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一生,是潦倒文人的多難旅程,也是用詩歌譜寫的人生悲劇。杜詩遺留一千四百余首,悲憤地敘述了他痛苦的一生,深刻地反映了唐王朝由盛到衰的歷史轉變,如實地記錄了那個特定歷史背景下廣大人民受苦受難的悲慘處境。長期以來人們對杜甫的《登高》一詩,從不同的角度多作評價賞析。本文以“悲秋”為核心,重新解讀此詩,指出這首詩悲壯而不傷感、愁苦而不消沉,是一曲卓絕千古的悲秋之歌。
關鍵詞:杜甫 悲秋 詩歌
傷春悲秋是古典文學中表現最多最豐富的情感,而文人似乎更偏愛悲秋這種情緒。“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寫的是秋聲;“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寫的是秋雨;“故人萬里無消息,便擬江頭問斷鴻”寫的是秋思;“莫道身閑總無事,孤燈夜夜寫清愁”寫的是秋愁;“蟋蟀獨知秋令早,芭蕉下得雨聲多”寫的是秋味。自然界的秋天是一個百卉俱腓,眾芳搖落的季節,在文學史上,肅殺的秋天可以看做有隱喻意義的意象。它象征著一種繁華的消逝和一個更加殘酷的未來,這與中國知識分子普遍而深刻的失落心態有著某種自然的契合。在描寫秋天的詩文中,我們看到各種各樣的傷感:有“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業霜”的憂思怨情;有“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的相思之苦;有“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的亡國喪家之痛;有“千年集暮節,萬籟悲蕭辰”的生命悲嘆。古代詩人們將悲與秋緊緊聯系在一起,形成了秋必含悲,悲必言秋的詩學模式,成為古代文學史上一道獨特的詩學景觀。杜甫的《登高》則是言秋作品中一曲卓絕千古的悲秋之歌。
要了解杜詩,不可不了解杜甫的生平,因杜甫的身世遭遇便是杜詩最好的注解。杜甫早年漫游各地,曾參加進士科考試,都沒有成功,因奸相李林甫和楊國忠把持朝政,排斥異己,嫉賢害能。天寶六年,玄宗“詔天下,有一藝,詣轂下”,這是所謂“科舉”,杜甫也去應試了。但在李林甫陰謀操縱下,竟造成“無一人及第”的局面,李林甫還上表“野無遺賢”。這樣杜甫在仕途上又一次遭到挫折。不僅政治抱負得不到施展,生活上也開始落拓。“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饑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懸百結”,“君不見空墻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這些詩句都是他當時生活境況的真實寫照。為了生計,更為了實現“致君堯舜上,但使風俗淳”的政治抱負,杜甫不得不干謁朝中諸權貴,請求援引,但卻無一人理睬。唐玄宗天寶年間,杜甫困守長安將近十年,郁郁不得志。“安史之亂”時,他帶全家北行,流亡到 州,“野果充糇糧,卑枝成屋椽”,詩人和流亡人民一起忍受國破家亡的痛苦。把家小安置在羌村后,恰值唐肅宗在鳳翔即位,只身前往鳳翔投奔肅宗,不料途中被叛軍所俘,被押解到長安,杜甫官卑職小,沒有被囚禁。第二年,他乘隙逃到肅宗所在地鳳翔,授予左拾遺,上任不久,因直言諫諍被貶職,被放還 州探親。這年九月,唐軍收復長安,肅宗還京,杜甫也回到京城,仍充當左拾遺。又過了兩年,他棄官西行入蜀,在成都郊外浣花溪畔筑草堂定居,總算過上了比較安定的生活。他養雞養鴨養鵝,種藥種菜種竹種松種桃,有時獨持小斧,砍伐惡木:“獨繞虛齋徑,常持小斧柯。幽陰成頗雜,惡木剪還多。”有時還領孩子們芟除毒草,太陽進山了還不肯罷收,《除草》詩說:“荷鋤先童稚,日入仍討求。”但好景不長,寶應元年,劍南兵馬使徐知道發動叛亂,杜甫又流亡到梓州。過了兩年在劍南節度使嚴武幕府為參謀授檢校工部員外郎,不料嚴武第二年即因病去世,使他失去了依靠,他只好東下,在夔州滯留了兩年。《登高》一詩,就是杜甫晚年流寓夔州重陽節登高所作。詩人在四川失去依靠,漂泊到夔州(今四川奉節縣),此時已五十六歲,垂垂老矣。由于詩人已飽經風霜,歷經戰亂,加上與他患難與共的好友李白、嚴武又相繼去世,因此,詩中流露出羈旅異鄉、舉目無親、世亂年衰、日暮途窮的悲愴情緒,令人不忍卒讀。
詩的前兩句寫登高所見所聞,緊扣住一片秋色。“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由寫秋風迅急,秋氣驟至開始。用“風急”二字帶動全聯,六種物象:“風”、“天”、“猿”、“渚”、“沙”、“鳥”,每一種物象用一字來形容:“急”、“高”、“哀”、“清”、“白”、“回”。這六個物象就像六個鏡頭,構成一幅凄涼的深秋畫面。秋天到來,秋風突起,天高氣清,秋氣凜冽,寒霜始降,砭人肌骨。感“風”之“急”,見“天”之“高”,聽“猿”之“哀”“嘯”都在揭示景物的荒涼,又以“渚”之“清”,“沙”之“白”與“鳥”之“飛旋徘徊”,來寫暮秋景物特色,進而構成暮秋荒涼蒼茫的典型環境。因臺高,覺其風大,所以說“急”;時當深秋晴空如晦,登高仰視愈覺其迢迢無極,所以說“高”;夔州一帶,山高林密,“每至晴初霜旦,常有高猿長嘯,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所以說“哀”。它不像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全是歡歌笑語,不見半點傷心。李白的好運,杜甫的潦倒天差地別。沙洲小渚,孤零冷落,所以說“清”;風霜高潔,水落石出,白茫茫的沙灘歷歷在目,所以說“白”;風大則水鳥低飛盤旋,所以說“回”。真可謂“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鳥類也找不到棲身之地,何況人呢?
頷聯從大處落墨,擴展到萬里秋色“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以“無邊”二字展開“落木蕭蕭下”的畫面,以“不盡”二字展開“長江滾滾來”的畫面。深秋風大,所以聽落葉之“蕭蕭”;峽深流急,所以見波濤之“滾滾”;“落木”用“無邊”形容,見其境界之闊大;“長江”用“不盡”形容,可見大江之無窮。“滾滾”的長江,“蕭蕭”的落木,盤旋的飛鳥,冷清的小渚,處處是悲秋之意。在屈原的《湘夫人》中“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此句也是描寫秋天肅殺景象,視野也較闊大,尤其“洞庭波兮木葉下”寫出了洞庭湖水起波浪,樹葉紛紛飄落的肅殺秋景。而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與屈原詩句相比,境界就顯得壯闊了。從大處落筆,寫大景物,“落木蕭蕭下”是寫聲音,“無邊”二字,景象壯闊,可見秋意極深;“長江滾滾來”寫視覺中的景物氣象非凡,以“不盡”二字形容,更顯境界之闊大。“無邊”“不盡”兩句,將時空擴展到極致,給人一種廣闊無垠的感覺。
詩人仰望茫無邊際,蕭蕭而下的木葉,俯視奔流不息,滾滾而來的江水,在寫景的同時,便深沉地抒發了自己的情懷。心情正就眼中景物做表達,眼中景物與心中情相會,暗淡的景物色彩又與心中凄涼之情相吻合。“無邊”“不盡”使“蕭蕭”“滾滾”更加形象化,不僅使人聯想到落木 之聲,長江洶涌之狀,也無形中傳達出懷才不遇的怨憤、壯志難酬的感愴。再加上天涯漂泊,世態炎涼,韶光易逝,歲月蹉跎的種種人生苦澀匯聚成一種感傷情結,使文士不遇成為古典詩人最常見的悲情愁緒。
寫景至此,自然而然地轉入抒情。后四句就直逼胸臆,抒發詩人登高時的感慨。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萬里”“百年”與上聯“無邊”“不盡”相呼應,詩人的羈旅愁與孤獨感,就像落葉與江水一樣,推排不盡,驅趕不走。眼前景和心中情緊密聯系在一起。十四個字中便含有九層可悲之意:他鄉作客,一可悲;經常作客,二可悲;萬里作客,三可悲;又當肅殺的秋天,四可悲;重陽佳節,沒有任何飲酒或賞菊等樂事,只是去登高,五可悲;親朋凋謝,孤零零地獨自登高,六可悲;身體健旺也還罷了,卻又是扶病去登,七可悲;而這病又是經常性的,多種多樣的(肺病、風痹癥、左臂因風濕不能動,糖尿病不時發作,“牙齒半落左耳聾”),八可悲;光陰可貴,人生不過百年,如今年過半百,一事無成,只落得這般光景,九可悲。寥寥十四個字,意思一層深入一層,核心則是“悲秋”二字,為歲月將暮而悲,為生命將盡而悲。身在異鄉作客,已有游子之痛,再加上相遙萬里。望鄉之路,天涯之隔,在沒有現代化交通工具和通訊設備的古代,無異于“生死兩茫茫”的兩重世界。這種“天涯涕淚一身遙”的痛楚就是不尋常的作客之悲。更進一步,山遙路遠,萬里漂泊的別離之苦對于詩人不是一種短暫的小別,而是一種長期的生活常態。它意味著回鄉歸期未有期:“天邊老人歸未得,日暮東臨大江哭。”使人黯然銷魂的離愁。
從天涯飄零到白發彌添,從垂老多病到窮愁潦倒,一生百恨千愁。尾聯寫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艱難”,指時世艱難,社會動蕩,“苦恨”,形容杜甫百恨交加,已到極點。“艱難苦恨”既包含了詩人 “濟蒼生”、“安黎民”的志向,也暗含了詩人長期漂泊,歷經人生艱辛,遍嘗世態炎涼的痛苦求索,同時也隱含了詩人衰年多病、孤苦伶仃、天涯淪落的艱辛境況的身世遭遇。對“艱難苦恨”的執著追求,結果卻是落得一身勞頓,滿頭白發,貧病潦倒。理想的破滅、追求的徒勞、懷才不遇的怨憤、壯志未酬的失落,再加上時光不再、歲月蹉跎、天涯淪落、貧病潦倒的人生苦澀,融會成種種凄涼的感傷。“新停濁酒杯”,則將杜甫“艱難苦恨”的憂憤之情寫得更具體、更形象了。因“常作客”則艱苦備嘗,白發驟增;因“多病”則潦倒日甚,被迫輟飲。這一聯意思即:世亂又當暮年,壯志未酬,是件憾事;酷愛飲酒的人,因病不能舉杯,連借酒消愁也不能夠,豈不更可恨。
到了人生的秋天,杜甫得到的不是天倫之樂,功成之勛;不是榮華富貴,飛黃騰達,而是窮愁老病,百業無成,顛沛流離,形影相吊。中國民間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種說法,把人的生命律動比喻為榮于春而衰于秋的草木變化。于是,自然之秋包含了生命之秋;葉落草枯言喻了人生暮年。可見,在中國傳統文化里,“秋”不只是一個季節的名稱,也是一個很具有情緒化色彩的詞,古代文人用秋天來為“悲”定性,悲秋傳承下來,富有了濃厚的文化底蘊。作為一種文化原型和生命符號,“秋”不僅表現時間將盡、生命變衰意緒,還灌注殊深的生死情緒,包含了古代詩人揮之不去的大悲大慟。他們對生命的感悟習慣從自然時節的更替去解讀時間,從山川草木的變化中去體味生命。蕭條冷落、百物凋零的秋景最能觸發多愁善感的詩人強烈的生命感動,使之遇秋生悲、落葉傷懷,自然會推物及己,在“秋風蕭瑟天氣涼”的情景中,時間意識和生命情感找到了契合點,找到了對生命悲情恰當的審美感受和抒寫方式。古代詩人悲秋,是在傳達生命大限的困惑和感傷;古代詩人言秋,是在傾訴人生的百恨千愁。杜甫《登高》一詩將羈旅之思,老病之衰,黍離之悲,家國之痛悉數納入秋江秋景之中,句句深情,聯聯精工,回環往復,大氣磅礴,堪稱以秋言悲的典型詩篇,千古絕唱。
胡應麟贊譽“杜‘風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古人,后無來學”。這首詩給人的感受是悲壯,不是悲哀;是激動,不是消沉;是心胸擴大,不是眼光狹小。《登高》一詩雖是一首悲歌,卻是一首“拔山扛鼎式”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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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閃明琴,本科,河南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文學與語言教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