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質(zhì)同構(gòu) 男女/君臣

摘 要：在《離騷》中，“美人”意象在不同的上下文中有不同的含義：即以美人自比；以神女（傳說中的“美人”）比君王；以棄婦（被拋棄的“美人”）比逐臣。對“美人”意象的分析還將有助于我們更深切地理解屈原的處境及其悲劇性格的癥結(jié)所在。

關(guān)鍵詞：《離騷》 “美人” 屈原 性格

屈原在《離騷》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美人香草的世界，它以獨特的格致韻味在古典詩詞中流芳千古，美人香草始終與屈原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當人們談?wù)摗峨x騷》的特征時，或說某人的作品有《離騷》的遺意時，他們幾乎總是首先想到蘭花美人等群芳構(gòu)成的世界。然而，學者對“美人”意象的理解卻各不相同，大致說來，有以下幾種看法：一是“紅顏知己”的語境，為尋找愛情知己，美女即為尋找安慰的所在①；二是上古貴族婚姻之語境，其求女非為色也，直為其政治利益，即政治聯(lián)姻；三是明確提出“靈修美人，以媲于君”②，認為美人即指代君王。

筆者以為，在《離騷》中，“美人”在不同的上下文中有不同的含義，這些正好體現(xiàn)了男女/君臣關(guān)系的異質(zhì)同構(gòu)現(xiàn)象。也正是基于這種特點，“美人”意象才有了它豐富的含義：即以美人自比；以神女（傳說中的“美人”）比君王；以棄婦（被拋棄的“美人”）比逐臣。對“美人”意象的分析還將有助于我們更深切地理解屈原的處境及其悲劇性格的癥結(jié)所在。

在《離騷》中，香草就是君子的化身，它的幽香象征著君子的人格，它的萎落象征著君子的寂寞，它以獨特的格致韻味在古典詩詞中流芳千古。在這個精神王國中，君子向草木學習，以清高自勉，從而表示自己與世俗價值觀念的對立。這里的君子就是屈原所贊美的“美人”。必須指出，“美人”一詞在先秦并不特指漂亮的女人，它也指有道德的人。確切地說，“美人”就是圣王、賢者、善人。在《離騷》中，屈原有時以“美人”自居，有時“美人”則指理想的君王。

一、以待字閨中的“美人”自比

古代女子要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往往倍加珍惜自己的美貌，惟恐歲月催人老，對于還未出嫁的女子更是如此。作為一個胸懷遠大政治理想的君子，也同樣有著“美人遲暮”的擔憂和恐懼。

當屈原以“美人”自居時，他似乎特別關(guān)注青春年華的可貴，對草木衰落和時光流逝的嘆息總是與恐懼衰老和事業(yè)功名未就的緊迫感聯(lián)系在一起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③我們從這些表現(xiàn)遲暮感的詩句可以看到，面對春秋的代序和草木的榮衰，自強不息的君子與渴望及時出嫁的女子懷著同樣的焦慮：他們都因為自己的人生價值沒有得到實現(xiàn)而擔憂失去機會、蹉跎歲月，他們都從草木凋零的景象中敏銳地捕捉到了警告的信號。于是，他們都為了擺脫被廢棄的命運而采取了各自的行動。《詩經(jīng)》中的待嫁之女急不暇擇地出嫁了，在《離騷》中，屈原也用選擇配偶的行動傳達他急于在政治上尋找合作者的心情。

二、以神女（“美人”）比君王

屈原借用了巫歌中神游的母題，通過三次“求女”的行動訴說了他的“政治失戀”。三次“求女”的對象都是神話傳說中的神女：宓妃、簡狄和二姚。我們沒有必要在此考證這些神女到底影射哪個歷史人物，在一首抒情詩中搜尋真人真事的痕跡和影子既不可能，也毫無意義。我們首先應(yīng)該認識到，屈原之所以用“求女”的行動表現(xiàn)他的“政治失戀”④，乃是因為在屈原所處的文化背景中，一個尋求知遇的臣子覺得君臣的疏離與“人神道疏”有著同樣的性質(zhì)，兩者都讓人感到迷惘而無能為力。當祭神者焦急地期待神靈降臨時，當他們目睹神靈匆匆離去而心生惆悵時，當他們面對神靈變幻莫測的態(tài)度而無可奈何時，所有這些場景都使我們隱隱聯(lián)想到人們在現(xiàn)實中追求忠誠、信義和情愛時所體驗到的挫折和失敗。而君主高高在上，有著神靈般的尊貴，在臣民的心目中，他就是人中的圣靈。面對君門九重，屈原自然會產(chǎn)生仰望天闕的慨嘆。所以，在《離騷》中，詩人便把《九歌》中很多寫人神乖離的套語借過來，加以改造，用來抒寫他在君臣關(guān)系和與同僚的交際中所體驗到的隔膜和誤解。這樣，君/臣與人/神便在《離騷》中構(gòu)成了對應(yīng)關(guān)系。

如果說詩人以“美人”自居時，“美人”的形象主要強調(diào)青春的年華，那么當詩人用“美人”指稱君王時，“美人”就顯現(xiàn)為遙遠而令人向往的形象。這又使“美人”換上了情人的身份。可以說，三次“求女”的行動便體現(xiàn)了上述的復雜對應(yīng)關(guān)系。

在《詩經(jīng)》中，求偶的男子因為得不到他思念的女子而產(chǎn)生了苦惱的距離感，為了克服他與女子的距離，他選擇了結(jié)婚。反過來說，兩性的結(jié)合也可以作為一個人克服疏離以實現(xiàn)融合的最佳象喻，所以，在求婚與求神，以及尋求君主、同僚的理解之間也有相通之處。例如，在《九歌》中有這樣的詩句：“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從字面上看，這全是情人之間的怨慕之詞，中心意思都是強調(diào)對方缺乏真誠，因而一再造成兩人的分離，錯失了結(jié)合的機會。同樣，當祭神者盡心竭力，企圖接近冥冥之中的神靈，而最終覺得神靈變化莫測時，他們的失望情緒與情人的失戀也有相似之處。無論是失戀者還是祭神者，他們似乎都陷入了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中，一次次地撲空，最終發(fā)現(xiàn)事實與原來希望的完全相反。但是，在他們發(fā)覺自己的一切努力全屬徒勞之后，他們?nèi)圆凰佬模种匦卤Ф\的心愿等待下去。

這種始終不渝的癡情正適于表現(xiàn)屈原為實現(xiàn)“美政”而做的種種求索（“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但在《離騷》中，詩人不再被動地傾訴失戀的情緒，他突出了“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決心和熱情。他不只寫他的“政治失戀”，他也強調(diào)他的嚴格選擇。正如情人或夫婦之間要達到心心相印，雙方都必須付出很大的努力；要實現(xiàn)君臣的合作，僅憑一廂情愿，也是不能如愿以償?shù)摹o論是愛的結(jié)合，還是君臣的合作，都不等于茍合，尋求合作的人總有他自己的選擇，他對對方既有嚴格的要求，對自己接近對方的方式也有特殊的考慮。這種對人對己的權(quán)衡，勢必使一個人在選擇知交的事情上遇到困難和煩惱。這正是屈原悲劇性格的癥結(jié)，他既懷著獻身精神，又要保持自己的尊嚴；他對他的君主忠心耿耿，又處處苛求；他用情篤深、纏綿悱惻，又要保持自己的尊嚴和原則；他情理兼長并美，情感與理智不斷沖突，因而事與愿違的結(jié)果就在所難免了。正如《離騷》一文最后所言“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他正要離開這片讓他傷心的土地，卻又頓生纏綿悱惻之情，不忍走開，最終陷入了不斷追求與不斷否定的沖突中，要體現(xiàn)這樣極度痛苦的心情，也許再沒有比求愛擇偶的艱難更切合的比喻了。因此，屈原借用了神話素材，非常巧妙地發(fā)揮了“求女”的行動在政治陳情上的功能。

三、以棄婦（被拋棄的“美人”）比逐臣

另一方面，當詩人對排擠他的黨人和疏遠他的君主表示不滿時，他又變換角度，從一個求婚者變成了失寵的女子。例如，他用女人之間爭風吃醋的口氣指責他的誹謗者：“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他用癡心女子責備薄情郎的腔調(diào)埋怨楚王：“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他甚至哭哭啼啼，一副十足的棄婦模樣：“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shù)化”。所有這些詩句都令人感到，屈原在《離騷》中已開始明顯地以棄婦比逐臣了。

但是，我們必須看到，無論是借用神話素材做政治陳情，還是模仿失寵女子的口吻發(fā)泄政治牢騷，詩人傳達的始終是男女關(guān)系與君臣關(guān)系中相似的境遇，我們將之稱為異質(zhì)同構(gòu)現(xiàn)象。至于在不同的上下文中，不同的情境所制造的效果則各有其微妙的差別，它與漢代的注釋家所規(guī)定的比附公式是根本不同的。

漢儒把《離騷》拉入了“五經(jīng)”的旁系（王逸：“夫《離騷》之文，依五經(jīng)以立義焉。”），把孟子關(guān)于君子修身的道理歪曲成說詩的原則。從淮南王到王逸，他們對楚辭的興趣主要集中在屈原其人其事之上，同時又把屈原的事跡縮小到他與楚王及其佞臣們的關(guān)系之上。于是他們把一首政治抒情詩當成影射政治事件的隱語去解，以致達到字梳句櫛的程度，把“美人香草”的意象完全搞成了訴諸知解力的代號。不可否認，王逸的歸納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離騷》的某些特征，但大部分論者在稱引王逸一說以泛論《離騷》的寫作手法時，他們都忽視了王逸說的偏差和后果：他把香草美人之類的審美意象簡化成了拘執(zhí)而又任意的物象類型；把屈原借以抒寫個人情志的巫歌母題簡單地規(guī)定為比附性的程式，把屈原的同情者重點擴散了的作者傳記材料當做解釋作品的主要根據(jù)；最后，所有這一切都導致了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模式化。

① 李毅然：《說〈離騷〉中的“美人”》，《涼山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第58頁。

② （東漢）王逸：《楚辭章句》，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頁。

③ 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頁。

④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頁。

基金項目：本論文系河南省教育廳項目（2011-ZX-347）階段性成果

作 者：蔡愛芳，文學博士，中原工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