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渡易水》與《易水歌》是明末云間派大家陳子龍在國變前后的兩篇重要作品,體現出尚麗崇悲、情氣相合的詩歌美學新質,對于研究明清易代之際文學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陳子龍 易水歌 詩風
易水,在今河北省易縣境內,為大清河上源支流,也是重要的歷史文化古地。《史記#8226;刺客列傳》記,戰國末荊軻將行刺秦王,以挽救燕國的危亡,燕太子丹與眾賓客在易水之濱白衣白冠為其餞行,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為變徵之聲,慷慨激昂,士皆垂淚涕泣。后人稱之為《易水歌》。
荊軻臨危受命以救時難的豪邁氣概與壯舉,引發后人的異代共鳴。如陶淵明《詠荊軻》云:“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駱賓王《于易水送人》謂:“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明代有異才的李贄,在《詠史》詩中也頌贊了荊軻的凜然之氣,表達了對他的無限哀挽:“慷慨悲歌唯擊筑,蕭蕭易水至今寒。”《渡易水》與《易水歌》則是明末云間派大家陳子龍在國變前后的兩篇重要作品,體現出尚麗崇悲、情氣相合的詩歌美學新質。
陳子龍(1608—1647),字臥子、人中,號大樽,云間(今松江)人。明清易代之際,他以其才情文章與不屈的風骨氣節成為江南風云人物、文壇盟主,《明史》本傳稱其“生有異才,工舉子業,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妙”。陳子龍參加“復社”,為該社后期共同擁戴的領袖,并與夏允彝、徐孚遠等創建“幾社”。當時言文章者,莫不盛稱兩社,稱“幾社”者,必首推夏、陳,而子龍名尤盛。他領袖云間派(云間詞派與云間詩派),對明末清初詩詞振興有巨大影響,流風余韻波及身后近半個世紀。《渡易水》即為其中期重要作品之一:
并刀昨夜匣中鳴,燕趙悲歌最不平。易水潺 云草碧,可憐無處送荊卿。
崇禎十三年(1640),陳子龍母喪服滿,由家鄉松江華亭赴京途中過易水,有感于荊軻的慷慨悲歌,寫下了這首懷古傷時的七絕。
“并刀”是古時并州所產剪刀,以鋒利著稱,而并州正屬“燕趙”之地,《隋書#8226;地理志》稱這里“悲歌慷慨”、“俗重氣俠”、“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并”;唐韓愈亦云:“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①的確,戰國荊軻謀刺秦王之視死如歸,東晉范陽人祖逖之“聞雞起舞”、“中流擊楫”等都訴說著世代相傳的燕趙俠風。古人亦言,刀劍夜鳴,必是對國事艱危、英雄救難有所感應。歐陽修《寶劍》詩云“寶劍匣中藏,暗室夜常明。欲知天將雨,錚爾劍有聲”,陸游《長歌行》有“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之句,陳子龍亦用“并刀”在匣中的悲鳴夜響,申述自己的報國心聲。
崇禎以來,關外清軍壓力與關內饑民起義使得本已衰朽的明王朝危在旦夕,②重經世之學的陳子龍,與社友取明朝名卿大臣“有涉世務、國政”之文,“志在征實”,輯成《皇明經世文編》五百零四卷,補遺四卷,又完成徐光啟生前未及編就的《農政全書》六十卷,“慨然以富國化民之本在是”③,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扭轉“俗儒是古而非今,擷華而舍實”④的不務實際的空疏學風。然而,對時事洞察深切的詩人亦知,國難當前,非一己之力能挽回,因此,佇立于易水之岸的碧草間,詩人聯想到了荊軻的悲壯,發出欲步其后而不能的無奈唏噓。
最能體現他獨特詩風的是第三句“易水潺 云草碧”,荊軻刺秦是一個為人熟知的古典,但陳子龍卻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性情——潺 流動的易水與碧草、白云、青天,構成了一幅艷麗鮮明、視覺沖擊感極強的華美圖景,使詩歌在原本蒼勁、悲壯的情懷中加上了華麗、鮮艷的色彩:易水風景動人,卻已無處送別荊卿。惜荊卿不在,是希望有荊軻這樣的重義輕生之士出現。作者也以荊軻自況,并感嘆無人為之送行之意。此詩從眼前景,引出對國事的無限隱憂,尤其重要的是,此眼前景已非現實中之實景,而是盡著“我”之色彩,在明麗的風景與先賢的追念之中,作者的俠士氣骨、名士風流與壯志未酬的心緒得到了盡情發揮,既懷古喻今,又有審美的沖擊力,體現出“麗”與“悲”的結合。
“麗”一指對偶,是一種有控制的情;二指辭采,體現為亮麗的色彩與生命的感動。“悲”則是時代風會、人生際遇的蒼涼之感。吳偉業評陳子龍詩“特高華雄渾,睥睨一世”⑤。宋征璧謂:“故其為詩,和平之詞,要有纏綿凄怨之致;摹古之制,自多激揚蕩厲之情。”⑥也說出臥子詩的特點,在摹仿古人的基礎上有自己的個性,在平和莊雅的面貌下有深摯的情感在涌動。尤其是明亡以后,在家國陵夷、滄桑劇變的特定時代背影下,憂時念亂的沉痛情感注入詩中,摹古習氣也幾乎消失,他的詩悲涼蒼勁而又辭藻華麗,音韻鏗鏘,更具感染力。如臥子38歲時所作《易水歌》:
趙北燕南之古道,水流湯湯沙皓皓。
送君迢遙西入秦,天風蕭條吹白草。
車騎衣冠滿路旁,《驪駒》一唱心茫然。
手持玉觴不能飲,羽聲颯沓飛清霜。
白虹照天光未滅,七尺屏風袖將絕。
督亢圖中不殺人,咸陽殿上空流血。
可惜六合歸一家,美人鐘鼓如云霞。
慶卿成塵漸離死,異日還逢博浪沙。
如果說《渡易水》還有明麗的色彩,抒情言志相對直接的話,甲申國變之后的《易水歌》則更沉郁。此詩似專詠古,但據前人考證,詩人思荊軻主要還是由現實而觸發,詩中隱喻左懋第赴北京與清廷談判被扣留,后拒降被害一事,但不必以為處處都是用荊軻寫左懋第。
這首詩最突出的是它濃郁的悲劇感,崇尚燕趙俠士的犧牲精神和高尚氣節是貫通全詩的意脈,詩人用前半篇的篇幅渲染“送君迢遙西入秦”的悲壯,但古典背后有臥子自己的人生抉擇,決意如荊軻一樣,提刀赴死,舍身捐生。陳子龍的結局也正如此詩所示,松江城破之后,他初念祖母年逾九十,無人侍養,于是托跡浮圖,同時以僧裝為掩護,積極籌組義兵,開展抗清活動,最后結兵太湖事敗被捕,矢志不屈,于舟解途中,投水而死。
就像我們在讀杜甫《蜀相》時,對諸葛亮與杜甫產生了雙重的同情一樣,《易水歌》發盡天下懷才不遇人之感慨,引得千載壯志未酬者共鳴。在這首詩中,我們讀到的是燕趙俠客與明末志士豪邁凄愴的雙重悲歌。
因此,作者眼中的易水已不再是“碧草”“潺 ”的秀麗之景,而是“古道”“白草”“清霜”“皓沙”的衰颯之象;“天風蕭條吹白草”,杜詩說“風急天高猿嘯哀”,南朝謝靈運《歲暮》云“朔風勁且哀”,“天風”自然是剛勁無比的北風,更隱含著一個“哀”字——壯士此去,豈可生還?緊接著,詩人從聽覺上渲染壯別之際的悲劇氣氛:“《驪駒》一唱心茫然”,《驪駒》是古代告別時所賦的歌詞。唐韓 《贈兗州孟都督》詩云:“愿學平原十日飲,此時不忍歌《驪駒》。”明《鳴鳳記#8226;南北分別》中有“愁蘊結,心似裂,孤飛兩處風與雪,腸斷《驪駒》聲慘切”之句,故送別者歌《驪駒》,又隱含一“哀”字;更奇絕的是,詩人用視覺形象傳達出曲調的慷慨激越:“羽聲颯沓飛清霜”,以清霜之降形容音聲,想象豐富,極盡天地慘愁之狀,又有婉麗之致。
后面四聯以史實抒情,白虹貫日、督亢圖窮、美人鐘鼓、灑血秦庭,雖然似直陳荊軻刺秦之事,但縱觀全詩,隨處又都有一個鮮明的“我”存在,語氣夸張,設色 麗,感情哀怨,確有李長吉的凄冷、跳躍,卓絕的奇思,濃麗的色彩,貫穿于追思歷史與品味現實的悲嘆之中。所以,讀陳子龍詩,最能打動人心的就是這種生命意志的張揚狀態。詩在結尾處發出慨嘆:“異日還逢博浪沙”,博浪沙在河南省原陽縣城東郊,韓國丞相后裔張良曾遣力士在此地狙擊秦始皇,因此有人認為,臥子當時對國事尚存希望,其實更確切的,應該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一種自我激勵。
從這兩首易水詩中我們看到,明末詩人陳子龍,生逢異族入侵之時,面臨國破家亡之危,借懷古以抒憂國之情,使得“詠荊軻”這一古老的主題,獲得了新的時代氣息;而詩歌展現出來的生命健力與瑰奇異彩,則與他的傲誕性情和兼學齊梁麗藻的詩學取向有關。
陳子龍負過人才氣,年少時輕肆直言,遇事易發,其《自撰年譜》崇禎元年戊辰條記載,他曾因見解不和,與傾向于唐宋派的文章大家艾南英仗氣論文,“攝衣與爭,頗折其角”,甚至“直前毆之”,狂放之態盡顯,轟動一時。吳偉業《梅村詩話》亦謂:“臥子負曠世逸才……眼光奕奕,意氣籠罩千人,見者莫不辟易。登臨贈答,淋漓慷慨,雖百世后猶想見其人也。”⑦在詩歌姿色方面,他吸收六朝及晚唐詩的傳統,其《壬申文選凡例》云:“文當規摹兩漢,詩必宗趣開元,吾輩所懷,以茲為正。至于齊梁之贍篇、中晚之新構,偶有間出,無妨斐然。”文以漢魏為宗、詩以初盛唐為法,高揚風雅傳統,是陳子龍詩學的一貫主張,但他并不排斥六朝、晚唐詩的學習。就詩歌色彩與風格來說,齊梁與晚唐最為華艷、柔媚,歷來貶斥之論也最多,陳子龍則認為借鑒六朝、晚唐的華篇麗句、巧思新境無可厚非,而且更有助于才情與個性氣質的表達。他為好友李雯詩集所做的《仿佛樓詩稿序》成于崇禎十年⑧,其中談道:
至于色采之有鮮萎,豐姿之有妍拙,寄寓之有淺深,此天致人工,各不相借者也。譬之美女焉,其托心于窈窕,流媚于盼倩者,雖南威不假顏于夷光,各有動人之處耳。⑨
“色采”指詩歌語言辭藻之色澤,“豐姿”指詩歌的章法、句法和布局、意象方面的變化。他以晉國美女南威與越之美女西施比喻詩的不同審美取向,鮮艷與素淡、嫵媚與直拙,各有動人之處,但他的個人創作,還是偏重“鮮”、“妍”的,在華艷的色彩中講求章法結構的迭宕起伏和變化,而不取“萎”與“拙”。錢鐘書先生《談藝錄》云:
陳臥子大才健筆,足以殿有明一代之詩而無愧,又丁百六陽九之會,天意昌詩,宜若可以悲壯蒼涼,上繼簡齋(陳與義)、遺山(元好問)之學杜。乃讀其遺集,終覺偉麗之致,多于蒼楚。⑩
在這樣的詩學主張之下,陳子龍詩雖受“前后七子”影響,但是能夠擺脫“詩必盛唐”之窠臼,在蒼勁雄壯的風格之外,還饒有柔婉秀麗之姿,在明詩復古與師心的思潮中,獨樹一幟,被公認為“明詩殿軍”。
① 韓愈:《送董邵南序》,《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47頁。
② 后金先后于崇禎二年、七年、九年三次入關犯境,進逼北京郊區,陳子龍《遼事雜詩》之一的“十載三逢敵騎來”即指此戰事。
③ 陳子龍:《農政全書凡例》,《陳子龍文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680頁。
④ 陳子龍:《經世編序》,《陳子龍文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38頁。
⑤⑦ 吳偉業:《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135頁,第1135頁。
⑥ 宋征璧:《平露堂集序》,《陳子龍詩集》附錄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65頁。
⑧ 據宋徵輿撰《云間李舒章行狀》(《林屋文稿》卷十)云:“丁丑,舒章館于徵輿之家,而臥子是年舉進士,以母喪歸,三人相聚里居,互相磨切,所謂詩篇甚富。各梓為一編間傳于世,而舒章仿佛樓稿尤著。”且陳序中言:“歲在己巳,始定交李子,讀其文自顧勿如也。……于今且七八年。”己巳是崇禎二年(1629),七八年之后應是崇禎九年、十年左右。與宋徵輿言合。由此可知,李舒章《仿佛樓詩稿》約成于崇禎十年丁丑(1637),陳序亦應作于此時。
⑨ 陳子龍:《仿佛樓詩稿序》,《陳子龍文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78頁。
⑩ 錢鐘書:《七律杜樣》,《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75頁。
作 者:吳思增,博士,華東理工大學人文科學研究院講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