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修智:資深媒體人,原《瞭望東方》副總編輯,現為《財經國家周刊》副總編輯,新華社高級記者。
果斷、果敢行事,通常會收獲世人的頌揚,相反,猶豫、遲疑總會被視為糾結與缺乏男子氣概。可是,如果這猶豫、糾結來自于一位大法官呢?
在《大法官是這樣煉成的》一書的前言,身為法官的譯者何帆將該書主人公哈里·布萊克門稱為“內心糾結的人”,因為縱觀其一生,無論是職業的抉擇、與同僚的關系、對個案的立場,無不布滿困擾,令其做決定時糾結再三。的確,讀完此書,掩卷回想,令自己最感興味的,竟然不是作為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布萊克門那偉大的司法生涯中在經手的一樁樁案例中,所表現的智慧、勇氣與見識,而是終其一生的猶豫、糾結之態。
糾結是貫穿布萊克門一生的行事風格。早在擇業之初,身為哈佛法學院高材生的布萊克門在職業選擇上就表現出這一特點。畢業回故鄉后,他先是在律所從事財稅案件,后在著名的梅奧診所擔任法律顧問,期間法學院同學兩次推薦他去華盛頓從事薪酬相對優厚的工作,他“內心反復掙扎”,最終選擇了拒絕。布萊克門后來表示,自己不知道如果接受了同學當時的建議,人生會怎樣。不過,事后證明,沒有這段糾結,或許就不會有被《時代》所稱的這位“20世紀最為重要、也最具爭議的大法官之一”。
與首席大法官沃倫·伯格的關系是另一段漫長而令人唏噓的糾結之旅。布萊克門是伯格的發小、同鄉、伴郎,伯格則是布萊克門進入最高法院的引路人。然而,布萊克門進入最高法院之后,二人卻嫌隙漸生,漸行漸遠,終至老死不相往來。個中緣由,書中揭示得并不充分,讀者只能從一些細節中看出草蛇灰線。其中,不乏個性的沖突,更多的原因,則可能來自于在具體的案件判決中,布萊克門對伯格的識見、立場多有不欣賞,更不愿意成為伯格的“意識形態的復制品”。布萊克門自幼就有勤寫日記、收存文獻的習慣。在最高法院期間,他對伯格的不滿、嘲諷隨時寫在筆記本、判決意見書上,是與伯格充滿糾結的關系的真實記錄。例如1981年1月,圍繞總統就職典禮,伯格對大法官們提出正裝出席總統就職典禮等要求,布萊克門輕蔑地寫道:“首席大法官簡直有病——為總統就職典禮就這么折騰。”
不過,布萊克門與伯格之間友誼的終結,終究令人奇怪而感傷。年輕時,二人曾經有共同開辦一家律師事務所的理想,行至人生終點時,卻幾成路人。也許,作為局外人,應該向布萊克門寧愿糾結也不鄉愿的精神致敬?說實話,行文至此,筆者也糾結了。
在布萊克門的糾結中,表現在司法生涯里對待個案立場上的猶豫心理與情形,最耐人尋味,也最具光輝。
在有關種族歧視的“帕默訴湯普森案”中,在投出關鍵性的第5票之前,布萊克門一直被內心的糾結所困擾,遂在協同意見中寫道,內心“經歷了長時間的掙扎”,因此,他很可能在“猶豫不決的情況下,做出了不夠恰當的判斷。”伯格對這種大張旗鼓的糾結非常不滿,并認為所有的大法官都會有同感,建議他將這句話刪掉。布萊克門并未從命。在對待死刑判決案件的立場上,布萊克門的糾結達到了頂峰。作為個人,他反對死刑,但作為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他堅持廢除死刑是立法機構的權力,作為司法機關不應該去做立法機構該做的事,因此他支持了一些死刑判決。為此,他甚至用“煎熬”來形容自己內心的掙扎。不過,最終,懷抱“死刑無法在憲法約束下公正執行”看法的他,不再糾結,開始旗幟鮮明地反對死刑。
鐵口直斷,正義在胸,真理在握,是許多法官刻意要維系的經典形象。布萊克門的猶豫,在身在中土的我們看來,是反潮流之舉,而其背后,是審慎,是敬畏。或許,這是法律人都應該具有的精神氣質。
作為身佩“最具爭議”標簽的大法官之一,爭議不會隨著布萊克門的法袍一道脫下。相反,退休離開最高法院之日,迎接布萊克門的,有頌揚有懷舊,更有惡毒詛咒。反對墮胎者不能原諒布萊克門在導致美國墮胎合法化的“羅伊訴韋德案”中所起的作用,有人給他寫信說:“我希望你的后代全部流產。”還有人寫道:“要是你媽媽一早把你給墮了就好了……”爭議與詛咒還會繚繞彌散。但在爭議與詛咒之上,布萊克門在司法實踐中表現出的猶豫之態,卻令人難忘和回想。
《大法官是這樣煉成的》是近幾十年來美國媒體對素有神秘色彩的最高法院近持續揭秘浪潮的結晶之作。在中國,受國情制約,法官一般不會接受采訪,或主動撰文爆料,記者一般也很難知道重大案件的決策內幕,公眾就更無從知曉一些重大案件的判決內幕。然而,《潘漢年案審判前后》一書是個特例,作者彭樹華曾任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庭長,是最高法院當年辦理“潘漢年案”的法官,他退休后,根據親歷撰寫了此書,談及此案不少內情,很有歷史參考價值。
《法律文化三人談》是何勤華、賀衛方、田濤三位法學教授關于法律文化的“鏘鏘三人談”現場實錄。其中關于“中西法律文化的比較與借鑒”一章,對我們理解布萊克門的糾結,不無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