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命意識與悲情體驗是魏晉文人普遍的藝術感受。曹操的文學作品具有濃郁的悲情色彩,他的詩歌無論是反映民生疾苦、還是抒發功業理想、表達游仙之思都充滿著悲情之思,呈現出悲情之美。其成因是多元的,既有特定的社會因素,也有詩人性格的根據,又有以悲為美的傳統審美觀念的影響。
關鍵詞:曹操 詩歌 悲情美 審美認同
曹操是建安時代的文學巨匠,他留給后人的二十多首樂府詩,數量雖不算多,但內容豐贍,境界慷慨悲涼,引領建安詩風。如果從文藝美學的角度對曹操的詩歌做整體把握,不難看出,曹操詩歌的感人藝術魅力在于處處折射的悲情美。
一、憫時傷亂的悲凄美
漢魏交替之際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最動蕩的時代,也是極具人文關懷的時代。生活于這一時期的曹操,面對時局的混亂和百姓死亡的殘酷現實,以天下為己任的他內心有著深重的憂患與悲痛。正如聶石樵先生所云:“嚴酷的現實,激發了曹魏統治階層內心之慷慨與悲涼,他們試圖尋找一種能表達自己痛定思痛之思想情感的文學形式,而以‘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為寫作目的之樂府,正適應了他們這種要求。他們便把自己的才華、哀思都傾注于這一文學形式的寫作之中。”①曹操的詩歌常飽含著深深的人文情懷,甚至這種關懷意識成為作品的主題。曹操在表現自己的情感世界時,常把自己的人生體驗延伸到更深廣的社會憂患之中,因而使作品洋溢著一種動人心魄的悲凄美。
作為曹魏集團的領導,曹操始終心憂天下,身系國家,對現實生活中百姓因天災人禍造成的種種不幸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被稱為“漢末實錄”的《蒿里行》極其真實地描寫了連年戰禍給百姓造成的沉重苦難:“鎧甲生雞虱,萬姓以死亡。”②最后兩句被譚元春評為:“一味慘毒人,不能道此;聲響中亦有熱腸,吟者察之。”③《薤露行》中詩人描繪了歷經董卓之亂后,洛陽城被洗劫一空,宮室長滿野草的破敗景象。路過洛陽的詩人看到這種現實景象陷入了深深的哀傷之中,由衷地發出了 “所任誠不良”的憤慨與斥責,對袁紹等將領各懷私心,畏葸不前進行的揭露和批評。詩末兩句“瞻彼洛城郭,微子為感傷”,詩人想到了殷朝微子將朝周,以此來比況自己對漢室傾覆的悲傷與對百姓死亡,生靈涂毒的深深地悲哀。
曹操一生戎馬征戰,有著豐富的行役生活體驗,他的行伍詩多立足于士卒平民而為之吟詠,具有平常心,這使他的詩充滿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色彩和博愛精神。《苦寒行》描述了建安十一年正月,曹操率軍從鄴城向西北越過太行山攻打據守壺關的高干時的艱苦情景。詩人在史實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藝術提煉。全篇以苦寒為中心,將隆冬季節在太行山區的艱苦行軍中所見所聞做了異常真切的描繪和記錄。尤其是寒冬飛雪之時,北風呼嘯,野獸狂叫,水深橋斷,士兵困饑的情景,情深景凄,營造出一種凄涼悲美的藝術境界,把對廣大士兵的同情與不得已用兵的深沉感喟毫無掩飾地表現了出來,使人陷入一種不能自拔的悲情情境,生發出無與倫比的悲凄之美。《卻東西門行》亦是一首描寫萬里行軍,寄托作者悲憫情懷的杰作。此詩意象蘊藉悲涼,以鴻雁遠飛、蓬草流傳、狐死首丘等意象來比喻因征戰而離鄉日久、四處轉戰的征夫形象,將征夫們有家難回的無奈與悲凄表達得淋漓盡致。特別是詩末兩句借詩人之筆抒發出了深藏在士兵心中的慨嘆與無奈:“冉冉老將至,何時返故鄉?”“藝術不僅是心里所孕育的情趣意象,還需借物理媒介傳達出來,成為具體作品。”④曹操將他對百姓生態的悲憫之情投注到詩歌創作之后,催生了詩歌的悲情情境,才形成了有血有肉的悲凄詩篇。
二、人生幾何的悲涼美
生命對人而言只有一次,人生在世,本來就很短暫,而漢末連年不斷的戰爭、瘟疫和災荒更是加快了人衰老和死亡的速度,對此敏感的建安文人已有領悟,“歲月不可居”幾乎是他們共同的人生感受。王瑤先生說:“我們念魏晉人的詩,感到最普遍,最深刻,能激動人心的,便是那在詩中充滿了時光飄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與情感。”⑤赤壁之戰失敗后,三國鼎立的格局已形成,此后曹操多次率兵南征均未成功。到了建安二十年,征討張魯之時,他已六十一歲了。此時的他常有生命短暫、功業難就的糾結,常有“天地何長久,人道居之短”(《秋胡行》)的慨嘆與孤寂。
如何在有限的時間里實現自己的功業理想,正是曹操最擔心的事情。《短歌行》的開篇詩人就發出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慨。要想完成統一天下的宏偉心愿,僅憑借一人之力是不可能實現的,對此曹操十分清醒,他渴望賢才,重用賢才,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災難的頻發,許多賢才或老去或故去,統一大業的路上依然困難重重,他的內心充滿了迷茫與無奈,因此才有“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疑問。然而曹操畢竟是一代梟雄,赤壁之戰的失敗并沒有挫傷他的進取之心,自信霸氣的性格使他不會輕易地絕望和放棄,最后他堅定地說:“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他相信自己會像周會一樣勵精圖治,任用賢才,統一天下。朱光潛在《悲劇心理學》中說:“任何偉大的悲劇歸根到底又必然是樂觀的,因為他的本質是表現壯麗的英雄品格,它激起我們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志。”⑥曹操正是這樣一位敏感多愁卻永遠自信的時代英雄。
弗洛伊德在論及藝術的職能時,指出藝術是人類為了忍受生活中的困苦而提供的緩沖措施之一。藝術家可以在創作中得到他幻想中的快樂,從而減輕現實給他帶來的巨大痛苦。在現實生活中不能自拔者,可以在藝術中用幻想的方式自拔,可以尋求飄渺虛無的幻境,來做解脫煩悶的寄托。⑦晚年的曹操對神仙世界既無比向往又深深懷疑,并創作了大量的游仙詩,如《氣出唱》(三首)《精列》《陌上桑》《秋胡行》(二首)等,詩歌中強烈的功業意識與人生如朝露的悲哀熔鑄在一起,凝重的苦悶與幽遠的深思交織在一起,營造出一種悲涼美的文學品質。如《秋胡行》作品開頭二句反復詠唱“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使得感嘆的情緒顯得格外沉重。
散關山是秦嶺的咽喉,歷來為古代兵家的必爭之地。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三月,曹操西征張魯,四月自陳倉出散關,七月大破張魯。此時,曹操已六十一歲了。三國鼎立之勢已經形成。面對孫權、劉備,曹操難以蕩平,使他感到實現統一大業的艱難。因而在西征張魯、途經散關山時,不免心生憂煩,無比惆悵。正當牛困不起,車墮谷間,詩人“坐盤石之上,彈五弦之琴”時,三位不知名的神仙出現了,他們身披褐衣,非同尋常,“謂卿云何困苦以自怨。徨徨所欲,來到此間?”三位神仙告訴詩人:他們住在昆侖山上,遍歷名山,遨游天際,枕石而眠,漱飲清泉。并表示他們愿意帶他同過這神仙的生活。但他“沈吟不決”,三位仙人“遂上升天”,這樣的結局使得詩人夜夜不能寐,惆悵以自憐。這首詩把詩人那種想要擺脫俗務,隨仙人而去卻又為國事心憂,渴望有賢才幫助能成就統一大業的矛盾心情真實地表達出來。第二首中詩人這種矛盾糾結的心情更加突出。“不戚年往,憂世不治”是他最大的心結。已近人生暮年的他倍感光陰飛逝,功業難就,這樣的憂患與日愈增,無法排遣。雖然詩人明確地意識到“厥初生,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終期”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但又有“思得神藥,萬歲為期”的渴望,在力圖實現而又不可能實現之間,加劇了生存的無奈和痛苦,浸潤著因生命短暫、功業難酬而滋生的孤獨意識與悲涼情感。
三、雄健激昂的悲壯美
自古亂世出英雄,三國時期更是英雄輩出,曹操雖是一個比較復雜的歷史人物,但他雄豪的一面卻是不容否定的。從歷史角度來說,他可謂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亂世中的英雄。曹操為人豪放,不拘小節,具有政治家的豪邁情懷與恢弘氣度。陳壽評價曹操:“漢末,天下大亂,雄豪并起,而袁紹虎視四州,強盛莫敵。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者,惟其明略最優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⑧毛澤東、鄭振鐸等人非常欣賞曹操的人格風范,給予他很高的評價,如鄭振鐸就認為曹操詩如其人,其人是霸氣縱橫的,其詩是沉郁雄健的。的確如此,做為漢末的實際統治者,曹操的身上時時閃現著自信與霸氣,他的詩文中總是隱含著一定的話語霸權,洋溢著霸氣與豪氣,表現出悲壯美的藝術特質。
作于建安十五年冬的《讓縣自晨本持令》一文中,作者以質樸、坦率的語言反復表明自己功業雖大但絕無篡漢自立的野心。只是奸臣逆賊當道,漢室衰微,生靈涂炭,受儒家文化影響的他有肩擔道義的使命感,“江湖未靜,不可讓位”,既表現了坦率磊落的胸襟和非凡的政治氣慨。尤其是“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有幾人稱帝,幾人稱霸”的表白是何等的自信與霸氣,于詩人的氣質中流露著王者的雄霸之氣。
《觀滄海》是曹操北征烏桓時所寫的組詩《步出夏門行》中一首,此詩之所以獨步古今,為人傾倒,是因為它氣勢磅礴,格調雄渾激昂,具有打動人心的悲壯之美。這與詩人壯懷激烈的英雄品格和細膩敏銳的藝術感受密切相關,透過它可以看到詩人君臨天下的恢弘氣度和敏感多愁的文人情思。北征烏桓時曹操已逾六十,在征討的過程中大雨滂沱,塹山湮谷無路可走,曹操一行克服困難重重,終于在建安十一年八月的一次大戰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這次勝利奠定了曹操統一大業的基礎。故當他站在秦皇、漢武曾經登臨過的碣石山頂遠眺之時內心就像眼前的大海一樣起伏不平。“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四句形象地表達了詩人復雜的心理狀況和生命體驗。那繁茂的百草樹木象征著英雄偉業的勃勃生機,喻示著詩人對自己人生前途的自信與樂觀。那瑟瑟秋風涌起滾滾波濤的情景又使得詩人頓生悲涼之感,生命即將逝去的焦急和治國之業尚未成功的憂慮時時折磨著他。面對此景詩人既雄心勃勃又悲情萬端,為滄海日月的浩淼宏偉而折服,為自己獨立個體的孤獨渺小而慨嘆,這種巨大的反差使詩人產生了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濃重的感傷情緒,使整首詩歌籠罩著濃郁的悲情色彩。后四句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詩人超越小我,將目光投向永恒的天地宇宙,以神來之筆描繪出大海吞吐宇宙、包容萬物的博大氣象。此四句可謂自成高格,橫絕一世。因為英雄以擔當天下為己任,才能更加領略大自然的壯美。
在魏晉這個極度混亂的時代中,死亡是最常見的現象,因而魏晉人對死亡的感受是最深刻的。在讖緯迷信猖熾的時代,曹操的《步出夏門行》其四《龜雖壽》對生死問題做出了不一樣的體認,一掃東漢文人哀怨感傷、消極悲觀的調子,體現出一代雄才的激越情懷。詩人以神龜、騰蛇反面起興,以老驥、烈士正面做比,慷慨高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老年伏櫪尚存縱橫馳騁之想的千里馬向人們昭示:人的壽命雖有盡止之時,但只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注重養生、怡情一樣可以延年益壽,只要有永不衰退的進取精神,人就能在有限的人生中實現對自然生命的超越,人生的價值就會實現。這首詩是詩人自我形象的寫照,真實心理的反映,正可謂高氣蓋世,英武自露。詩人這種老當益壯沉著豪邁的情感激流至今還激蕩著人們對人生理想的執著追求。只要功名成立,生既不可悲,死亦不可懼。曹操將自己的生命意識滲透于文學作品之中,形成了以悲壯為美的審美時尚。
綜上所述,悲情美是曹操詩歌最突出的美學特征,其成因是多元的,既有特定的社會因素,也有詩人的性格根據,又有以悲為美的傳統審美觀念的影響。
① 聶石樵:《魏晉南北朝文學史》,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04頁。
② 劉躍進、王莉:《三曹》,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3頁。
③ 河北師范大學中文系資料室教研室匯編:《三曹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8頁。
④ 朱光潛:《詩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45頁。
⑤ 王瑤:《中古文學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39頁。
⑥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06頁。
⑦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美文選》,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170—172頁。
⑧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7頁。
基金項目:寧夏回族自治區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建安文學與北方地域文化關系研究(10NXZZW02)
作 者:馬志英,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北方民族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
編 輯: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