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儒家道德倫理及傳統知識分子價值規范的尊崇,對個體生命自由的珍視,這些因素深深影響著宗璞女士的小說創作。盡管在傳統道德倫理與現代創作之間,其創作存在著某些話語裂縫,但其顯示側面顯示出了宗璞女士創作的真誠。
關鍵詞:宗璞 傳統與現代 敘事倫理 話語裂縫
一直以來,宗璞(1928— )的小說創作古典意味與現代色彩相交織、相融合,傳統的價值規范、倫理道德與現代的人文倫理對其創作影響極大;特別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其創作呈現出開放的姿態,它既是歷史的、民族的,又是個人的;它既是在傳統倫理規范之內的寫作,又是建立在現代個體生命自由之上的歌唱。
一、建構理想人格的傳統倫理
“倫者,類也,人倫即人與人之間的(道德)關系。理者,則也,因此倫理不但指其關系本身而且亦指這種關系構成的(道德)準則。”①由于獨特的身世與經歷,宗璞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中國儒家倫理文化的影響。“盡倫就是作為一個國家民族的一分子應該做到的,盡職就是你的職業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運有好壞,而盡倫盡職是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去做的。”②這段出自宗璞筆下人物孟樾教授的話語,不僅是其生活原型馮友蘭先生精辟的人生見解,更是馮友蘭與宗璞這對父女對自我與他人的人生期待。馮老先生傾其一生努力向歷代先賢看齊,而盡倫盡職又成為了宗璞為人與為文的出發點,成為她評判與建構理想人格的敘事準繩。
“每個人在國與家中都有自己一定的崗位,在特定的崗位上盡責任是人生第一要義。個人的一切都是有限的。”③在宗璞看來,一個人只有將自己融合在國與家等集體利益之中,他才會活得像一個人。從《紅豆》中的蕭素、江玫到《心祭》中的黎倩兮,從《弦上的夢》中的梁瑕、慕容 到《三生石》中的梅菩提、方知、陶慧韻,從《全息攝影》中的沈斌到《野葫蘆引》中的呂清非、孟樾、嚴亮祖、澹臺瑋……舍生取義、報效祖國,善待家人與朋友,努力維護自我尊嚴與民族利益成為他們共同的人生追求,他們組成了宗璞筆下光輝而偉大的知識分子群像。然而,按照葛蘭西的觀點,宗璞和馮友蘭均可歸入到“有機知識分子”的范疇,在葛蘭西看來,“有機知識分子”充當社會大眾指路人的社會倫理具有一定的專制性與“反啟蒙”意味。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由于宗璞對傳統道德倫理、政治倫理的過于注重,很多時候,在其創作中她會不自覺地觸犯小說創作的“內在倫理”,對人物進行無端的傷害與有意的抹黑。如在小說《紅豆》中,她一方面用細膩的筆觸描寫主人公江玫內心微妙、復雜而真實的情感,可另一方面,她竟用粗糲而讓人難以信服的語言來寫齊虹的粗暴與自私。為什么在同一個作品中作者對不同人物的創作態度會出現如此大的反差?李建軍先生認為:“寫作這篇作品的時候,宗璞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她努力按照新時代所指定的‘政治’原則和‘文學’標準進行創作,但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和西方經典小說的熏陶,使她實在難以徹底放棄另外一種更合理的人性關系和小說寫作原則,很難一下子就規行矩步地如法炮制。”④其實,這還與宗璞身上過重的傳統道德倫理觀以及過強的啟蒙意識有關。在她看來,那個只關心音樂、物理與自我而不關心國事的齊虹是一個典型的個人主義者,正因為如此,在她身上才會出現那些缺乏合理性與合情性的言行。這種藝術缺陷的存在,雖與那個時代有關,但也不能不說是作者個人思想的局限所致。
同一緣由,在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的前三卷文本中,作者對于呂香閣、荷珠等形象的刻畫主觀性過強,對人物的描寫文字較粗糙。關于呂香閣的描寫缺陷,柴平曾有這樣的一個評價:“士貴商賤,德士奸商是儒家傳統倫理意識的梯級形態,宗璞基于這一傳統意識做出的丑化商人的梯形倫理價值判斷,充分說明宗璞身份平等觀念的缺失,道德平等觀念的匱乏。”⑤這段話雖說過于尖銳,但它確實道出了作家宗璞內心深處的“鬼氣”。對中國傳統的道德倫理與知識分子的社會倫理過于看重的“鬼氣”,讓作家身處“啟蒙”與“反啟蒙”的尷尬境地,這不能不說不是一種遺憾。但柴先生的上述評判也有欠公正,宗璞所要批判的不是所有的商人,她也并非是看不起地位比知識分子地位低下的商人,她只是站在傳統儒家理想人格建構的立場上批判那些在只顧個人利益、完全舍棄“仁、義、禮、智、信”等道德倫理的個人主義者。同樣,在寫嚴亮祖的小妾荷珠時,作者的敘事態度也較為偏頗。小說中的荷珠面目模糊、行為怪異、蠻橫霸道。這位為丈夫殉情而死的女子,死后不但未能爭得個與丈夫合葬的機會,甚至連墓碑上的題字:“嚴府荷珠之墓”也未能給她一個確切的名分。荷珠雖然出身低微,但她畢竟是嚴亮祖的恩人與愛人,多年來她在嚴府打理著一切,并且她與亮祖所生的兒子穎書又是那樣一位才智出眾的年輕人,作者對荷珠墓碑上的題字設計確實是令人難以接受。
二、尊重個體生命自由的現代倫理
“什么是倫理?所謂倫理其實是以某種價值觀念為經脈的生命感覺,反過來說,一種生命感覺就是一種倫理;有多少種生命感覺,就有多少種倫理。”⑥也許,一個人在種種外在力量的驅使下可以毫不猶豫地將生命獻給他人、祖國或人民,但他卻永遠無法禁錮自我內心深處的生命律動,無法抗拒自我對人生、對生命的感受、思考與探尋。說到底,人是不自由的卻又是自由的。盡管宗璞女士很多時候在按照著傳統的倫理訴求來單向度地塑造與評判人物,但她并沒有放棄一個現代作家應有的敘事立場,在她的小說創作中,她始終能以一份寬容、一份深刻來寫人性的真實與生命的豐盈。如在《紅豆》中,作者用生動的筆觸描繪出了江玫在浪漫而又自私的男友齊虹面前情感上的纏綿與理性上的決絕;在小說《三生石》中,作者不無沉痛地呈現了“文革”前夕知識分子梅菩提在政治與身體的雙重困境中對人生與自我的質疑;即使是上文所提及的那個荷珠,作者也能用柔性的筆墨寫到荷珠臨死前向素初的謝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荷珠臨死前的道歉從另一層面折射出荷珠這一個生命的真實性與豐富性。
人的情感是復雜多樣的,愛與恨、情與理、對與錯很多時候它們都是糾纏在一起的,讓人難以理清,它們卻以或顯或隱、或主或次的方式影響、支配著個體生命的選擇。因為擁有著一份寬廣的生命情懷,作家宗璞總能自覺站在自由生命倫理上的立場上,來寫人性與人情、寫生命與自由。如在《南渡記》的第二百五十四頁有這樣一段文字:
水刑之后好幾天他什么也不能想,那黑洞更狹窄了,簡直透不過氣。他一定得鉆出來!稍清醒時,他為自己大聲哭了。他覺得自己很可憐,這些苦有誰知道?誰同情?他試圖絕食,那些菜根粗糲,他本不要吃的。絕食兩天之后有人來打強迫針,然后帶他到一間大房子門前。……我不怕死,可是怕自己變得血肉模糊的那一剎那!我不怕死,可是怕那些尖牙利爪!我不怕死,可是——我受不了!
凌京堯并非一個無良知、無節氣的文人,他的變節并非他不愛國,亦非于他對死亡的恐懼,而是這個平日里沉浸于音樂與詩歌、沉浸于愛與美、沉浸于傳統京劇藝術的知識分子難以接受軀體被猛犬撕咬的粗糲與慘烈。也許人們無法接受這樣的一個理由,可人們卻無法去否認或忽視這樣的一種生命真實。對于凌京堯的變節行為,作者沒有作任何的批判,相反,她卻用大量細膩的筆墨寫到事后京堯內心的悔恨與疼痛,作者用一顆寬廣而誠摯的心寫盡了人性的脆弱與人生的無奈。
最為獨特的是,在長篇小說《野葫蘆引》每卷書的單章節后面,作者巧妙地設置了一個獨特的內容,它們以日記、內心獨白、書信、故事、散文、祭文等方式呈現了不同人物在各種特定情景下的生命情懷。如第一卷《南渡記》第三章后衛葑寫給妻子的那封《沒有寄出的信》,第二卷《東藏記》第一章后的顯現碧初堅定生活意志的《炸不到的臘梅林》;第三卷《西征記》第五章后寫絳初夫婦失去愛子后的《夢之漣漪》……這些情節的設置,不僅強化作品的人物塑造,而且還延展了作品的情節,同時也大大提升作品的閱讀品味;更重要的是,在這些文字背后,隱含著作者深厚的人文情懷。
一方面是對傳統道德倫理的尊崇,另一方面又是對個體生命自由的珍視,小說創作的外在價值規范與內在倫理訴求相互影響、相互牽制。盡管有時候,在自我與他人、個人與集體、西方現代人文觀念與中國傳統道德倫理之間,宗璞女士的敘事話語存在著一定的裂痕,但這種創作的尷尬,并非源自于作家本人文化資源的駁雜,而恰恰是其擁有高度自覺的創作精神與社會良知的表現。對于這種文化裂縫,宗璞并未有意去隱藏,相反她將其全部展現在讀者面前,并努力去尋找解決的途徑,這些充分顯示出了宗璞創作的真誠。
① 邵建:《知識分子倫理》,見陶東風:《知識分子與社會轉型》,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0頁。
②③ 宗璞:《東藏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1頁,第206頁。
④ 李建軍:《內部倫理與外部規約的沖突》,《小說評論》,2009年2期,第26頁。
⑤ 柴平:《論〈東藏記〉的創作誤區》,《當代文壇》2004年3期,第20—22頁。
⑥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
作 者:陳新瑤,文學碩士,黃石理工學院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