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小說《百煉真海烈婦傳》考述

摘 要：通過史料的記載和文本內證，可知清初小說《百煉真海烈婦傳》完成于康熙七年（1668）八月之前。此外，從作品的刊刻時間和馮夢龍后人的情況分析，該小說編者為馮夢龍侄曾孫馮勖的可能性較大。鑒于此，對清初“墨憨主人”的認定不能僅僅停留在馮夢龍兒子馮焴身上。

關鍵詞：《百煉真海烈婦傳》 馮勖 墨憨主人

清康熙六年（1667）正月，常州府武進縣發生了轟動一時的海烈婦拒奸致死案。由于此案發生在人文薈萃的常州，案后不久，敘述此事的文藝作品即大量涌現。始作于康熙六年（1667）五月，完成于康熙七年（1668）正月的沈受宏《海烈婦傳奇》第二十六出《建祠》即云：“外邊傳記、小記、雜劇、盲詞無一不有。”①筆者所見筆記小說和傳記就有陸世儀、王巖、任源祥、方孝標、董含、陸次云、周 、李長祥、花村看行侍者、宋起鳳、張符驤、王元 諸作，另有黃光業、周啟雋、周亮工、周容等人所作或已散佚，未能寓目。祠記有董以寧（1629—1669）《陳烈婦祠記》、崔龍、陳荔英《海烈婦祠記》等。戲劇有署名“楚僧灰木”的《 陵驛節義仙記》二十七出、沈受宏《海烈婦傳奇》二十八出、余治《海烈婦記》。白話小說有署名“三吳浪墨仙主人”的《百煉真海烈婦傳》、署名“云陽嗤嗤道人”的《海烈婦米槨流芳》、署名“東海猶龍子”的《海烈婦》，民國常州小說家吳綺緣亦有“烈情小說”《海烈婦》。方志、史書記載的有康熙《常州府志》、康熙《潛江縣志》、乾隆《武進縣志》、光緒《武進陽湖合志》、乾隆《徐州府志》、同治《徐州府志》、道光《銅山縣志》《 陵節烈傳》《清史稿》等。詩詞題詠更是豐富，在小說《百煉真》后就附有二十二家題詩。此外，在清人的詩文集中，還可見不少題詠海烈婦故事的詩詞，如陸世儀、陳其年、孫枝蔚、姜 、彭孫貽、裘璉、王嗣槐、鄭熙績、王士祿、蔣 、彭定求、龔士薦、劉謙吉等文人學士都曾題詠詩詞記之。

現存海烈婦故事中，敘述最為詳細、篇幅最長的小說當屬《百煉真海烈婦傳》。全書十二回，巴黎國家圖書館藏，《古本小說集成》與《古本小說叢刊》均據此本影印。該書首封題“三吳浪墨仙主人編輯 百煉真 本衙藏版”；次為“亦臥廬主人漫題”之《敘言》，后鈐有章曰“俠□”、“墨憨”；接著是《凡例》；目錄前題“新鐫海烈婦百煉真傳 三吳墨浪仙主人編輯”；正文卷端題“新鐫繡像海烈婦百煉真傳 三吳墨浪主人編□”。雖云“繡像”，但全書并無圖像，或已散失，或原本就無。書后另附錄有大量詩文，按順序為馮勖方寅《挽塘村陳烈婦》詩二首，單獨一頁；題詠海烈婦的有《各憲紳衿士人名媛贈詩》；有關陳烈婦的《金太傅塘村烈婦陳氏墓志銘》，《撫院部老爺韓□詳批旌獎陳烈婦全語》《府縣禁約暨扁語》《顧吏部題募建塘村烈婦陳氏碑并祠引》《征穹窿山塘村陳烈婦詩文引》《吊挽塘村烈婦詩》。

關于該書的刊行時間，由于刊本無時間記載，前人均認為是在康熙初年。據筆者考察，此書當完成于康熙六年（1667）至康熙七年（1668）八月之間。小說第一回云：“如今就在目前舉出一節新聞，做個烈婦的榜樣。這節事就在大清康熙年間，徐州有個女子姓海，名喚無瑕。”說明該書成于事件發生之后不久。而且，書后附錄題詠陳烈婦的詩文中有記時間的最遲是康熙六年。此外，平湖人李天植（1591—1672）《蜃園詩續集》卷一的兩首詩《和贈蘇州陳烈婦詩》《又贈挽徐州海烈婦》即為陳烈婦和海烈婦所作，并稱“二烈婦行實載《百煉真傳》”②，《蜃園詩續集》嚴格按時間先后順序編成，二詩前后均為辛亥年作，則二詩亦作于康熙辛亥年（1671）無疑。這就說明《百煉真》在此前已經刊行并流傳開來。

通過對比小說的一些細節和海烈婦故事的史實，我們還可將小說刊行時間的考察范圍進一步縮小。在小說第十二回中，作者列出了當時九名官員的贈匾和題字，而這些官員姓氏都是真實的，如“貞烈流芳”的贈匾者江撫部院韓某即當時江蘇巡撫韓世琦；常州府理刑司朱氏就是朱士達，為湖廣潛江人，時任常州府推官，海烈婦一案正是他經手；小說后附錄海烈婦題詠中，督糧道盧大人為第一首，與“清霜烈日”匾的贈人姓氏相同；“此謂丈夫”的題匾者蘇松常道李某據沈受宏《海烈婦傳奇》的樊圃老人序文可知其人為李石臺。無獨有偶，在沈受宏《海烈婦傳奇》第二十八出《榮旌》中，也羅列了一些官員的贈匾。通過比較二者得知，沈受宏《海烈婦傳奇》所列與小說大體一致，但小說所列中多了松江府海防彭大人的書贈，另有小異之處是“孤節千秋”的贈匾人在《海烈婦傳奇》中為翰林院李大人，而小說則記贈匾人為其夫人姚氏。這可以看出二者并無互相抄襲。一個重要的史實是海烈婦是受到皇帝旌表的。在灰木《 陵驛節義仙記》第二十四出就記載了圣旨旌表海烈婦的情況。如果認為這是戲劇的虛構手法而不足信的話，道光間蔣文勛刊沈受宏《海烈婦傳奇》卷首附錄的“奉旨旌表”“烈婦海氏”的牌匾則可以消除這種疑慮。牌匾中明確記載著立匾時間：“大清康熙七年八月既望”。沈受宏《海烈婦傳奇》完成于康熙七年正月，所以劇中未提圣旨旌表之事。小說亦未提及圣旨旌表事，對于以表彰節烈為宗旨的作品來說，如此詳細的羅列怎么有理由故意漏掉這個“最高榮譽”呢？合理的解釋是：小說完成時還未有圣旨旌表的消息。這就說明小說完成于圣旨旌表海烈婦的康熙七年（1668）八月之前。

現在我們來討論小說的著作權問題。“墨憨”、“亦臥廬主人”都是馮夢龍常用的題款，但馮氏于順治三年（1646）去世，而此書故事發生在康熙六年，當然不是馮夢龍所作。后人對印章“墨憨”的理解主要有兩種：一種認為是書賈作偽，一種認為是馮氏后人之作。前人如孫楷第等多認為此書為偽托之作。但李夢生認為“墨憨齋主人新編”的《十二笑》實際為馮夢龍的后人所編，理由是該書后后鈐有“子猶后人”、“大樹生”二印，都隱含馮姓在內。“墨憨齋雖為馮夢龍齋名，但不是他一人專用，他的后人仍然用這齋。”③而苗懷明堅持清初的“墨憨齋”是出自書坊對馮夢龍的偽托，理由是《十二笑》卷首署名“郢雪”的具有廣告色彩的識語：“墨憨著述，行世多種，為稗史之開山，實新言之宗匠。名傳鄴下，紙貴洛陽。茲刻猶發奇藏，知音幸同珍賞，意味深長，勿僅以笑談資玩也。”④苗懷明認為“這話顯然就是說馮夢龍的，而不是他的后人，也只有他才當得起這些話”⑤。之后，吳小珊在《明清小說研究》2007年第2期發表《清初“墨憨主人”為馮夢龍后人——馮 考》一文，將“墨憨”主人的真實情況進行了確認，認為其人為馮夢龍的兒子馮 。歸納其所陳理由，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敘言》題款“亦臥廬主人漫題”和“墨憨”的印章說明“亦臥廬主人”同時也是“墨憨主人”，“書齋作為財產是可以繼承的，而有繼承權利的當然是馮夢龍的后人。”

二、據《百煉真》正文后的塘村陳烈婦的大量題詩中，特意將馮夢龍侄曾孫馮勖《挽塘村陳烈婦》詩二首單獨置首，“且各題詩人的姓名列于上方的體例，與馮勖之名列于下方明顯不同，這種將馮勖題詩單獨列出的目的顯然是為了突出他，表明馮勖與寫作或刊刻《百煉真》的人有著非同尋常的關系。”

三、“順治、康熙年間，馮夢龍的后代子孫還活著的就只有馮 一人。”

關于繼承書坊財產的說法，筆者贊同此說。“墨憨齋主人新編”《十二笑》的印章“子猶后人”就是力證。但需要對吳文所說馮勖詩歌的情況重新認識。吳文認為《百煉真》“將馮勖題詩單獨列出的目的顯然是為了突出他”。但實際情況應該比這更復雜一些。在該刊本中，小說、馮勖二詩以及海烈婦題詠為同一字體，而題詠塘村陳烈婦的詩文字體則與此迥異。筆者以為，應是題詠塘村陳烈婦的詩文刊行在先，有關海烈婦的內容和馮勖題詠陳烈婦的詩刊行在后，再將前者附后匯成一冊。雖然不是故意將馮勖詩歌置首，但補上其詩一樣能說明小說編者或者刊刻者與馮勖的密切關系。

現在我們來討論“墨憨齋主人”的問題。吳小珊認為清代“墨憨齋主人”為馮夢龍兒子馮 。文革紅考證清初“素政堂主人”亦為其人⑥。因此有必要對馮 的出生年代及活動時間作一個估算。

由于馮 生平資料的匱乏，現在僅能以馮 曾校閱的現有幾種書來推論。因為如果有校閱書的能力，應該已經成人。現有馮 校閱過且有時間線索的書有：

一、馮夢龍《綱鑒統一》，明崇禎十五年（1642）序舒瀛溪刻本，該書前題下署：“古吳馮夢龍猶龍父輯，男 參閱”。

二、馮夢龍《麟經指月》，北大藏開美堂刊本，有二序，其一為作于泰昌元年（1620）的“西陵友人梅之煥撰”，另一則為“門下弟夢熊非熊撰”。序后為參閱姓氏，下署“兄夢桂若木父、弟夢熊非熊父、男 贊明父識”。

按以上提供線索，如果有校閱書的能力，則大致可以判斷馮 于泰昌元年（1620）至少二十歲左右。但文革紅認為北大藏本《麟經指月》提供的信息不足信，理由是現在還有兩種《麟經指月》刊本（常熟圖書館藏開美堂刊本和《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第10冊所收富沙余應虬校閱本）未有馮 和參閱人的信息。認為北大藏本《麟經指月》的參閱姓氏為馮夢龍死后其兄弟和兒子加以確定和記錄：“參閱姓氏由馮夢龍的兄弟和兒子確定，則啟人疑竇：為什么馮夢龍寫的書，參閱姓氏要他的兄弟和兒子來定?馮夢龍自己對曾經參閱過此書的人不是更清楚嗎？合理的解釋是：此書的參閱姓氏是馮夢龍的兄弟和兒子在他死后加以確定和記錄的。”因此據《綱鑒統一》推斷馮 在崇禎十五年（1642）“至少應已二十歲左右，則其出生當不至遲于天啟二年左右，這是其出生的下限”。當然這是肯定的，但過于保守。筆者認為，這些參閱人倒未必一定要馮夢龍親自確定。如果將泰昌元年（1620）作為成年依據則更顯得合理，因為馮夢龍生于萬歷二年（1574）。萬歷二十八年（1600）左右，馮夢龍二十七歲左右，此時生兒育女也合乎常理。另外兩種刊本未見參閱姓氏有可能是書坊主考慮成本或者其他因素刪去。而且參閱姓氏多達九十二人，如果是馮夢龍去世之后所加的話，則事情已經過去三十年左右，其兄弟和兒子要回憶起這么多姓氏顯得不合理。況且在參閱姓氏中，很多人早在馮夢龍去世的1646年前已經作古，如董斯張早在1628年就已經去世，姚希孟、文震孟在1636年已經離世，文震亨于1645年去世。他們是不可能在清初參閱此書的。

我們對馮 兒子馮端虛的年齡進行推測亦可證明其生于1600年左右。馮勖（1636—1710后）⑦，字方寅，康熙十八年（1679）已未博學宏詞科二甲十三名進士，授翰林院檢討，是馮夢龍的侄曾孫，其《漫吟稿序》乃應丁宏度（別號輿含，1602—1681）子丁位三之請而作，載于丁有銘纂光緒刻本《丁氏宗譜》卷二十著述考中，序曰：“（丁輿含）先生少敏慧，能以孝弟自植。授經予曾叔祖猶龍……且先生與寒家以世好結朱陳。予叔端虛，猶龍公孫也，坦于先生，早夭又乏嗣。予嬸即先生女也，冰霜矢節，歸養予家。其端莊儉勤，足為母儀。”又《丁氏宗譜》載：“女二，一適潘，一適馮端虛。”⑧可證馮端虛的妻子為丁輿含女兒，以二十歲到三十歲生女計，則其女生年在1622到1632年，馮端虛的生年應與其女相仿。以父女相差二十到三十歲計算，亦說明馮 生于1600年左右。

值得注意的是，《漫吟稿序》稱馮勖在馮端虛死后收養了馮端虛的妻子，這說明馮 應該已經不在世上了，否則怎么有讓侄孫收養兒媳婦的道理呢？因為“馮氏家族中的馮夢龍一支，都系單傳，由馮夢龍經馮 至馮端虛僅三代便無后嗣了”⑨。如果馮端虛在小說《百煉真》完成的時間上限康熙六年（1667）前已經去世，則馮勖就有可能是“墨憨齋”的主人。既然他收養了馮夢龍一支最后的遺孀，自然也就繼承了其書坊遺產。前文以丁宏度與馮端虛翁婿相差二三十歲估計其生年在1622到1632年。而“早夭又乏嗣”，估計其三十歲前已經去世，則其卒年在1662年前。如果真是如此，則馮勖為此時“墨憨齋”主人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而且，倘若馮勖自己刊刻或者編撰《百煉真》的話，對于擅長于詩歌創作的他在將小說與塘村陳烈婦的詩文合編后，有感而發，自己也題兩首附在小說后亦合乎常理。此外，在附錄中未見馮勖題詠海烈婦之作，而是補充了題詠蘇州陳烈婦的詩歌，這也說明了馮勖是小說作者的可能性。因為在小說第八回寫海烈婦自縊，小說作者已經“賦七言絕句五首”和【望江南】詞一闋，作者意已盡，無須再補充。最后要說的是，目前可見的最后一部“素政堂”刊本為康熙十八（1679）年其與金閶存仁堂合刻的《啟禎野乘二集》。如果馮 還在世的話，也有八十歲左右了。而如果馮端虛在世的話，則其翁婿相差年齡與其卒齡之和必須超過七十七年，但這似乎顯得不太合理。即使據“早夭又乏嗣”估計馮端虛卒年四十歲計，丁宏度也得在三十七歲左右以后生女。這似不大符合古人早婚早育的習俗。因此，此時的“素政堂”主人為馮勖的可能性較大。如果馮勖為此時書坊主人的話，“素政堂”后來少見刊本流傳亦可以得到解釋——馮勖中進士并授翰林院檢討之后，公務繁忙，也就無暇經營書坊了。綜上所述，對“墨憨齋”和“素政堂”的主人的認識不能僅僅停留在馮 上，其侄孫馮勖亦可能是繼承者之一。

① （清）沈受宏：《海烈婦傳奇》，上海圖書館藏道光二十一(1841)年刊本。

② （清）李天植：《蜃園詩續集》，《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19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533頁。

③ 李夢生：《中國禁毀小說百話》，上海書店2006年版，第278頁。

④ （清）墨憨齋主人《十二笑》，《古本小說集成》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⑤ 苗懷明：《中國古代通俗小說的商業運作與文本形態》，《求是學刊》2000年第5期。

⑥ 文革紅：《“素政堂主人”為馮夢龍之子馮 考》，《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

⑦ 關于馮勖生年，吳小珊據北大藏本《三教同原錄》馮勖康熙庚寅初夏序后“時年七十有四”推算得出。

⑧ 轉引自葉瑞寶、金炬《馮夢龍后裔考》，《蘇州史志資料選輯》，1990年版，第27—30頁。

⑨ 吳小珊：《清初“墨憨主人”為馮夢龍后人——馮 考》，《明清小說研究》2007年第2期。

作 者：黃義樞，文學博士，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