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有燉悼亡詩及其風格論略

摘 要：悼亡詩主要悼念已故妻妾，明代最為興盛。朱有燉悼亡詩以所悼對象分為兩類，其藝術特色可以概括為感情真摯、宗教色彩濃厚、語言亦雅亦俗。

關鍵詞：悼亡詩 朱有燉 夏云英 藝術特色

文學史上，朱有 主要以雜劇名世；事實上，其詩歌創作亦成就不菲，《明書》云其“善為詩賦”（卷86），說明其詩歌雖稱不上大家，亦非尋常詩人可比。朱光潛云：“中國愛情詩大半寫于婚媾之后，所以最佳者往往是惜別、悼亡。”①所以，朱有 悼亡詩同樣能夠代表其詩歌創作之一斑，然學界多注目于其雜劇研究，于此則無人留意，甚憾。故不揣淺陋，草下此文，以期有所改觀。

一

悼亡詩顧名思義即悼念死者之詩，但在中國詩歌史上，自潘岳《悼亡詩》后，悼亡詩作為詩歌傳統便特指以悼念已故妻妾為主題的詩歌了，《辭?！贰暗客觥贬屧~云：“晉潘岳妻死，有悼亡詩三首，后人因稱喪妻曰悼亡?！雹谒煤螅客鲈姎v代不絕，名家輩出，佳作紛呈，如唐韋應物《冬夜》、孟郊《感興》、元稹《遣悲懷》等，宋梅堯臣《七夕有感》、蘇軾《祭亡妻》、歐陽修《綠竹堂獨飲》等，元傅若金《憶內》、艾性夫《悼亡》、董壽民《九日悼亡》等。而尤以明代為最，“明代是悼亡詩創作的旺盛期，就作品數量而言，相當于此前歷代的總和。”③如于謙、邱 等，其悼亡詩不僅凄楚感人，而且動輒數篇或十數篇，長篇累牘，盡情抒發，如于謙悼亡詩，今存十三首，一組為《悼內詩》十一首，一組為《七夕》兩首；邱 ，雖以理學著名，但也作有《悼亡》十首。影響之下，甚至還出現了代人悼亡之作，比如王翰《和悼亡詩》、王彥泓《為文始悼亡詩》、謝肇 《代王百谷悼亡》，代人歌哭看似沉痛，但非親故，終不免矯情之嫌，袁枚云：“代人悼亡，最難落筆。然古人有亡于禮者之禮，則自有亡于情者之情。”（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10）確為肯綮。

二

朱有 悼亡詩與明代悼亡傳統勃興關系甚密。其悼亡詩以所悼對象可分為兩類。其一，悼元妃呂氏之作。呂氏，乃兵馬指揮使呂貴之女，洪武二十八年，二人結婚，《太祖實錄》卷236有載。永樂四年，呂氏病逝（《明太宗實錄》卷50），前后算來，二人共同生活了十年，在其文集中，為呂氏悼亡，以筆者統計，約有兩首，分別為《挽詩》及《秋夜有懷》。其二，悼夏云英之作。夏氏，按《墓志銘》云，乃通州衛指揮僉事夏亨之女，自入周藩至病逝，與朱有 共同生活了十二年，不算太長，然關于她的文字頗多：生前，朱有 為其所居端清閣作《題夏氏端清閣》；皈依佛門后，又為其撰《書夏氏法華經偈序》；死后，朱有 為其撰寫墓志銘，并將其生平所作詩歌匯編成冊，即《端清閣詩》，并親為之序。至于悼亡詩，依《列朝詩集》《誠齋錄》等著錄，計有《云英》《偶成》《挽詩》九首、《憶夏氏》《有懷》二首等。

按理，無論呂氏，還是夏氏，作為朝夕相處的女人，朱有 不可能毫無感情，有意思的是，在為之所作悼亡詩中，頗有厚此薄彼的傾向，很令人玩味。

愚以為，合理的解釋當與中國古代婚姻制度有關，恩格斯曾言：“按照通例……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的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愿。”④在中國古代，婚姻選擇同樣滲入門第家族、政治利益等諸多倫理因素，由此形成的婚姻，其基礎其實是相當薄弱的，朱有 與呂氏的這段婚姻亦然，洪武二十七年：“上以皇孫及諸王世子郡王年漸長未婚，敕禮部于河南、北平、山東、山西、陜西，凡職官及軍民家或前朝故官家女，年十四以上十七以下，有容德無疾而家法良者，令有司禮遣之。”（《太祖實錄》卷231）次年，冊封呂氏為周世子妃。整個過程，朱有 毫無權力選擇，婚姻完全成了政治博弈的手段。所以，與呂氏之間盡管屬于“糟糠夫婦”，而其愛情基礎卻是維系在傳統倫理之上的，其愛乃是一種“倫理之愛”。在寫給呂氏的《挽詩》中，作者以絕大篇幅來贊美呂氏的“心誠志一”，“花柳精神隨處有，松篁節操古今無?！焙苋菀资谷烁械?，朱有 對于呂氏的悼念與呂氏自身的美德操守休戚相關。

雖然呂氏為正妻，但真正令朱有 傾心的卻是夏氏。其一，夏氏“有賢明婦人之風”?！皨D道的重要性，在倫理范圍之內幾與家庭興衰相關乎”⑤。夏氏深諳此理，曾“取班姬《女戒》，正色端操清靜自守之義”名其所居曰“端清閣”，朱有 《題夏氏端清閣》言：“關雎麟趾，為人倫德化之本，君子修身，實資乎內助以成盛德。”出于此，呂氏死后，朱有 才委以重任，“自妃薨后，委以治家，嚴敬齊整，內外稱服，閨門清吉，實余良佐也。”其二，婦德之于女人，只要生活中謹言慎行，不難做到，但才具多能則非常人所及。夏氏之才，朱有 于其墓志銘中多有提及：“宮人生而聰慧異于尋常，五歲即能記誦孝經……至于女工剪制結簇無所不精 ，奕音律，一經目睹耳聆，便皆造妙”，“初，司香藥，觀醫書，頗明其理，后掌圖史，終日讀書，手不釋卷”，“雅好文章，不樂華靡”?！抖饲彘w詩序》中又贊其操觚染翰之才云：“余以為古之婦人吟詩者不蓄于怨則流于淫，不放于情則過于巧，未有若夏氏清正忠厚之語?！逼淙拧⒌轮猓洹白松^倫淡妝素服，雖仙姝不足多也?！币浴跋涉蛔愣唷北日障氖?，夏氏之美可想而知。德、才、貌如此集中于夏氏一人，追述歷史，恐也罕有其匹，朱有 云：“惟順惟賢德之固，惟才惟色恩之堅。世人得一尚可羨，爾皆有之豈非天?！保ㄖ煊?《題夏氏端清閣》）將“順”與“賢”看做婦德之本，將才與貌看做兩情相悅的基礎，并認為世間女子有其一，已為難得，而夏氏則有其三，在朱有 心目中，夏氏無疑即是上天所賜之尤物。與呂氏相比，夏氏有其德，而呂氏無其才、貌，朱有 傾心于她也就不難理解了。

三

朱有 悼亡詩既然最能代表其詩歌創作水平，那么，分析朱有 悼亡詩，對于了解朱有 詩歌創作頗有意義。愚以為，朱有 悼亡詩從藝術層面論之有以下幾個特點。

其一，感情真摯。悼亡詩不同他詩，情感真摯是基本特征，但身為天潢貴胄，宮廷之中，女性眾多，宗藩子弟周旋其中，移情別戀者多，癡情者少，朱有 不然，故其悼亡詩也當刮目相看。與呂氏十年廝守，雖不如與夏氏那樣熱烈纏綿，但夫妻情分依存，字里行間不乏真情，如《秋夜有懷》：“情添慘淡風飄葉，聲助凄涼雁過樓。掩淚不堪傷往事，鼓盆歌罷憶莊周?！卑Q凄楚力透紙背，悲音余緒感人深矣。作為最喜愛的女人，夏氏的離世更讓其肝腸寸斷，在為之所作墓志銘、詩序中，絮絮叨叨，反復拾掇著夏氏生前的點點滴滴：“嘗觀古之列女有善者，皆錄之；其惡者，掩卷不讀，余謂之曰：‘惡，可為戒，爾何不觀？’宮人曰：‘妾心不然。惡者，人之所共怒，觀之無益。但當行善，又何戒焉？’”于日?；貞浿袃A訴著對夏氏的思念，刻骨流血，不忍卒讀，如《云英》：“云英何處訪遺蹤，空對陽臺十二峰?；ㄔ簾o情金鎖合，蘭房有路碧苔封。消愁茶煮雙團鳳，縈恨香盤九篆龍。腸斷端清樓閣里，墨痕燭池尚重重。”何處尋訪意即無處可尋，“陽臺”一句化虛為實，魂斷神傷中漫步花院，然物是人非，痛苦陡增；“腸斷端清樓閣里”，足以讓人觸摸到詩人內心深處難以自抑的掙扎。又如《挽詩》九首其一：“忽駕祥云去，青春三八年。傷心失良佐，掩淚泣英賢。文學尤高古，聰明且靜專。吉人何嗇壽，誰可問蒼天。”夏氏逝于二十四歲，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季節，朱有 以此切入，惋惜之余，忽轉入內心情緒的抒發，中間兩聯，正面著筆，寫其才能，可以說，作者的贊美實為思念與痛苦的外在投射，追問上天實則蘊含著作者的無助與無奈。

學者有言：“古傷逝惜別之詞，一披詠之，愀然欲淚者，其情真也?！敝煊?天性醇厚，故其悼亡詩也感人至深，所以曾永義先生有言：“對于一位宮女，他鐘情如此之深，死后又如此眷戀，也惟有真性情才能寫出真性情的文學作品。”⑥朱有 以其行動生動詮釋了皇族之家愛情生活的另一面，難能可貴。

其二，宗教意味。朱有 悼亡詩宗教意味濃厚，原因有二：一，朱有 歷經皇權斗爭及兄弟干戈，很容易滋生“過眼光陰如大夢，關心名利總浮塵”（《久病思禪》，《誠齋錄》卷２）之類的宗教幻滅感；二，受夏氏影響。夏氏佛學造詣“可謂根識宿成非淺鈍者矣”（《書夏氏法華經偈序》），墓志銘云其：“年二十二……因受菩薩戒，習金剛密乘，授法名悟蓮。自是留心內典，求其所謂佛性者。不二載而明其理，遂悟玄宗……”（《夏氏云英墓志銘》）朱有 好佛與之不無關系，而夏氏的離世更讓其沉溺其中消解永日，平撫創痛。如《挽詩》其七：“讀罷臨終偈，令人一悵然。人間花朵謝，天上月輪圓。有相原非相，無緣不離緣。平生獅子吼，總是大乘禪?！痹娭蟹鸬渖醵?，“有相”“無相”，乃“指世間一切有形無形之物，即森羅萬象”⑦。意在說明生死之間無鴻溝障礙；“獅吼”云云，典出《楞嚴經》“助佛轉輪，作獅子吼”，意在以獅吼驚醒眾生。其四、五、六、八、九也攝入大量佛典佛理，如其四“浮葉”、“極樂邦”、“白蓮”；其五“佛心”、“妙果”、“法華”等等，不一而足。其九照應其一，描繪了夏氏死后登入極樂世界情景，“了悟圓通理，彌陀總現前。妙觀心極樂，安養壽長延。池凈八功水，花開九品蓮。遙伸金色臂，接引向西天。”又如《憶夏氏》中將夏氏離世想象為“禮金仙”，將其短暫人生說成幻化人間歷盡劫難，在作者筆下，夏氏非但沒有死亡，反而正果修成，獲得永恒。

客觀而言，宗教意味的攝入，因為平衡了作者與逝者之間的精神痛苦，故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悼亡詩所應有的感傷色彩，但如果我們設身處地走進朱有 的精神世界，這種頗帶祥和的宗教意味實際上并未真的抹去作者內心深處的傷痕，之于生者，精神的虛幻終究要面對殘酷的現實，逝者的離別是生者必須承受的壓力，這種看似符合儒家“中和”之美的形式實在無法掩飾內容底蘊的悲哀。

其三，既雅且俗。朱有 時代正是臺閣體漸興的時代。朱有 交接公卿，其創作必然受臺閣文風影響，錢謙益評其詩歌“皆風華和婉， 乎盛世之音也?！保ā读谐娂非拢┡c臺閣文風舂容富麗“推之可以考見王政之得失，治道之盛衰”（楊士奇《東里文集》卷五）的創作主張不謀而合。然朱有 并未就此束縛其中，能夠逾越藩籬，使其詩歌同時又具有“平白通俗的風格”⑧。其悼亡詩亦然，如《有懷》其二：“鸞 象管漫塵侵，古調新聲不喜吟。從別玉京仙子后，人間何處有知音?！丙[ 象管、古調新聲符合作者身份，雖也用典，如“玉京仙子”，但為常典，并不生僻，全詩詩意曉暢，“平實雅淡”間頗具“柳枝”遺韻。他如《云英》《憶夏氏》《秋夜有懷》《偶成》等，都能照應實際，時雅時俗，且雅且俗，“氣貫其中，神行其際”（《劇品》），與臺閣詩人固執操守、以辭害意迥別，故有論者云：“可以了解到在臺閣體風行的時代，詩人（按：指朱有 ）并沒有因為身處其中而缺乏真實情感的表達。”⑨與作者雜劇中善于變革的精神表里相互。

總之，朱有 悼亡詩寫得非常真誠，王立指出：“悼亡每令人較為真切地了解到古人家庭、情感生活的隱秘，它尤其在古代文人情感世界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雹庵煊?悼亡詩不僅有著自己的文學價值，而且對于管窺藩王思想世界、情感生活同樣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所以，我們沒有理由不給予重視。

① 朱光潛：《詩論》，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１９８４年版，第２１０頁。

② 陳至立：《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２００９年版。

③ 胡旭：《悼亡詩史》，東方出版中心２０１０年版，第１—２頁。

④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４卷）》，人民出版社１９７２年版，第７４頁。

⑤ 朱仰東：《明代水滸戲女性觀管窺》，《伊犁師范學院學報》２００８年第４期。

⑥ 曾永義：《明雜劇概論》，臺北學海出版社1979年版。

⑦ 任道斌：《佛教文化辭典》，浙江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１年版。

⑧⑨ 閆春：《朱有 詩歌研究》，廣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２００６年版，第１７頁，第１３頁。

⑩ 王立：《古代悼亡文學的艱難歷程——兼談古代的悼夫詩詞》，社會科學研究１９９７年第２期。

作 者：朱仰東，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戲曲研究。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