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馮至《十四行集》中的第四首《鼠曲草》為例,提出現代詠物詩的審美解讀范式:“物”——大自然存在的秘密的公開與作者所覺解到的社會人生意義相關聯系,形成了“哲”與“思”交融的審美境界。在這首詩里就體現在鼠曲草作為自然萬物本真存在狀態的普通和作為社會生命存在象征的“高貴”、“潔白”,融合成為在抗戰時知識分子如何面對隨時“死”與“生”的擔當與決斷。
關鍵詞:詠物詩 馮至 《十四行集》 《鼠曲草》 審美解讀
大自然無私地呈現在人們面前,供游覽者欣賞陶醉,給科學家探索研究,開哲人沉思之門,啟詩人吟詠心扉。這其中,哲人往往以冷靜的理性態度觀察大自然,發掘它所蘊含著的秘密,其間有悖論,有規律,有意義,有的已經發現,有的尚待深入研究;詩人則以真摯的情感去體驗大自然,感悟它的美妙與無窮的韻致。詩人馮至則透過呈現給人們的自然萬物去窺探生命的存在外觀后面的秘密,并使其公開。
1941年我住在昆明附近的一座山里,每星期要進城兩次,十五里的路程,走去走回,是很好的散步。一人在山徑上、田埂間,總不免要看,要想,看的好像比往日看得格外多,想的也比往日想得格外豐富。那時,我早已不慣于寫詩了……但有一次,在一個冬天的下午,望著幾架銀白色的飛機在藍得像結晶體一般的天空里飛翔,想到古人的鵬鳥夢,我就隨著腳步的節奏,信口說出一首有韻的詩,回家寫在紙上,正巧是一首變體的十四行。①
當詩人馮至遠離塵囂之后毫無掛礙地與自然萬物相遇之時,自然萬物、詩人自己的人生經歷與感悟融合為一體。在這種“天人合一”的世界里,自然所有藏匿著的秘密就對當時詩人敞開,此時自然萬物好像以最敏捷、最正確、最單純的表現方式向詩人呈現了自己,成為一個讓詩人無法拒絕的“哲”與“思”交融的“情意世界”,因此,才有這樣的情景出現:
這個開端是偶然的,但是自己的內心漸漸感到一個要求:有些體驗,永遠在我的腦海里再現,有些人物,我不斷地從他們那里吸收養分,有些自然現象,它們給我許多啟示。
這種情景被詩人的靈感之光一閃,大自然存在的秘密就可以用文字固定下來,這便是詠物詩——就是詩人之思與自然萬物相交融共同呈現出來的審美境界。好的詠物詩就是這種情景中自然而然噴涌出來的語言,“從遠方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飛蟲小草,從個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許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發生深切的關聯的,對于每件事物我都寫出一首詩”,詩人馮至就是這樣寫出經典名作《十四行集》的。詩成之后馮至大病一場,“病后決然一身,好像一無所有”,“但由于滿足了我的‘那個要求’”,“等到體力漸漸恢復,取出這二十七首詩重新整理謄錄時,精神上感到一種輕松”。②
在《十四行集》中的“自然萬物”并非止于表達思想的“手段”之功用上,作為自然萬物中的“物”的總體——“大自然”來歌詠,即僅僅是強調從大自然中獲得人生啟示,而忽略大自然——“自然萬物”每個“物”所隱藏著無窮盡的秘密。也就是說,馮至在《十四行集》中書寫的、公開了秘密的“自然萬物”并非僅僅是搭建從日常生活到對形而上哲思之間的橋梁,同時其中的每一“物”也是作為個體存在與對社會人生亂象之感悟的融合交織的“結晶體”,這就說明大自然中萬物的每個“物”在這里都還有一定獨立性的自然層面的意義,作為個體穿梭于詩歌中。大自然“自然萬物”的“物”具有的獨立性——自然層面的個體存在——所體現的潛藏著的哲理,與由之感悟的人生之“思”交相依傍,匯合成為“物”之“存在”的意義的發源地,這就是每一“物”“存在”的秘密。聰慧的詩人往往有緣窺見發現這個發源地,并帶出其中的秘密,并使之向大家公開,顯示自然萬物的無底深淵。在《十四行集》的解讀過程中,慧心的解讀者可以體會到這個深淵的無底,“在浩浩無垠中產生回響,生命的憂患在此得到升華與超越。”③我們可以體會到馮至對自然萬物個體“存在”之意義的領會的深度與廣度。我們以《十四行集》之四——《鼠曲草》④為例來看看世界的秘密是如何公開的。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但你躲避著一切名稱,/過一個渺小的生活,/不辜負高貴和潔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這是你偉大的驕傲/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從這首晶瑩活潑、玲瓏可愛的結晶體里,詩人馮至向人們公開了鼠曲草的秘密,公開了自己對人的“生”與“死”的態度。據有關資料介紹,鼠曲草在我國別名眾多諸如“清明菜”、“白頭草”、“黃花果”,可以入藥,民間也有“搗爛擠汁,和粉做糕”說法。差不多同時詩人自己也寫了散文《一個消逝了的山村》說:“這種(鼠曲草)在歐洲非登上阿爾卑斯山的高處不容易采擷得到的名貴的小草。在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卻一年兩季地開遍了山坡。我愛它那從葉子演變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謙虛地摻雜在亂草的中間。但是在這謙虛里沒有卑躬,只有純潔,沒有矜持,只有堅強。”⑤也許因為它的葉子有柔軟的白毛,所以詩人在詩題題注中根據德語把它——在中國平凡普通的本真狀態——“白茸茸的小草”——鼠曲草另外命名(譯)為“貴白草”,而不是通常的“高山火絨草”,從而賦予平凡普通的“鼠曲草”深刻的雙重寓意:作為自然萬物本真存在狀態的普通和作為社會生命存在象征的“高貴”、“潔白”。因為在漢語里“貴”可以理解為“最寶貴的”,“白”則可以理解為“清白”“潔白”的意思。由于這種普通平凡的小草——在昆明隨處可見的鼠曲草——觸動詩人靈感,又想起它那高貴的譯名,不得已詩思隨地涌出,于是詩人在“鼠曲草”與“貴白草”之間游弋,以草寓人來說明人的生命存在的意義的平凡與偉大。
詩的第一節是起,由人而草寫這種“白茸茸”的名為“貴白草”的“你”表里如一,名實相符。詩人常常一個人在山徑上,田埂間“走去走回”,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白茸茸的”,又不曾辜負“貴白”名稱的鼠曲草,于是向它默默地吐露自己的心愿,要在人生的旅程中做一棵名副其實的“小草”。第二節詩人承接“祈禱”,進一步頌揚這種小草“躲避著一切”榮譽,甘于“渺小”,默默面對生死的態度,真正體現了這種小草出身的高貴和潔白,不曾辜負人們對它的期望。第三節是一個轉折,直寫小草——鼠曲草對外界種種(作為“貴白草”)評價的反應:“一切的形容”——一切褒揚,到它的身邊卻如自然界的其他花兒一樣,任其凋落;“一切的喧囂”—— 一切詆毀,到它的身邊卻化成默默,毫不在意。這種云卷云舒的態度,反襯這種小草的無所營求,清靜自如的心境。第四節既是全詩的小結又照應了開頭,說明鼠曲草對自己生命的態度和詩人對鼠曲草的心儀敬仰之情。“這是你偉大的驕傲/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鼠曲草(詩人)把死亡看做生命的輝煌的完成,偉大出于平凡,越是恬靜無欲、寵辱不驚,甘于淡泊,就越是見其至誠淡定與敢于擔當的崇高境界。
其實,以上分析的只是此詩浮在鼠曲草自身的哲理——自然層面的生命存在的意義,并未觸及此詩的社會人生的生命存在(價值)的本質意義,否則此詩會等同一般,流入俗套。歌德說:“一個特殊具體的情境通過詩人的處理,就變成帶有普通性的和詩意的東西。”⑥當詩人直接面對“開遍了山坡”的鼠曲草,作為一個自然之物,它通過詩人的攝取,就作為一個特殊具體的情境出現,經過詩人馮至的處理,就變成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充滿哲思的形象的“東西”,即充滿形而上哲思和詩意的鼠曲草形象出現了。從這首詩中,我們不難發現:詩人最關心的是我們人類的最大幾個問題——如何面對自己的“死生”?人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人的最終歸宿在哪里?即怎樣的人生才算得上是本真的人生的問題?在抗戰后方詩人心理是很復雜的,既有來自傳統儒家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義擔當以及“獨善其身”潔身自好,也有釋道之“浮名如同過眼云煙”空寂。但這幾個問題的追問,主要來源還是他留德時所受的里爾克、克爾凱戈爾等西方存在主義思想熏陶的結果:所有喧囂榮華的一切不過是虛無的顯像和幻境,真正的人生都是以自身的本真存在——謙卑報答自然性生命存在的驕傲。在詩人眼里,人的高貴與卑賤不在其地位之高下,而在其人格與精神底蘊之厚實與膚淺,尤其是他是否謙卑地意識到自己的本真存在。因此,一個內在品格偉大的人,他不需要太多的外表的粉飾與喧囂,更多時候,反而是要以渺小的自然生活為底色,才襯托出其社會生命的偉大之所在。詩人堅信,在那否定“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的謙卑里,就是堅守本真存在著的人的自信、人的尊嚴。人惟有這樣,當他面對自己的死生,面對自己的一切,才能承受任何巨大的打擊也摧折不垮,這就是詩人贊頌在否定中完成的“偉大的驕傲”。詩人贊頌著脫盡豪華的真淳,寄寓自己對人生本真存在的看法,視名利如草芥,保持內心的“高貴與潔白”,過一種健康的生活,不為“一個名稱”所羈絆,甚至不為“一切名稱”所羈絆,更不為濁世蠅頭小利所左右——這就是這種小草——“鼠曲草”蘊藏著“貴白草”的秘密。
這樣,詩人就把鼠曲草自然的生命與人的社會生命在本真存在的意義上關聯起來了,即把鼠曲草的自身本性和人的社會生命的本質意義“關聯”起來。《十四行集》中《我們站在高高的山顛》《我們天天走著一條小路》等都體現了這種關聯,這種“關聯”把形而下的自然界表象提升到自然所包蘊的形而上的意義,感性和智性的“關聯”是現代主義詩歌所追求的藝術理想,馮至以其精湛的詩藝和對生命本真形態的追求,使這種關聯獲得高度的統一,使對個體生命超越與終極關懷在情意世界中得到了圓融,在這一點上觸及了詩歌的本體意義。從這個角度來看,作為師長輩的馮至為西南聯大詩人群出現與形成,奠定了現代主義詩歌的中國品格和高度。被“公開的秘密”⑦的自然像一面明鏡:生存表象投影于其中,反射出來的是社會生命的真諦。“自然”起了接納與反射的鏡子作用,既呈現“自然萬物”的本來面貌,又反射出人之為人的本真存在的意義。自然的秘密與人的本真存在,匯合成為生命存在的真諦,即是這首《鼠曲草》——自然與人合一的真諦,宇宙的真諦:強調作為自覺的生命個體,人應當力求像鼠曲草一樣安靜、高貴、潔白地“正當的死生”,如《十四行集》中的蔡元培⑧;堅持“認真”的為人,像法國詩人Felix Arvers臨死時所做的那件事⑨。詩人力圖通過對人的自然生命情態的拷問達到喚醒每個人的社會存在的勇氣和良知。如果聯系《十四行集》另外二十六首十四行詩和在同一地點寫于同一時間——抗日戰爭時期的馮至散文,這首詩與它們一起共同織就了當時知識分子們之理想人格的擔當與民族心靈的史詩,絕不是無的放矢,而是包蘊著一個崇高的志愿:“通過對我們民族的存在方式的批判,喚醒個人的生命活力和存在的自覺,由個人的自覺達到‘民族的自覺’和‘民族的復興’。”⑩
在這首詩里馮至公開了自然萬物中的鼠曲草的秘密,詩人的“在世”狀態與精神追求是和鼠曲草在精神實質上是一致的,這其實也是詩人借鼠曲草將自我價值取向向世界敞開的形象寫照。當時正是抗戰的最為艱苦階段,廣大知識分子出于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默默地獻身事業,堅守自己崗位,勤奮工作,生活雖然很艱苦,卻都“默默地”承受,安之若素!就詩人自己本身就是一邊勤勤懇懇為西南聯大的青年學生授課,一邊孜孜 地從事歌德與杜甫的研究工作,正如作者晚年回憶散文《昆明往事》中的西南聯大:“絕大多數教職員都安貧守賤,辛辛苦苦地從事本位工作。”{11}在炮火紛飛的歲月,“正當”地面對自己隨時都可能發生的“死生”,“認真”地為人,這不正是借鼠曲草的秘密來敞開自我之寫照嗎?
①② 馮至:《〈十四行集〉序》,《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13頁,第214頁。
③ 方李珍:《對存在的關懷:從生命憂患到生命超越》,《詩探索》1997年第4期。
④ 原詩題注:“鼠曲草在歐洲幾種不同的語言里都稱為Edelweiss,源于德語,可譯為貴白草。”
⑤ 馮至:《一個消逝了的山村》,《馮至全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8頁。
⑥ 艾克爾曼輯錄,朱光潛譯《歌德談話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6頁。這段話馮至自己譯為:“一個特殊的情境通過詩人的處理,就變成普通的和詩意的了”,朱光潛的翻譯比馮至自己的翻譯更具體直白,也更能說明問題。參見馮至:《讀歌德詩的幾點體會》,見《馮至全集》(第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頁。
⑦ 歌德語。轉引自馮至《讀歌德詩的幾點體會》,《馮至全集》(第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3頁。
⑧ 馮至:《〈十四行集#8226;蔡元培》,《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25頁。
⑨ 馮至:《認真》,《馮至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6頁。
⑩ 解志熙:《生命的沉思與存在的決斷(上)——論馮至的創作與存在主義的關系》,《外國文學評論》1990年第3期。
{11} 馮至:《昆明往事》,《馮至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66頁。
基金項目:本文為貴州大學教學質量與教學改革工程項目:
“‘中國現當代文學’課程教學中的作品閱讀與闡釋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羅紱文,哲學博士,貴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美學、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