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真實與理性運思

摘 要：戴厚英的長篇小說《人啊，人！》曾一度在1980年代產生轟動效應，80年代也被作為情感有余而理性不足的時代為人們所讀解和質疑。重新考察這部80年代初期的代表性著作，或許會為我們重新認識新時期伊始的文學知識界有所裨益。正是對于歷史與現實的認識與反思，使這部小說具有了理性思索的深度。

關鍵詞：《人啊，人！》 情感真實 理性運思

戴厚英的長篇小說《人啊，人！》曾一度在1980年代產生轟動效應，小說在受到讀者熱烈稱贊的同時也曾遭受過質疑和爭論。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部在80年代當之無愧的名作似乎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80年代也被作為情感有余而理性不足的時代為人們所讀解和質疑。然而，80年代的文學作品真的是理性缺失的代名詞嗎？重新考察這部80年代初期的代表性著作，或許會為我們重新認識新時期伊始的文學知識界有所裨益。

一、夢境與真實

《人啊，人！》在表現手法上采用了一些現代派的表現方法，比如對“意識流”的借鑒。戴厚英說：“我不再追求情節的連貫和縝密，描繪的具體和細膩。也不再煞費苦心地去為每一個人物編造一部歷史，以揭示他們性格的成因。我采取一切手段奔向我自己的目的：表達我對‘人’的認識和理想。為此，我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對人物靈魂的刻畫上。我讓一個個人物自己站出來打開自己心靈的大門，暴露出小小方寸里所包含的無比復雜的世界。”①作者特別關注對人物的感覺、幻想、聯想和夢境的描寫，突顯人物的內心世界，注重情感感覺的真實性。

但這些描寫又不是純粹隨意的，都是在作者一定理性運思下的產物。比如對夢境的描寫，戴厚英在《人啊，人！》中多次描寫夢境，有趙振環的夢、孫悅的夢、游若水的夢等等。這些夢既是人物情感層面的表達，同時也是戴厚英對歷史與現實進行理性反思的象征性表現。

小說開篇就是對趙振環夢境的描寫：趙振環在水中拼命地往前游，為的是追逐一個在他前面貼著水皮飄飛著的小姑娘。但是他們的距離是那么遠，趙振環在藤條的羈絆下，最終也沒能追上。小姑娘越飄越遠，最后不見了。這個夢顯然敘述的是趙振環正在追逐已經逝去的美好東西，而“小姑娘”正是這一美好事物的象征。它留存在趙振環的記憶里，時常在夜間浮現。從情感層面看，這自然喻示著趙振環對于拋棄前妻孫悅的懊悔，對自己現在的妻子與生活的不滿。而從理性象征的層面看，這卻是趙振環對自己以前的行為和心靈的一種反思和懺悔。

如果說趙振環的夢還是有現實依據的話，那么，孫悅的夢則頗多超現實色彩。在孫悅的夢境中，由于氣候突然轉暖，城市中突然流傳著一種精神傳染病。得了這種病的人都像瘋子一樣在地上扔東西，并剖開自己的胸膛，檢查自己的五臟六腑?！坝械膶⒆约旱男呐踉谑稚?，傷心地哭著，數說著；有的剪斷自己的腸子，讓食物直通肛門，說這樣可以免去許多周折；有的把心肝肺腑全扔掉喂狗，換了一副塑料的心腸，笑嘻嘻地滿街亂串，見什么就吃什么，雖然全都原封不動地排泄了出來。”②孫悅走到大街上撿了一些東西回家，在一件外套的口袋里發現了何荊夫的一顆心。孫悅吞掉了這顆心就染上了這種傳染病，她用水果刀劃開了自己的胸膛。發現自己的心在心尖上有一處缺損，還蒙了不少灰塵。她用水沖洗去心上的灰塵，又將干凈的心放回胸膛，竟然沒有留下任何傷痕。孫悅發現自己又煥發了青春，而和自己生活多年的人卻是一個沒有心的人。孫悅決定離開這個沒有心的人，在眾人的“孫悅得了傳染??！”的叫喊聲中，她奮力地飛了起來。從情感層面來說，這個夢顯然喻示著孫悅告別以前的情感經歷，勇敢地接受一份新的感情。從中可以看出，孫悅與何荊夫最終的結合，給孫悅在情感上帶來了新生。而從理性象征的層面來說，這個夢卻象征著處于社會轉型期的孫悅在無情剖析自己后的勇敢轉折?！皻夂蜣D暖”顯然象征的是社會大環境的變化，“精神傳染病”則是在大環境發生變化后，一些人開始勇敢地反思歷史，審視自身的癥候性象征。孫悅在彌補自己心尖上的缺損，清洗自己蒙在心上的灰塵后，發現自己一身輕松，精神煥發，在恢復青春和活力的同時，也掙脫了仍然處于盲從狀態的大眾。夢的最后孫悅想象著自己飛起來后變成了一顆閃閃發亮的星星，這喻示著在經過反思和自省之后出現的新的希望和光明的前景。

游若水的夢敘述了一個離奇古怪的事情。在夢中，游若水的肩胛上長出了四個人的頭顱：奚流的腦袋、出版社老張的腦袋、宣傳部傅部長的腦袋和陳玉立的腦袋，卻惟獨沒有自己的腦袋。這四個人在游若水的肩胛上互相爭吵，一同監督游若水寫不同意何荊夫出版《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的材料。這個夢顯然具有更多的象征色彩?！澳X袋”自然是獨立思考、理性思索的來源，沒有了自己的“腦袋”，也就意味著沒有了自己獨立思考和判斷的能力。游若水就是這樣一個主動放棄自己理性思考的人的象征。放棄自己的思考，就意味著隨著別人的思想游走。這也正是“游若水”這個名字的寓意所在。這是對不運用自己的理性進行思考的人的諷刺，也是對現實的諷刺。奚流等人都是與游若水的利益相關的人，而他們之間的思想也不統一，游若水只能在別人充滿分歧的想法中游走，在各種利益群體的監督下組織材料。這樣寫出來的材料沒有作者自己的思想，有的只是各方利益的較量與權衡。

可見，戴厚英所寫的夢境既是小說中人物情感的潛意識流露，同時，更是作者表達自己對于歷史和現實的理性反思的一種特殊方式。戴厚英曾經說，她自幼多夢，在剛剛記事的時候，每天早上兩眼一睜就是說夢。她做過的夢差不多都記得清。③戴厚英曾自陳：“有些夢確是我編的，但更多的夢卻是我真正做過的。像《人啊，人！》中孫悅那個過關的夢，洗腸的夢。”“寫夢對于我不是一種表現手法，而是直接地表現生活?！雹芸梢?，夢境與真實的現實生活在戴厚英這里是合二為一的。而這與戴厚英對藝術真實與創作方法的關系問題的看法有關。

二、藝術真實與“表現自我”

戴厚英認為，藝術真實并不是對生活真實的直接摹擬，而是作家對生活真實的能動反映。藝術創作的最高任務不是真實地再現現實，而是真實地、形象地表達作家對現實的認識、態度和感情。⑤因此，戴厚英并不認為，只有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才能達到藝術的真實。戴厚英說：“嚴肅的現代派藝術家也在追求藝術的真實，他們正是感到現實主義方法束縛了他們對真實的追求，才在藝術上進行革新的。他們要充分地表現自己對世界的真實的主觀感覺和認識，而現實主義的方法卻強調‘客觀性’，強調作家把自己隱藏起來。這種強調走向了極端，就成了客觀主義、自然主義。瑣細的客觀吞沒了或壓抑了作家的主觀，作家當然是要反抗的?！雹拚腔谶@樣的文學理論觀念，戴厚英才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大膽地嘗試一些現代派的創作手法。

從表面來看，這似乎只是一次“表現論”對“反映論”的質疑，似乎只是在解決文學是對現實的反映，還是對作家情感的表現這一關乎文學本質的問題。但戴厚英在表現作者情感的主張背后卻是“表現自我”的強烈呼聲?！氨憩F自我”在“革命”話語敘事中，一直被視為“個人主義”的標榜和主張，因其等同于自私自利、脫離人民群眾而備受責難。那么，戴厚英所說的“表現自我”意指什么呢？她主張“表現自我”的意圖又是什么呢？

戴厚英在《人啊，人！·后記》中曾說：“我一直在以喜劇的形式扮演一個悲劇的角色：一個已經被剝奪了思想自由卻又自以為是最自由的人；一個把精神的枷鎖當作美麗的項圈去炫耀的人；一個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認識自己、找到自己的人。”“我走出角色，發現了自己。原來，我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憎，有七情六欲和思維能力的人。我應該有自己的人的價值，而不應該被貶抑為或自甘墮落為‘馴服的工具’?！雹哌@里，戴厚英區分了“角色”和“自己”?！敖巧币馕吨軇∏榭刂频谋硌菡?，自己的喜怒哀樂都不由自己控制，自己的思想也只能讓位于控制者的思想。充當“角色”就意味著喪失“自我”。而這里的“自己”則指有情感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一方面，“自己”可以真實地表達他的各種情感；另一方面，“自己”可以自由地運用他的理性進行思索和判斷，形成他的觀念和思想?？梢?，戴厚英所主張的“表現自我”既指表現自己真實的情感感覺，又指真誠地表達自己通過理性思考得出的觀點和思想。

康德曾指出：“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币虼耍档潞粲酢耙杏職膺\用你自己的理智”。⑧所謂“理智”或“理性”就是一種反思和批判的能力。只有人們可以自由自覺地去運用反思和批判的能力，人類社會才能不斷地向前推進，人類的智慧才可以得到彰顯。

①⑤⑥⑦ 戴厚英：《人啊，人！·后記》，花城出版社1980年版，第358頁，第356頁，第357頁，第353頁。

② 戴厚英：《人啊，人！》，花城出版社1980年版，第175頁。

③ 戴厚英：《性格·命運·我的故事》，見《戴厚英文集（第6卷）：自傳·書信》，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6頁。

④ 戴厚英：《人道與佛緣》，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2頁。

⑧ [德]康德：《答復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運動？”》，見《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第23頁。

基金項目：本文為“保定學院科研基金資助項目”博士基金課題“新時期初文論中的‘人學’話語研究”（項目編號：2011S03）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盧亞明，文學博士，保定學院講師，主要從事現代文論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