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吶喊》和《彷徨》作為中國現代小說成熟的重要標志,共同表現了魯迅對20世紀初中國國民的深刻認識,但是兩本小說集在客觀上呈現出一定的差異,并反映了作家主觀思想精神的變化。從《吶喊》與《彷徨》的觀照與審視的對象來看,呈現出他者到自我的回歸、普通民眾到個體生命的轉移兩個方面的嬗變軌跡。
關鍵詞:吶喊 彷徨 嬗變
《吶喊》和《彷徨》作為中國現代小說成熟的重要標志,共同表現了魯迅對20世紀初中國國民的深刻認識,其中既包括對自我之外的他者的關注與拷問,同時也包含著對自我的無情剖析知。正是在這樣的探索視角下,從《吶喊》到《彷徨》呈現出較為明顯的嬗變軌跡。
一
從精神危機的深淵輾轉掙扎出來之時,魯迅在不斷地尋找著擺脫內心悲觀虛無情緒的出路,因此他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了他者以及自我,通過對他者在社會現實中的描述和探索來完成他心靈突圍的目標,而這種描述和探索隨著外部環境與內部心境的變化而呈現出鮮明的對比格局,《吶喊》重在對他者的探索,《彷徨》以反觀自我為中心。前者的這種探索更多的是在社會改革意義上的現實考察與社會批判,后者則轉變為存在意義上的自我剖析和靈魂拷問,由前者到后者的轉變過程是魯迅試圖實現心靈突圍目標的表現。
他者與自我是完全對立的一對概念,他者是除了自我之外的其他存在,自我則是指向個人的與他者相對的存在。如果說我們需要通過“他者”來觀照自己,那么,他者對于我們理解魯迅自我也就具有了相當關鍵的作用。也許正是基于上述的“他者”對“自我”的意義,魯迅才將兩者并置于他的小說當中,在對他者的關注的過程中反思自我,并在剖析自我的過程中觀照他者。他者與自我以其相輔相成的互動關系共同出現在《吶喊》《彷徨》兩本小說集中,分別獲得了特定的角色定位和定性,并得到了關注和凸顯。通過對兩本小說集中二十多篇作品寫作內容的觀照,可以發現其中伴隨著魯迅從對他者的熱切關注到對自我的無情拷問的回歸,其中又以一些自我生活側面、情感波動和心理矛盾在小說中的投注為這一回歸的契機。
在以《狂人日記》步入文壇之前的六、七年當中,精神上的危機使魯迅長期處于沉默的狀態,他用抄古籍、拓古碑來排遣心中的寂寞和悲哀。直到1918年前后他接受了《新青年》的邀請,參加了雜志的編輯工作,才在《新青年》同仁的力促下寫稿,參與當時的啟蒙運動和文學革命。為了不再陷入“五四”之前近十年的心獄,擺脫內心那些“悲觀”的確信,魯迅以生命本能的潛在欲望對這場新文化運動做出了熱烈的回應,盡管內心不乏理智的消極認識,但他仍然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了社會,試圖以他的小說創作喚醒在“鐵屋子”中沉睡的國民。“他者”成為這一時期魯迅小說創作的關鍵詞,舊式文人、愚昧國民、沉滯的農民出現在他的小說中,《孔乙己》《藥》《風波》《白光》等都以社會上的“他者”為表現和描寫的重點,而較少涉及自我的生活和思想,無論是舊式知識分子的形象,還是愚昧無知的國民形象,魯迅都以較為超然的心態呈現他們在現實社會中的生存狀況。他諷刺封建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的戕害,揭示傳統文化造就的國民劣根性,展現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民的無知愚昧,孔乙己、華老栓、七斤、陳士成都是他現實觀照的具體人物,在這些作品中,魯迅試圖通過對他者的塑造來驅除內心的“鬼氣”。這些小說的創作顯示了魯迅已經擺脫了“五四”前夕心靈的困擾和糾纏,將關注的目光轉向了自我之外的他者。
《端午節》應該是魯迅小說由他者到自我回歸的一個前奏,在這篇小說中,魯迅已經忍不住要描繪自己,小說主人公方玄卓身上有魯迅自己的影子。在很大程度上,方玄卓是魯迅給自己的一幅生活畫像,他在某部做官,又在學校兼課,還給雜志寫些文章,還有沉悶的夫妻生活,這些無不與魯迅有著驚人的相似。正是因為主人公的身上或多或少有些自己的影子,魯迅在描繪這個人物的時候難免會陷入對小說之外的自己在現實中生活境況的沉思當中,所以他已無法像表現他者的小說那樣從容自如,進退有據,方玄卓在艱難中苦苦支撐,而又日漸沮喪的那份心境,悄悄地纏繞住了魯迅的筆端,諷刺中又有同情,揶揄中又有袒護,讓你覺得這小說似乎是在描寫他者,又好像是在暴露自己。顯然,在從他者向自我的回歸這個意義上,《端午節》展現出內部分裂變化,充滿矛盾色彩,預示著這一轉變在小說中萌生的重要前奏。此后,魯迅在《彷徨》中已經決意敞開自己的心門,赤誠地將自我內心世界的矛盾和彷徨以小說的形式展現出來,“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心理感受在《彷徨》中浮上了敘述的表層。
二
由他者到自我的回歸在寫于1924年的《祝福》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它可以被視為這一變化的契機和關鍵,在這一層面上,魯迅將《祝福》排為《彷徨》的首篇,應該是具有特別的涵義的。從這一篇開始,魯迅正式將自我作為小說觀照的中心和重點。《端午節》中一邊從作者自己身上取材,描繪自我生活的某些側面和內心的某些矛盾,一邊又用一種頗為曖昧的筆調加入一些夸張和演繹的成分來掩飾的猶豫在《祝福》中顯然已經消除。《祝福》中魯迅在用平實的手法描寫祥林嫂大半生生活的同時,又特意加入了“我”這個歸來的知識分子形象,并讓兩人在相遇之后有了一次特別的對話。
《祝福》中知識分子“我”的出現,標志著“自我”在魯迅小說中已經正式登場了,并且預示著在以后的小說當中,魯迅將從對他者的關注轉向對自我的拷問。果然,在接下來的幾篇小說《在酒樓上》《孤獨者》《傷逝》《弟兄》中,魯迅敞開了心靈的大門,徹底將自我內心世界的矛盾、彷徨和苦悶暴露在讀者面前,讓讀者在積極地為啟蒙事業吶喊的先覺者的表層之下,進入了魯迅真實的心靈世界和情感天地。
接下來寫出的《在酒樓上》,主人公呂緯甫簡直就是魯迅“自我”的外化物之一,加上“我”這個故事的敘述者,即呂緯甫故事的傾聽者和評判者,兩者簡直就是魯迅內心矛盾著的兩個方面的代表,小說完全可以理解為是魯迅安排的一次獨特的內心獨白,也是他清理自己感情的一種獨特方式。僅僅是呂緯甫的外貌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魯迅,“亂蓬蓬的須發”,“蒼白的長方臉”,“又濃又黑的眉毛”,這簡直就是魯迅!再看小說中的某些情節,呂緯甫奉母親之命回家鄉為小兄弟遷墳,鄰居家的女孩順姑的病死,明明都是魯迅在現實生活中的親身經歷,他將這些素材運用到小說創作之中,自我分析的意味不言而喻。即使是作為呂緯甫故事的傾聽者和評判者的“我”,也是魯迅自我心靈的折射,他用啟蒙者的姿態對主人公的敷衍和頹唐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批判。但是小說在展現了二人的異質性的同時,也在對話中通過他與呂緯甫情感上的共鳴顯示了二人的同質性,暗示了“我”與呂緯甫可能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歷和情感體驗。呂緯甫和“我”兩人相結合,恰恰反映了魯迅內心的完整世界,也代表著他思想發展的兩種可能性,一是像呂緯甫那樣消沉,二是像“我”那般堅持。
到了《孤獨者》一文,魯迅對自我的描繪已經達到了無所顧忌的地步,無論是主人公的外貌肖像,還是行狀思想,簡直就是根據自己而寫的。短小瘦肖、蓬松的頭發、濃黑的須眉,完全是魯迅獨有的外貌特征;喜歡發表文章,愛發些議論,相信孩子是好的,也是作者本人思想行為的實錄。在魯迅的全部小說當中,還沒有哪一個人物像魏連殳這般酷似魯迅本人,我們可以想象,魯迅渴望剖析自我的沖動在他的小說中已經膨脹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小說第三節“我”與魏連殳的一次爭論,其實是魯迅內心虛無感的放大,一個十年前就已經飽嘗這一感受的人現在又一次深陷其中,擺脫自我的內心糾結,這樣的努力不僅在現實中存在,同時在小說中也被呈現。
由此可見,從《端午節》開始,經過《祝福》《在酒樓上》《孤獨者》,魯迅一步步地將自己的內心大門敞開,對自我靈魂深處的“鬼氣”進行了無情的暴露和解剖。至此,魯迅對自我靈魂的拷問達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地步。但是魯迅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在毫無遮掩地情況下暴露在讀者面前。無論是誰,一旦他的內心被別人一覽無余,不管是出于何種原因,都很令人恐懼,魯迅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在心門敞開之后,魯迅應該自覺地將之漸漸收束,《傷逝》《弟兄》到《離婚》就顯示了他主動關閉心靈之門的意圖,在最后一篇小說《離婚》中,貫穿《彷徨》始終的自我分析和自我解剖終于在敘述表層消失了。
基金項目:本文系西安工業大學校長基金項目(編號XAGDX
JJ0828)成果
作 者:臧文靜,文學碩士,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西安工業大學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