了一首無題律詩,以其詩人的方式,回答如下:“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同年9月,詩人收獲愛情,與心愛的姑娘結婚。兩年后,為了他的祖國,詩人碧血沙場,“死在哥薩克兵的矛尖上”,年僅26歲。他,就是裴多菲(1823—1849)。
在中國,大凡有中學文化水平的人,都會背誦裴多菲的這首《愛情,自由》詩。有人曾做過測試,其中一道題是默寫一首外國詩。測試者有寫雪萊、海涅的,也有寫哥德、普希金的,但大多都寫不全,唯獨裴多菲的這首詩,寫全寫對的,竟達半數以上。一個小國的一首小詩,竟能讓中國數億讀者熟悉,這真是裴多菲和他祖國的榮耀,詩人在九泉之下也應感到欣慰。但這一切,要歸功于魯迅先生以及一批熱心的中文譯者,正是因為他們的譯介,才出現了這種“一首小詩、百年不衰”的盛況。
據筆者不完全統計,這么一首小詩,前后竟有九種中文版本。
早在1907年,裴多菲的生平和作品就被介紹到中國來,首功者乃魯迅先生。魯迅在其著作《摩羅詩力說》《希望》《〈奔流〉編校后記》等多篇文章中,以極大的熱情推薦、介紹裴多菲其人其事其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向來是很愛Pet·fi Sándor(裴多菲·山陀爾)的人和詩的。”①魯迅不僅自己很愛裴多菲,也非常熱心幫助其他介紹裴多菲的人。僅以翻譯為例,下文中提到的譯者獨應、殷夫以及孫用等,無不或多或少地受其影響。
最早翻譯裴多菲《愛情,自由》詩的人應該是魯迅的弟弟周作人,他用四言六行的文言體翻譯,署名獨應,發表于1907年出版的《天義報》第八、九、十冊合刊上:“歡樂自由,為百物先;吾以愛故,不惜舍身;并樂蠲愛,為自由也。”詩中“并”同“屏”,除免的意思;“蠲”,音“捐”,也是除免之意。“并樂蠲愛,為自由也”,就是為了自由,甘愿犧牲愛情與歡樂。周作人的譯文采用的是直譯。正如他自己認為的:“翻譯當竭力保存原作的‘風氣習慣,語言條理’,最好還是逐字譯,不得已也應逐句譯,寧可‘中不象中,西不象西’,不必改頭換面。”②周作人的譯文,追求典雅,用詞冷僻,故而難以流傳。
1923年,在紀念裴多菲誕生一百周年時,茅盾先生(署名沈雁冰)在當年1月出版的《小說月報》第14卷第1號上發表了《匈牙利愛國詩人裴都菲百年紀念》一文,他把《自由,愛情》一詩譯為:“我一生最寶貴:戀愛與自由。為了戀愛的緣故,生命可以舍去;但為了自由的緣故,我將歡歡喜喜地把戀愛舍去。”
據說,茅盾先生是從英語轉譯的。筆者在網上找到一個英文版本,有“歡歡喜喜”的意思,是否吻合,尚待考證。(All other things above/Are liberty and love; Life would I gladly tender/For love: yet joyfully/Would love itself surrender/For liberty.——Translated by John Browning)
1925年8月26日,中共早期領導人秦邦憲(博古),在《無錫新聞》以則民筆名發表《革命與戀愛》一文,其中引用了裴多菲的這首詩。他說:“……平心而說,革命與戀愛,雖不是什么偉業和瑣事般的霄壤,但是豈能不無軒輊呢?尤其是在這種擾亂紛雜帝國主義鐵蹄下之中國。”
這話我是絕對承認的,匈牙利激情詩人Ahia曾說:“我生最寶貴:戀愛與自由。為了戀愛故,生命可舍去。為了自由故,戀愛可舍去。”這詩我每次環回諷誦,愛不能釋。我完全同意于他,為了戀愛,我們不妨舍去生命;可是為了自由,卻不容不舍去戀愛。顯然,這里Ahia不是裴多菲的名字,但毫無疑問,這就是《自由,愛情》一詩。
博古引用的這首詩,是他自己翻譯的,還是引自別處,不得而知(似乎更像引用的),但和茅盾的譯文相比,除了沒有“歡歡喜喜”之外,意思基本相同;只是形式迥異:前者為自由體,后者為格律體。其中,第一句里的“寶貴”和第五句里的“自由故”,是否有“似曾相識”之感?是的,八年后,我們在殷夫的譯文里可以重新見到。
殷夫(1910—1931),“左聯”五烈士之一,中國現代史上杰出的詩人。浙江象山人,學名徐祖華、徐白、徐文雄,筆名殷夫、殷孚、任夫、白莽、沙菲等,殷夫是他最常用、影響最大的筆名。1929年5月,殷夫給主編《奔流》月刊的魯迅寄去一篇譯稿,即奧地利作家Alfred Teniers所作的裴多菲傳記《彼得斐·山陀爾形狀》。5月14日,魯迅收到來稿,馬上決定刊用,并致信殷夫欲借用Alfred Teniers的原本以作校對,殷夫接信后親自將書送到魯迅住處,這便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6月25日,譯文校畢,魯迅又去信,認為“只一篇傳,覺得太冷靜”,并讓人給殷夫送去珍藏多年的德譯本《裴多菲集》。這兩本“萊克朗氏萬有文庫本”裴多菲集,是他留日期間從德國郵購而得的。他建議殷夫從中再譯出十來首詩,與Alfred Teniers的傳記一同刊出。這就是后來發表在《奔流》上的題為《黑面包及其他(詩八首)》的九首裴多菲譯詩。其實一起發表的還有一首,那就是《彼得斐·山陀爾形狀》一文所引的那首七言兩行的《自由與愛情》:“愛比生命更可貴,但為自由盡該拋!”
細細考究起來,這才是殷夫生前發表的《自由,愛情》詩譯本。
1931年2月,殷夫遇害。兩年后,即1933年4月1日,《現代》第2卷第6期,發表了魯迅先生的《為了忘卻的紀念》,于是殷夫的四行格律詩得以面世、流傳,并廣為人知:“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殷夫翻譯的這首詩,原詩是用匈牙利文寫的,無詩題,共六行:“Szabadság, szerelem!/E kett? kell nekem/Szerelmemért f?láldozom/Az életet,/Szabadságért f?láldozom/Szerelmemet.”不難發現,這首詩是押韻的,呈aabcbc式。
殷夫是依據Alfred的德譯本《格言》詩,轉譯成現在的五言詩,也為四行,無題目、無標點、也無落款。標點是魯迅先生參照德譯本后添加上去的。故殷夫的四行譯文與裴多菲的六行原作有異。但就這個德漢版翻譯來說,殷夫的譯文是十分精當、無懈可擊的。它以人們喜聞樂見的五言絕句的形式出現,抑揚頓挫,瑯瑯上口;加之詞句淺顯,易于記誦,所以在全世界華語區廣為流傳。特別是最后的一個“拋”字,的確是神來之筆,既表達了忍痛割愛之情,又表達了毅然決然之意,充分體現了原文的革命者形象。據傳,紅軍長征時曾有人把此詩寫在戰士的背上,相互朗誦、鼓舞士氣。
有學者認為,殷夫是1927年秋考取同濟大學之后才開始學習德文,經過兩年學習,只能說是粗通,而不是精通,因此譯文中尚有不夠準確之處。比如格言詩的末句“二者皆可拋”,應該譯為“愛情亦可拋”③,這種批評有失公允。筆者從北京魯迅博物館陳漱渝、夏曉靜兩位處,獲得了殷夫鋼筆書寫的譯文手跡及其對應的四行德文(復印件),發現殷夫的譯文無可指責。該詩的德文末句為“Ich beide gerne her”,直譯成漢語就是“我兩者都交出”的意思,而不是“愛情亦可拋”。
此外,現在有些文章在引用殷夫的這首詩時,常把第一句中“誠寶貴”作“誠可貴”,把第四句中“二者”作“兩者”,這是不準確的。
據宋炳輝教授考證,現在通行的這種“訛本”,其“源頭”來自于當代詩人呂劍寫于1953年的《裴多菲·山陀爾》評論,刊于《人民文學》月刊第2期。文章引用了裴多菲的這首譯詩,但首末句則分別是“生命誠可貴”和“兩者皆可拋”。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錯訛,或是其他原因,但至少說明,這就是詩人呂劍所認可的那首裴詩,同時,也反映出這個錯訛譯本在當時已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加之呂劍與《人民文學》的“名人名刊”效應,強化了這個錯訛本的社會影響度。
倘若“咬文嚼字”,仔細品味起來,發覺這樣的衍訛與變異實屬一種“美麗的錯誤”,因為這種改動反使殷夫的譯本更加精彩完美。首先,改“二”為“兩”,明顯更加符合現代漢語對基數詞和序數詞的區分,使表達更加清楚精確;再說把“寶貴”的“寶”字改為“可”,也有兩點值得肯定:從詞義上看,“寶”屬會意字,從“家”、從“玉”,家中藏玉也,故現代漢語的“寶貴”一詞,乃從珍稀、難得之實物的比喻義而來,詞義被凝聚在對象化的喻體上,雖也含珍貴、不易獲得之意,但顯然沒有副詞“可”所蘊含的意義空間大。而“可”作為語氣兼程度副詞,既表示“值得”,也表示“強調”,詞義更多地體現出主體判斷的傾向,故而與“寶”字相比,更富于意義的彈性,也更契合《自由,愛情》一詩所表達和強調的主體價值選擇的主旨。從音韻形式上看,“可貴”與“更高”也更對仗(盡管仍是“虛對”),這也符合殷夫譯本把原作的自由體式格律化的翻譯定向和動機。
195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我國著名翻譯家孫用先生(1902—1983)翻譯的這首《自由,愛情》詩:“自由、愛情!我要的就是這兩樣。為了愛情,我犧牲我的生命;為了自由,我又將愛情犧牲。”
孫用先生懂世界語,翻譯過許多外國作品。但他坦誠地說,自己不懂匈文,裴多菲詩選是當時在北大的匈牙利留學生高恩德(Galla Endre)和梅維佳先從原文譯成中文,之后孫用先生加工潤色的。為了保存原詩的面目,譯文盡可能地直譯,譯文和原文行數相等,只押大致相近的韻,每行的字數大致也不相等。③他還特別提到他年輕時曾得到魯迅先生的許多指教,魯迅先生寫給他的許多封信,對他來說,是極其珍貴的遺產。
孫用譯本始于建國以后,影響較大。今天,孫用50年代的譯本和興萬生80年代的譯本,都陳列在裴多菲故居的展廳里。展廳后院有十幾位外國翻譯家的塑像,其中就有魯迅的和孫用的,那是1987年前文化部長、作家王蒙訪問匈牙利時落成的。
說到興萬生(1930—2007),他是匈牙利文學翻譯家,曾在匈牙利布達佩斯大學學習,著有《裴多菲評傳》,譯作有《裴多菲文集》(全集,6卷)《阿蘭尼詩選》等。1991年獲匈牙利文教部部長頒發的“為了匈牙利文化”獎,1996年獲匈牙利總統“金質獎章”,1999年又獲匈牙利總統的“大十字勛章”,2002年中國翻譯協會授予他“資深翻譯家”榮譽稱號。
1982年,興萬生翻譯的《裴多菲詩選》(上卷),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發行,該書收錄了興萬生譯本《自由,愛情》詩:“自由與愛情!我都為之傾心。為了愛情,我寧愿犧牲生命;為了自由,我寧愿犧牲愛情。”④
興萬生是直接從匈牙利語譯出該詩,相對而言,興譯本與原詩最為接近,從體式、語序到韻律,近乎直譯,也許是規范化翻譯最為理想的譯本。
關于裴多菲詩的翻譯,譯者自己也曾指出,最初翻譯時,采用了聞一多先生提倡的“格律體”。嘗試后發覺,有的地方會損害原作。于是又采用另一種方法:先逐字逐句譯成散文,最后再“詩化”,也就是加工潤色,調整格律、音步與字數的過程。為了保持原詩的面貌,翻譯格律詩的時候,只求押大致的韻腳;至于自由體詩,基本上都是直譯,只求字句精練一些。⑤
1989年8月,漓江出版社出版了飛白(1929— )翻譯的《自由,愛情》詩:“自由.愛情——/我的全部憧憬!/作為愛情的代價我不惜/付出生命!/但為了自由啊,/我甘愿付出愛情。”飛白是杭州大學中文系教授,湖畔詩人汪靜之之子,自己也寫詩。他自學多種歐洲語言,所譯之詩也依匈牙利文。飛白譯本看似對應了原詩的行數、語序和尾韻,但三、四和五、六句之間有語序調整,體式上形成了長短相兼的特點。
本文無意要窮盡裴多菲《格言》詩的中譯史,但概括起來,《自由,愛情》詩在中國的一百多年的譯介史和接受史似乎顯示出這樣的軌跡:它從魯迅的個性覺悟與民族社會變革;到殷夫的愛情、自由與革命的浪漫主義激情;直至當下在年輕的中國人那里,演化為單純的愛情哲學。魯迅先生的文章和殷夫烈士的英名,把這首詩鐫刻在億萬中國讀者的心里,在中國社會、思想和文化的歷程中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身影。
① 興萬生:《裴多菲評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序言第1—2頁。
② 方華文:《20世紀中國翻譯史》,西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5頁。
③ 孫用:《裴多菲詩選》,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第316頁。
④ 興萬生:《裴多菲詩選》(上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21—22頁。
⑤ 興萬生:《裴多菲詩歌創作》,《文學評論》1982年第2期。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指導項目“英語中的漢語借詞研究—語言接觸論視角”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1SJD740025
作 者:陳勝利,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博士,江蘇省鹽城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翻譯學和詞匯學研究。
編 輯: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