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精神分析批評是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等現代心理學理論運用于文學研究的一種批評模式,這種批評模式最基本的美學主張,就是強調人的無意識和本能沖動在藝術創造和審美活動中的決定作用。本文試圖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分析在本我、自我、超我的較量與沖突中,《傷逝》的啟蒙者涓生的男性話語權對女性個體性的控制,說明女性啟蒙的困惑與失敗。
關鍵詞:男性話語權 個體性缺失 女性奴性 啟蒙失敗
魯迅的短篇小說《傷逝》,寫的是“五四”時代,接受新式教育及西方新思潮影響的現代小知識分子的愛情悲劇,這其實是一個古代文人“始亂終棄”模式的現代版故事。《傷逝》以涓生的回憶自白謀篇布局,全文的啟蒙表演者只有涓生一人;子君作為“被啟蒙者”始終處于失語的狀態,只是一個概念性的符號,獨立人格缺失。涓生作為“啟蒙者”擁有全文的話語權,他用男性話語來述說對子君的懺悔及戀愛決裂后找不到新生的路,顯示了啟蒙的困惑與失敗。
一、快樂“本我”的追尋:愿望滿足的表演者
“無意識是一種本能,核心是性本能沖動。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學說的第一部分‘本我’,是指與生俱來的無意識的結構部分,主要是由性的沖動構成。只受自然規律即生理規律的支配,遵循‘快樂原則’行事。”①
涓生追求子君,只因子君給自己帶來了快樂,使他在百無聊賴中不再寂寞。這正是涓生“本我”遵循快樂行事。
“時光過得真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涓生遵循快樂原則,為了滿足自己的愿望,性本能沖動在無意識中抬頭。他絞盡腦汁地說服子君接受自己,與自己同居,慰藉心里空虛。“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依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
“‘本我’的構成是被稱為‘力比多’的原始的生命本能,它無條件地按照‘快樂原則’行動,沒有道德是非和時空限制,無所顧忌地尋求本能需要的最大限度的滿足和心理刺激的徹底消除。”②
子君要求獨立解放的大膽宣言一說出口,便給涓生帶來強大的震撼,這正好滿足了涓生自私的本能欲望。“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后許多天還在耳中發餉,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
涓生為了滿足自私的欲望,大談類似“娜拉出走”的文學,給子君灌輸西方男女平等的思想,讓子君能夠沖破家里舊勢力的束縛,自由地與自己同居。他沒能得到子君家人的認同,就盡力勸服子君反抗,表面是為啟蒙子君追求婚戀自由,實則是為讓子君跟自己無實際之名地同居,這就導致子君的行為得不到當時社會的認同和保障;子君的死,涓生就理所當然不用負責任,因為這是自由戀愛。我們不禁懷疑,這自白懺悔是否是為讓自己的良心不受譴責地尋找新生出路?
這戀愛舞臺的表演者、操控者始終是涓生,子君的形象與感受都是出自于涓生的男性話語言說,她變成回憶里的一個概念性符號,沒有聲音,更沒有反駁的權利,就像一個小孩子,對教育者充滿了稚氣好奇的光澤以及五體投地的崇拜。若不是涓生對子君灌輸女性個人解放新思想,子君則大概還是個未脫盡舊思想束縛的孩子,遠不會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樣一句要與父輩決裂的不孝不義的話。涓生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擺脫思想的空虛,極盡發揮啟蒙者的言說表演能力,讓子君走出封建家族及舊思想的束縛,與自己同居。這是啟蒙者的自私,這不是真正的啟蒙。子君的出走并不是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解放,她只是從“父家”走到“夫家”,只是感情的投放處發生了轉換,從對父輩的孝義轉換到對夫家的愛戀而已。
二、現實“自我”的壓迫:話語缺失的被啟蒙者
“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學說的第二部分‘自我’,是意識的結構部分處于本我與超我之間,它總是清醒地正視現實遵循‘現實原則’,根據外部世界的需要來對本我進行調節控制,壓抑本我的非理性沖動。”③
涓生的本我得到了滿足,由陌生到熟悉到厭倦。他意識到子君不再具有當初的生氣、眼光變得暗淡、不看書、變成了家庭主婦、為生計斤斤計較時,便覺得子君是尋找新出路的累贅。同居,當時社會不允許;自己又被解雇,他意識到沒有經濟來源,兩人的愛情是一個沉重的包袱。
“她早已什么書不看,也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于戰斗,只得一同滅亡。”當初新鮮快樂的變味,經濟的困窘,生活的窮途末路,涓生就不顧子君的感受,要求與子君分手。
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經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
涓生始終從自己的欲望考慮兩人的問題。他需要子君,就說服子君擺脫束縛走向自己;現實讓兩人的生活充滿了隔閡,他覺得子君是一個包袱,就理所當然地要求子君自動離開。甚至自己失業,涓生也怪子君沒能給他一個安靜的空間做翻譯。他將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子君。他決定拋棄她,就怪子君見識淺薄,與自己產生思想隔閡。“現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痛苦,大半倒是為她。但子君的見識卻似乎只是淺薄起來,竟至于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
啟蒙者始終站在男性的立場考慮兩人的戀愛關系,他要子君的是“出走”,不是經濟獨立、思想獨立的“解放”,只是身體肉欲的解放。涓生作為男性的自私,作為啟蒙者的自私,最終導致了子君的滅亡。弗洛伊德認為:“由于愿望的滿足是夢唯一的目標,其內容很可能是完全自私的。”④他們在欲望的驅動下同居,把所有退路都阻擋了。
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依附。
涓生在現實的思考下明白活著的要義并不僅是愛情,兩人生活沒有了經濟的保障,拋棄包袱(子君)才能重生。涓生不愛子君,子君卻始終如一為著涓生,離開時將兩人生活材料的全部,幾十枚銅元鄭重地留給涓生。涓生在欲望和現實面前,第一考慮的是自己,子君只是他生活的調味料罷了。
子君的愛情、快樂、痛苦都是涓生決定和帶來的。他們的戀愛,子君是一個沒有言說權利的概念性符號,沒有女性獨立的話語權,子君在錯位不平等的戀愛關系里喪失了女性個體該有的獨立人格,她是一個女性自主權的失語者。她沒有自主思想,只會默默地接受涓生灌輸的思想。
作為女性的子君的自由不是根據自身要求出發的,而是依附于作為男性涓生的要求出發的;子君的自由是涓生解放出來的,是男性要求女性自由;當涓生不愛子君,子君的生活完全沒有了退路與保障。
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她愛我之后,就要負了這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
子君選擇與涓生同居,卻沒有自己經濟的獨立性。 “一個經濟不獨立的女子追隨一個男人進入另一個私人空間,她改變的只是依附的對象,而沒有改變依附的地位。”⑤子君在涓生的自白里失語,存在的價值如油雞、阿隨,她只是涓生男性話語言說的對象。
子君的失語,表面是男性的話語權威造成,實質顯示了當時中國未解放女性骨子里深藏著的奴性。子君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不是只有涓生的愛情。女性都沒有意識到自主個體的生存意識,依附于男性的生活里,遵從的依然是“男主外,女主內”的三從四德。恩格斯說:“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回到公共的社會中去。”⑥
男權社會里,女性沒有主導權。女性自由、男女平等,是男性倡導的。如子君般女性的權利自由,該由女性自己追求與掌握;她們卻將自己的權利依附于男性,唯男性是從,這是女性奴性的極致可怕的表現。在男權主義的屈從下,女性自主性失語。
子君看似女性解放的代表,她也不過是中國傳統以來“私奔”的一個現代影子而已,也是一個被男性始亂終棄的受害者。“新女性”的真正含義應是女性對自我價值的絕對認同,并在各方面表現出思想自由、自強不息的獨立人格。如子君般的女性,追求平等地位、女性解放、戀愛自由,由男性來決定、倡導,自由永遠只會是男性權利的專屬附庸,而女性只能是男性精神狂歡的欲望對象,是奴性的一個符號。
三、道德“超我”的譴責:啟蒙的困惑與失敗
“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學說的第三部分‘超我’,是理性化、道德化的自我,其職能是監督和指導自我去管制本我的非理性沖動,它比自我更進一步,奉行的是‘理性原則’。”⑦
小說開頭寫著:“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當知道子君因自己的無愛而死,涓生開始受到內心道德的懲罰。
涓生對子君講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子君的離開讓他有一時的沉靜,他仿佛隱約看到新生的路徑。子君離開后的一人的路雖多,他卻空虛地不知道該如何走;他開始懷念子君,受到良心的譴責。這是弗洛伊德“超我”的表現,在理性、道德的思考下,他愧對子君,他的心似乎聽到子君的絕望、申訴、掙扎。
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于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
涓生用良心的譴責,寫下一篇手記來乞求子君的原諒。這篇“手記”讓我們不得不懷疑:自相矛盾的自白,看似用懺悔來銘記彌補一些罪過;其實他的懺悔愧疚只是為自己的罪過開脫。涓生的懺悔,是建立在前文他對子君的不滿上。他覺得兩人的決裂是在于子君的見識淺薄,與自己無法進行思想上的溝通,產生了隔膜。面對兩個人的感情,涓生是猶豫,敢做不敢當;子君卻顯得十分的堅定。“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對于這些全部關心,只是鎮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涓生選擇戀愛同居,卻不敢承擔后果,將責任推給子君,導致子君滅亡。涓生作為啟蒙者是懦弱的。
活著就得找新路繼續前行,他選擇了遺忘。這新路卻處于迷茫中,他不知道該往哪里走,這是啟蒙者的困惑。連啟蒙者的吶喊都是彷徨的,那他們該如何去啟蒙愚昧的人呢?“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進去,因為我還活著。但我還不知道怎樣跨出那第一步。”
魯迅曾說:“‘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假使尋不到出路,就繼續夢好了,萬不可做將來的夢,切不可喚起許多人來,為將來的希望受苦。”⑧魯迅對于啟蒙也是困惑的。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小說是涓生的回憶懺悔錄,最后他選擇用“遺忘”和“說謊”開路,這是否前后矛盾?啟蒙者好了傷疤忘了痛,繼續以傷害女性來尋找啟蒙出路的方法?啟蒙者是困惑的,啟蒙是失敗的。
《傷逝》是魯迅對于“五四”關于戀愛自由、女性解放中心話語的一次探尋的路程,包含了啟蒙者的吶喊與彷徨,包含了被啟蒙者的希望與失語;利用涓生的回憶與懺悔來反思啟蒙者的道德與良心、思想與出路:男性權威話語下倡導的啟蒙解放,實質反映著女性的自主個體性缺失及其本質里的奴性,啟蒙無效。
①③⑦ 趙炎秋主編:《文學批評實踐教程》,中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7頁,第77頁,第77頁。
② 施瑋妮:《自我、本我和超我——精神分析視野下的色戒》,《大眾文藝》2010年第11期。
④ [奧地利]弗洛伊德:《夢的解析》,羅林譯,九州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頁。
⑤⑥ 吳毓鳴:《論“子君”文學語碼的“誤解”——重讀魯迅〈傷逝〉》,《泉州師范學院學報》第28卷第1期(2010年1月)。
⑧ 藍棣之:《現代文學經典:癥候式分析》,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頁。
作 者:楊美嬈,暨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