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荒蕪的《荒原》

摘 要：《荒原》的作者T·S·艾略特是一位虔誠的英國天主教徒，體現在詩作中則表現為對《圣經》文學傳統的繼承與超越?！痘脑防^承了古代先知精神，采取“異象體”的啟示方式，警策世人，傳播文化清潔之意，彌漫全詩的意象蘊含著西方傳統宗教文化中的救贖和重生主題。

關鍵詞：《荒原》 T·S·艾略特 救贖 重生

《荒原》是英國詩人艾略特的成名作，也是20世紀世界詩壇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詩中涉及6種語言，引用了大量的神話典故，通過象征、暗示等藝術手法，構成了一部博大精深的詩篇。長期以來，中外學術界一直認為這首詩表現了現代西方人的精神崩潰，浸透了詩人的憂慮和絕望，荒原之上蘊含著深刻的悲劇色彩。筆者并不完全贊同這一觀點，畢竟《荒原》是一部寓意非常龐雜而艱深的詩作，如果我們細致解讀文本就不難發現：艾略特試圖繼承古代先知的精神，采用“異象體”的啟示文學樣式，警策世人、傳播福音；荒原之上雖然有許多墮落、衰敗的景象，卻并沒有徹底荒蕪，其中還蘊含著很強烈的救贖主題，重生的希望也已如星火般蓄勢待發。

一

深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西方文學并不羞于言罪，正如福音書中的耶穌所言：“我來本不是召義人，乃是召罪人?！雹僮镏蚤L期存在，一方面說明人類具有自我選擇的能力，另一方則意味著人類必須經歷痛苦的煉獄，才能被上帝拯救。晚年篤信天主教的艾略特當然也堅信這一觀點，他認為：“認識罪過的存在是一種新生活的開始”，“惡的觀念包含著善的觀念”。②從辯證的角度來看，詩人認為罪和惡是人類獲得拯救的第一步，因為它能促使人們懺悔、贖罪，進而增進覺醒之后的人們對善的追求。

詩歌開篇第一句“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月份，先知以西結于“約雅斤被擄去第五年四月初五日”看到了“靈輪意象”（《以西結書》1：2）。在艾略特看來，此時的上帝還眷顧著人類，愿意將榮耀的形象顯現給世人看，并“親手”將警策的書卷送給先知。后來，又是一個四月，上帝之子耶穌“道成肉身”，下凡拯救世人，卻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三日后復活，并升天而去?！暗馈焙汀叭馍怼痹谶@一刻徹底分裂了，在此以后的人間四月天，便注定成了被上帝廢棄的“荒原”。

在《荒原》中，“罪”主要體現為男女欲望的荒淫和墮落，其最根本的意義在于基督教所謂的崇拜偶像，背離上帝。《圣經》形象地把上帝與選民的關系比喻為新郎與新婦的關系，西奈山立約便是亞衛婚娶以色列的標志。立約之后，以色列人不恪守盟約，肆意追隨異神，祭拜偶像；但亞衛卻不計前嫌，仍以仁義、公平、慈愛和憐憫對待他們，一遍遍地呼喚：“背道的兒女啊，回來吧！因為我做你們的丈夫”（《耶利米書》3：14），還許諾要像先知何西阿娶淫婦歌篾為妻那樣，善待以色列人（《何西阿書》前3章）。艾略特在詩歌中引經據典，大量描寫人類歷史和現實中的淫行，意指墮落的現代人離經叛道、道德敗壞，隨意踐踏宗教戒律。然而，暴露和譴責只是第一步，隨之而來的懺悔和救贖才是作者的良苦用心所在。

早在詩句第20行，艾略特便通過“人子啊”隱喻《以西結書》第2章第1節。眾所周知，在《圣經》中，先知以西結以公元前586年耶路撒冷陷落為界線，預言了兩大主題：陷落前宣告耶路撒冷必因罪孽深重而遭審判，陷落后則預言圣城必因上帝的救贖而再度復興。以此來比照《荒原》，很明顯熟諳《圣經》的詩人在此悄悄埋下伏筆：詩歌前三章主要是暴露和指責，而后兩章則暗示通過懺悔、水的凈化和洗禮，人類可以從自己造成的荒原上解救出來。盡管寓意復雜的詩篇前后風格并非有鮮明反差，但作者的良苦用心還是不難體會的。

第4章“水里的死亡”與第55行詩句“怕水里的死亡”遙相呼應。水里的死亡象征著基督教傳統文化中的洗禮儀式，即人的肉體在水中毀滅，但精神得到升華，是一種新生的標志。在詩歌敘述中，大海毀滅了弗萊巴斯的肉體，并“在悄聲剔凈他的骨”。經過大海的洗禮，沉淪的肉體、“利潤與虧損”等塵世欲望消逝得一干二凈。這種由大海完成的象征性儀式，體現了作者對欲望的否定和對“凈化”的追求。詩歌第219行的“外邦人還是猶太人”，意指無論地域、種族與宗教，都要以弗萊巴斯為鑒，不要逃避“水里的死亡”。詩人艾略特之所以一直強調水的凈化作用，是因為他秉承著《圣經》文學傳統，認為水隱喻著上帝之道和生命之泉。在《圣經》中，水的意象貫穿始終，并與上帝的信仰之道一直重合：在人類最初居住的伊甸園里，“有河從伊甸流出來滋潤那園子，從那里分為四道”（《創世紀》2：10）；為了走出埃及，上帝的選民以色列人穿越紅海，進入沙漠，摩西（這位“從水里拉出來”的先知）在神示下“擊打磐石出水”，解救眾人（《出埃及記》17：6）；先知耶利米則譴責百姓作惡：“離棄我這活水的源泉，為自己鑿出池子，是破裂的不能存水的池子”（《耶利米書》2：13）；阿摩司則明言：“人饑餓非因無餅，干渴非因無水，乃因不聽耶和華的話”（《阿摩司書》8：11）；在福音書中，耶穌干脆自己說：“人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他里頭成為泉源，直涌到永生”（《約翰福音》4：14）；在《圣經》最后的《啟示錄》（22：17）中，上帝之城中有一條“生命水的河”，耶穌基督說：“口渴的也當來；愿意的，都可以白白地取生命的水喝”。總之，在整部經卷中，水的凈化和重生作用是非常明顯的，它暗示著荒原即將復蘇的希望主題。

詩句第60行和第207行都提到了“并無實體的城”，意指虛幻之城和毀滅之城，緊接的詩句分別是“在冬日破曉時的黃霧下”和“在冬日正午的黃霧下/尤金尼特先生，土麥那的商人/……以粗俗的法語請我/到凱能街飯店用午餐/然后在大都會度一個周末”。這種意象很容易令人想起《創世紀》中“所多瑪和蛾摩拉的毀滅”。這兩座城因罪惡深重（學界普遍認為是男同性戀），耶和華便把硫磺與火降于城中，黃色的“煙氣上騰，如同燒窯一般”，徹底摧毀了這兩座城市。與此對照，《荒原》除大量描寫男女淫行外，也暗示了男色之罪。只有徹底驅散“黃霧”，摧毀那“并無實體的城”，按基督精神重建的“新天新地”才有可能重現人間。

二

《荒原》的第５章開篇描寫耶穌的受難與復活：“火把把流汗的面龐照得通紅以后/花園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經過了巖石地帶的悲痛以后/又是叫喊又是呼號/監獄宮殿和春雷的/回響在遠山那邊震蕩”。這段描寫可以對照《馬太福音》第27章第51節的經文來理解：“忽然殿里的幔子，從上到下裂為兩半，地也震動，磐石也崩裂……”艾略特在此給讀者出了一道難題：在古代，耶穌作為上帝唯一的兒子，“道成肉身”降臨塵世，為拯救人類而被釘上十字架；如今，現代的“荒原”又一次等待上帝的拯救，可由誰來做被獻祭的羔羊呢？

在詩句的第360行，作者自己回答了這一問題，暗示耶穌將再次降臨人間。復活作為基督教的神學術語，有兩種含義：一是末日審判時已死義人的復活，其二是指耶穌被釘死后，第三天復活升天。詩中寫道：“誰是那個總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個人？”盡管現代人分辨不出同行耶穌的面目，但拯救的前提之一畢竟出現了。伴隨著基督的降臨和“悄悄地行進”，“并無實體的”城“在紫色暮色中開裂、重建又爆炸/倒塌著的城樓”。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暮色已經不是先前的黃色，而是紫色。在西方文化中，紫色的宗教含義一般表示懺悔與受洗，這也是作者暗示末日審判到來的前兆。充滿罪惡的城只有被徹底摧毀，重建“圣城”的希望才有可能實現。

詩句第389行描寫“空的教堂，僅僅是風的家”，這意味著現代人已經不再相信靈魂可以通過教堂進入天堂，荒原上的人猶如枯骨般散落在教堂之外。有趣的是，當“風”和“枯骨”的意象結合在一起時，很容易讓那些熟稔西方文化的讀者聯想起《以西結書》第37章的“枯骨復生”故事：平原上干枯的骸骨，聽聞先知的聲音而相互聯絡，骨上長筋，筋上長肉，肉外敷皮，接著氣息進入其中，“骸骨便復活了，并且站立起來，成為極強大的軍隊”。這則典故本來預言在異邦屈身為奴的以色列人必將再次強盛，而在艾略特筆下則暗示荒原的重生?！帮L”的意蘊見于上帝的指示：“人子啊，你要發預言，向風發預言，說主耶和華如此說：氣息啊，要從風而來，吹在這些被殺的人身上，使他們活了”（《以西結書》37：9）。由此不難看出，源出于教堂的風是生命的氣息所在，是枯骨（荒原上棄絕信仰的人）復活的關鍵一步。

隨后，濕風不僅“帶來了雨”，更重要的是，還促成了雷霆開口說話。詩人引用佛典注釋“雷霆的話”，其實在西方文化背景中，雷鳴更像是上帝的聲音。譬如摩西在西奈山與上帝立約時，“在山上有雷轟、閃電和密云，并且角聲甚大”（《出埃及記》19：16）。再如《圣經》的最后，基督打開七印封嚴的書卷，七位天使吹號，將災難降臨人間。在第七位天使吹號之前，“有七雷發聲。七雷發聲之后，我正要寫出來，就聽見從天上有聲音說：‘七雷所說的你要封上，不可寫出來’”（《啟示錄》10：4）。基于這一隱喻，雷聲伴著從天而降的甘霖，意味著荒原的罪惡將被洗刷和懲罰，義人則會復活并得到永生。有研究者認為：“雷公既然開口了，說明要下雨了。雷公吐出的話，當然也就是雨水，正是這雨水可以使整個荒原復蘇?！雹圻@一解釋雖然簡單明了，但也有過度詮釋的偏頗。其實，雷霆只是指示世人以救贖之道（獻身上帝、舍己為人、同情、克制等），卻并未直接參與拯救活動。在詩人看來，“荒原”的救贖和重生希望主要還是靠人類自己的努力，絕不可能是不勞而獲的賜予。

在長詩的最后一節，艾略特寫道：“我坐在岸上/垂釣，背后是那片干旱的平原/我應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漁夫這一人物是《荒原》中的重要意象，他代表著人類得以世代延續的生命力。表面上看，這一形象似乎來自魏士登的《從祭儀到神話》，但從深層意蘊上說，更來源于《圣經》中的先知以及耶穌形象。在先知書中，上帝明示：“我要召許多打魚的，把以色列人打上來?！保ā兑讜?6：16）在福音書中，耶穌選中漁夫西門、安德烈、雅各、約翰為門徒，并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馬太福音》4：19）以耶穌為代表的漁夫，面對荒原發出了“我應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的感慨。這不難看出，整飭荒原的計劃已經萌發，其重生為沃土的愿望終將要付之實踐。

眾所周知，荒原的復蘇之路是漫長而艱辛的，艾略特當然深知此理，但他并沒有因此而退縮。相反，為了救贖墮落的現代人，為了拯救荒原，篤信基督教的詩人義無反顧。如詩歌中敘述的雷鳴、電閃、風起、雨落，詩人堅信終將有一天，荒原之上會再現草長鶯飛的人間四月天。面對著“死了的上帝”、“不在”的圣靈和若有如無的人子，《荒原》只能以雷霆的福音來拒斥塵世的偶像，拯救傳統的信仰，試著重新確立在非宗教主義威脅下，保持對于宗教和古典傳統信仰的約書。在此意義上，《荒原》絕不是毫無生命的荒蕪，而是在絕望的盡頭隱喻著重生的希望。

① 《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9章第13節，中國基督教協會1998年版。

② [英]艾略特：《艾略特詩學文集》，王恩衷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15頁。

③ 胡鐵生：《論〈荒原〉的美學思想》《外國文學研究》1996年第2期，第31頁。

作 者：呂超，博士，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