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摘 要：陶淵明詩歌今存一百多首，多為五言詩，從內容上可分為飲酒詩、詠懷詩和田園詩三類。這三類詩歌處處體現了高超的白描藝術，其語言洗練質樸、清新自然，信手拈來，盡顯神韻，達到了一種化境，可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陶淵明詩歌的白描藝術深受漢樂府詩的影響。

關鍵詞：大音希聲 大象無形 陶淵明 詩歌語言 白描藝術

白描本是中國古畫技之一，指僅用墨線勾描物象而不施以彩色的畫法。由于白描畫法具有樸素、簡潔、明快的特點，因而也成為一種常見的文學表現手法。其特點是采用簡練樸素的文字進行形象描摹，而不注重華麗的詞藻與烘托渲染。正如魯迅《作文秘訣》所言：“白描卻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其實中國古代就有很多優秀作品體現了極高的白描藝術，如漢樂府詩、陶淵明詩、蘇東坡作品等，例如蘇東坡悼念亡妻之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整首詞的寫景、記事、抒情，均以白描為主。

說到白描藝術，我們不能不重點提到陶淵明。陶淵明是漢魏南北朝期間最為杰出的詩人，也是一代白描大師。陶淵明的白描藝術究竟達到一種什么境界呢？《老子》云：“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意思是美妙的聲音聽起來往往無聲，宏偉的形象看起來往往無形④。“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是一種樸素自然而無人為痕跡的本真境界，是一種藝術的最高境界，即一種化境。用“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來形容陶淵明詩歌的白描藝術再貼切不過。

陶淵明是一代文學大師，早年就深受其外祖父也即文學大家孟嘉的耳濡目染，加之飽讀詩書雜史，其文學修養極高，豐富的詞匯儲備、華麗的表達能力自不在話下，但白描手法則是陶淵明詩歌更為喜歡的形式。就其詩歌而言，更是如此。陶詩今存一百多首，多為五言詩，從內容上可分為飲酒詩、詠懷詩和田園詩三類。這三類詩歌處處體現了高超的白描藝術。

首先來看飲酒詩，如《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首詩語言質樸、清新、自然，毫無雕飾和渲染。尤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四句，雖景象豐富，卻字句洗練。這四句融會了太多的生活氣息，同時也包含了豐富的自然物象，如“菊花”、“東籬”、“南山”、“山氣”、“飛鳥”等，而這些內容包含著一幅幅美麗而浪漫的圖畫，可以用萬言之語來夸飾，可以用萬丈豪情來抒發。但陶詩僅用再平凡不過的二十個字就概括了，其中“采”、“下”、“見”、“佳”、“還”等字樸素、簡練而傳神，即使最為世人稱道的“悠然”二字也并非華麗之語。雖一切盡在不言中，然而一幅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群鳥喧鬧、采菊籬下、天人合一的美妙圖畫盡在眼前。

再看詠懷詩，其詠懷詩主要以《讀〈山海經〉》組詩和《雜詩》組詩為主。如《讀〈山海經〉》（其一）：“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且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這首詩表現了陶淵明隱居山林，耕種讀書，以及與好友把酒歡言的隱士生活。全詩除了形容詞“扶疏”尚具備一些華麗的描寫色彩外，其余詞句均自然樸素，信手拈來，而又恰到好處。詩歌中不乏景物描寫，如“孟夏草木長”、“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刻畫了“草木”、“夏雨”、“暖風”的夏意盎然的美好景象，但作者只用了“長”、“微”、“好”三個樸素洗練的詞語來描繪“草木”、“夏雨”、“暖風”的情態和性質，卻能達到飽滿傳神的效果。其余句子更是采擷了精當簡練的詞語來表達，如“愛”、“耕”、“種”、“還”、“隔”、“回”、“酌”、“摘”、“泛覽”、“流觀”、“俯仰”等動詞，以及“欣”、“窮”、“深”、“歡”等副詞。這些詞語再普通不過，但陶淵明卻總能信手拈來，并調遣自如，將隱者的生活、志趣刻畫得淋漓盡致。又如《讀〈山海經〉》（其五）：“翩翩三青鳥，毛色奇可憐。朝為王母使，暮歸三危山。我欲因此鳥，具向王母言：在世無所須，惟酒與長年。”這首詩借助于神鳥，向神仙表達了對于眼前隱居生活的愜意。這首詩語言十分簡潔干脆，對于神鳥的描寫，也僅僅用了“翩翩”、“青”、“奇”、“可憐”等詞，這些詞語總體比較簡練樸素，既不華麗也無烘托渲染之感。又如《雜詩》（其二）：“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余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這首詩除了“遙遙”、“蕩蕩”稍顯華麗外，其余詞語都較簡潔樸素，但全詩卻情景交融，文氣暢然，意旨鮮明，一個隱居山林、身懷抱負、有志難騁、孤寂難眠的形象躍然紙上。詩歌中有一些關于環境或場面的描寫，除了“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外，還有對于日落月升、風吹席冷、對影揮杯的描寫，但是這些涉及描寫的地方不是濃墨重彩，而是簡潔描摹而又令人想象不盡，是典型的白描，其修飾語僅有簡單的“白”、“素”、“冷”、“孤”等詞，卻又具有點石成金之效。其余字句也樸素自然，簡潔明了，其用詞毫無奢華之感，其遣詞造句之功真可謂達到一種爐火純青的境界。

陶淵明詩歌成就最大的是其田園詩，田園詩是其自創的風格，田園詩后來在詩歌史上成為一大流派。陶淵明也影響了很多文壇巨擘，如唐代的王維、孟浩然等。陶淵明田園詩在語言上最大的風格就是采用了白描手法，可以說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詩句和詩意均顯自然、清新、明快風格，品嘗陶氏田園詩，就如品嘗雪山清泉一樣愜意。如《歸園田居》（其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這首詩充滿了淡雅的田園氣息，表達了詩人辭官歸隱后的真情實感，詩人向往自由、熱愛自然的個性和高潔的人格躍然紙上。這首詩包含了很多田園生活場面，如“開荒”、“造屋”、“栽柳”、“種榆”、“植桃”、“樹李”、“做飯”、“養雞”、“耕作”等，每一個場面都是一幅幅充實而生動的生活畫卷，這些生活畫卷完全可以濃墨重彩，但除了“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一句外，陶淵明卻都輕描淡寫，不過又盡顯神韻。詩句中僅用“開荒”、“守拙”來概括自己的棄官歸隱、躬耕荒野的人生轉折。對于田園生活的具體描繪，也僅用“十余畝”、“八九間”來描述“方宅”、“草屋”的數量，用“蔭”字、“羅”字來概括“榆柳”、“桃李”的形態，用“吠”字、“鳴”字來描繪“狗”、“雞”的聲音。這些詞語自然、簡明、普通而又樸素，但陶淵明信手拈來，卻又精準而傳神達意。又如《歸園田居》（其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全詩描寫、記敘、抒情完美結合，雖然字句不多，但卻洗練、清新、優美，充滿著無盡的詩情畫意。詩歌至少給我們展示了如下的生活畫卷和自然風光：種豆、草盛、豆稀、鋤草、月升、夜歸、道狹、草盛、木茂、起露、夕露沾衣。這是多么美妙的景象啊，然而更讓人驚嘆的是如此豐富美妙的景象背后卻并沒有華麗的詞藻來修飾，陶淵明所做的僅僅是采用了淡雅的白描而已。對于“草盛”、“豆苗稀”、“道狹”、“草木長”等畫面僅僅用了簡單的詞語“盛”、“稀”、“狹”、“長”來描述，而對于“種豆”、“鋤草”、“月升”、“夜歸”、“夕露沾衣”等畫面甚至沒有采用任何修飾語，這就是陶淵明詩歌“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藝術化境的典型體現。

陶淵明詩歌的白描藝術手法是與漢樂府詩歌的影響分不開的，漢樂府詩歌已經是一種成形的五言詩歌，其白描藝術已經十分成熟，如《江南可采蓮》:“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毫無夸飾，寥寥數語，即將優美的江南采蓮的生活畫卷活靈活現地呈現于眼前。東漢末年的文人古詩也體現了這種樂府詩的白描特色，如《古詩十九首》之九《庭中有奇樹》：“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到陶淵明時，五言古詩已十分成熟，這種五言古詩常用的白描手法也為陶氏所吸收并發揮，兼之陶氏豐厚的文學底蘊、豐富的人生閱歷、明快的思維風格以及“性本愛丘山”的隱士氣質，所以這種白描藝術在陶氏詩歌里游刃有余，盡顯神韻，最終達到一種爐火純青的化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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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梁）蕭統輯：《文 》（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

作 者：張鵬麗，博士后，江蘇大學人文學院教師，主要從事語言學及文學研究；陳明富，南京大學博士，南京工業大學政治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語言學及文學研究。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