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隨最后一批日本遣唐使來到中國的請益僧,圓仁將在華九年的經歷以日記形式記錄在《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書中不僅記錄了圓仁個人的喜悅、苦難與漂泊,同時也詳實記錄了大唐帝國的政壇劇變、宮廷斗爭、民風民俗和宗教禮儀,對唐代社會研究有不可忽視的歷史價值。
關鍵詞:圓仁 《入唐求法巡禮行記》 日記
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以下簡稱《行記》)完成于847年,比《馬可·波羅游記》早出現大約450年。《馬可·波羅游記》是在馬可·波羅離開中國數年后在獄中口述、由他人代筆完成,其中的描寫很多流于泛泛。而且由于來自完全不同的文化圈,又不具備較高的文化素養,馬可·波羅對中國的認識常常停留在表面。加上書中出現了許多有違歷史真相的描述,幾百年來關于此書真假的論爭一直難以平息。與此相比,圓仁的《行記》全部以漢語撰寫,體現出高僧非同尋常的漢文素養,而這種文化背景使得圓仁可以深入觀察中國社會,而不僅僅是“嘆為觀止”。圓仁用平實的筆法,在第一時間描述了自己的所見所聞,為唐代歷史研究提供了大量珍貴的第一手寶貴史料。其中雖然有一些信息來源于道聽途說,未必屬于信史,但他對細節的描寫和記載仍然可以作為對正史的印證和補充。
一、中國官民的友好款待
圓仁是日本使團成員、請益僧,后來因“會昌廢佛”成為遭受迫害的對象,同時還是大饑荒的受害者。多重身份使得他可以接觸到中國各個階層的成員,從官員、僧侶到普通百姓。《行記》中對這些交往活動的記載,真實地反映了唐代中國人對日本來使的態度。
圓仁在海上航行近一個月后,于開成三年(838)七月二日到達揚州海陵縣淮南鎮。雖然時間已晚,鹽官元行存還是乘小船趕來慰問。同時“在水路邊申云:‘今日已晚,夜頭停宿。’隨言留居,勞問殊深。兼加引前之人”。{1}幾天后,“海陵鎮大使劉勉來慰問使等,贈酒餅,兼設音聲。”{2}海陵隸屬揚州,時任淮南節度使的李德裕為揚州最高長官,令專人“勾當日本國使”,遣人送來蜜糖{3}(《行記》卷一開成三年八月廿六日條),并為即將前往長安的日本國使“設大餞”。
離開揚州輾轉前往赤山的路途中,沿途的縣令、縣丞、主簿等地方官員接待了圓仁一行,當聞知使團中有人染病時,還幫助請醫問診。有的官吏招待使團成員在自家留宿,以減少夜宿航船的辛苦。更設各種宴請,其中尤以“到宅吃粥”之類的家宴最能表達心意。官員“見遠僧,殷勤慰問”{4}的態度多少可以緩解圓仁一行的勞頓。
即使在“比年蟲災,百姓餓窮,吃橡為飯”的登州,使君也熱情地邀圓仁等“上廳里啜茶”,并“手書施兩碩米,兩碩面,一斗麥油,一斗酢,一斗鹽,柴叁拾根,以宛旅糧”。從登州文登縣至青州,由于“三四年來蝗蟲災起,吃卻五谷,官私饑窮。登州界專吃橡子為飯。客僧等經此險處,糧食難得”,圓仁修狀向節度副使張員外乞糧。日記后面記載了“員外施給粳米三斗、面三斗、粟米三斗”,使圓仁暫時免去斷炊之憂。后有尚書賜“布三端、茶陸斤”,圓仁修書拜謝,“尚書喚入衙前,傳語:‘所施輕少,不足言謝。勞和上來,好去。’”足見真誠殷勤。{5}
圓仁的巡禮之旅充滿坎坷,既經歷了海上的驚濤駭浪,也飽受了風餐露宿的辛勞。雖然沿途有時可以寄宿寺院或由地方官吏安排住宿,但很多時候需向普通百姓家化緣、借宿。圓仁抵達長安前輾轉的各個地方,多遭受經年蟲災,加上兵荒馬亂,百姓生活十分艱難。在這種情況下,面對前來化緣、投宿的日本和尚,百姓的態度更能展現真實的一面。
《行記》中多處記述了圓仁一行投宿化齋的經歷,而且對于各家主人,圓仁都給予了簡潔的評價。諸如“主人不惡”、“主人心直”、“主人心平”、“主人殷勤”、“主人有道心”、“主人足道心”、“主人心性直好,待客殷勤”等。適逢亂世,更兼連年蟲災,百姓果腹尚且不易,要分出一粥一菜給遠來的僧人的確是比較困難的事情。即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仍有人心存道心,自己生活困頓,還樂于施舍,殷勤待客,由此更能看到中國百姓對日本僧人的友情。
身為請益僧,圓仁與僧人的交往更為頻繁。抵達揚州后不久,“開元寺僧元昱來,筆言通情,頗識文章。問之國風,兼贈土物。彼僧贈桃果等。”此后數日,有不少僧人聞訊而來,均以“筆書問知”。即使是沿途“偶謁寺家”,也會同“諸僧等卅有余,相看啜茶”,而且對方還請圓仁等“夜宿閑房”。圓仁曾順路去拜見真莊村天門院的法空 梨,“此師曾至本國,歸來二十年”。可能是因為有過赴日的經歷,法空待圓仁自是不同。不僅讓他“夜宿其院”,還讓圓仁“得嘗新粟米飯”。當使團拋下圓仁等三人先行離去時,赤山院“眾僧共來慰問”,而且“院里老少深怪被拋卻,慰順殷勤”。正因為僧人態度友善,圓仁才會決定“擬山院過冬,到春游行巡禮臺山”{6}。
雖然言語不通,但是中日僧人筆談甚歡,“禪門宗僧等十三人來相看……筆書云:‘并閑閑無系,云游山水,從此五峰下游楚泗,今到此郡,殊喜頂禮。大奇,大奇!歡之甚也。今欲往天臺,告辭便別。珍重,珍重!’爰筆書報云:‘日本僧等昔有大因,今遇和尚等,定知必游法性寂空。大幸,大幸!若有到天臺,必將相見。珍重,珍重!’”{7}
當然,圓仁與中國僧人的交往并非都是愉快的經歷。有些地方“寺主典座,心性庸凡,不知主客之禮”。也有“院主僧見客不喜”的情況{8}。但是總體看來,中國僧人對待日本僧人還是十分友好的。不僅讓他們臨摹佛像、參加講經,而且還允許他們抄錄日本沒有的經書,并且口授真音。這些不僅對佛教流傳意義重大,對中日兩國的交流也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二、日僧所見所聞的唐史
歷朝歷代的“正史”,特別是有損皇室形象的歷史,都不可能是絕對真實的記載。而所謂“野史”、“傳奇”等,又欠缺對細節的客觀記載。圓仁在唐期間,從官府的友人和民間百姓那里聽到了多件有關宮廷斗爭和官場傾軋的傳聞,并將所見所聞客觀地記錄在《行記》中。因此,《行記》中有關唐代政事的記載,介于“正史”與“野史”之間,對于更好地了解歷史具有一定的意義。
例如關于文宗朝皇太子暴斃內幕,圓仁所記為:“今天子為有人計煞皇太子。其事之由:皇太子擬煞父王作天子,仍父王煞己子云云。” 雖然據正史記載,太子為“暴薨”,但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中均有暗示其中奧秘的記載。圓仁的信息想必來自民間,由此可見當時此事的社會影響。{9}
權傾朝野的宦官仇士良殺太子立武宗,關于這場政變,圓仁記錄道:“又聞:開成天子今年正月三日崩,天下三日舉喪著服。又聞:新天子上位,城中殺卻四千余人——先帝時承恩者也。”{10}這場宮廷政變,在正史中所載甚明。但是有關在這場政變中犧牲的人數,并沒有準確的記載。圓仁所記,可作參考之一。
同樣,對于武宗的死因,《行記》中的記述是:“聞天子崩來數月。……身體爛壞而崩矣。”武宗迷信所謂的不老丹藥,其成分中含有大量汞、鉛等重金屬,長期服用會導致慢性中毒。武宗廢佛、滅佛,篤信道教,最后成了道士錯誤實驗的犧牲品。汞中毒會導致腐蝕性口腔炎、腸胃炎、腎衰和肝臟損害,還會伴隨情緒激動。正史中所記“喜怒失常”、“旬日不能言”,都屬于汞中毒的癥狀。而皮膚接觸汞的化合物,可能引起丘疹、水泡,因此才會有“身體爛壞”一說。
三、唐代民生實錄
圓仁在唐期間,輾轉大半個中國,親眼目睹了各地黎明百姓的生活。因此《行記》對民生也有諸多記錄。
《行記》記錄了蝗災波及的地域,更記錄了蝗災對社會的影響。“緣人饑貧,多有賊人,殺奪不少。又行客乞飯,無人布施。”而且因為蟲災,很多人家無余糧,面對化緣的和尚,有的慳吝,有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使得圓仁的巡禮之路徒增艱辛。
圓仁還認真地記錄了物價,這對我們了解當時的社會經濟有很大幫助。有縫紉費用,如開成三年(838)十月九日條:“始令作惟皎等三衣。……縫手工:作大衣廿五條,用一貫錢。作七條,四百文。作五條,三百文。總計一貫七百文”。有手工費用,如開成三年十月廿四日條:“雇人令作惟正等坐具兩個。……作手工:作一個用二百五十文,總計五百文。”有書籍價格,如開成三年十一月二日條:“買《維摩關中疏》四卷,價四百五十文。”甚至還有渡船的費用,如開成五年(840)四月十一日條:“此藥家口多有舟船,貪載往還人。每人出五文,一頭驢十五錢。”
更重要的是,圓仁記錄了同一時間不同地域米價的差異。開成五年(840)三月二日條記錄了登州都督府城的米價:“粟米一斗三十文,粳米一斗七十文。”三月十五日到達萊州城外西南市集時,“粟米一斗五十文,粳米一斗九十文”。三月十九日行至北海縣時,“米一斗六十文,小豆一斗三十五文”。而據三月廿五日條中所記,青州“粟米一斗八十文,粳米一斗一百文”,米價之高,已讓圓仁一行“無米可吃”,只能“進節度副使使張員外乞粳食”。四月十日,圓仁到達禹城縣,此地“粟米一斗卅五文,粳米一斗百文,小豆一斗十五文,面七八十文”。遣唐使團離開日本時,都可從朝廷得到資助。而且圓仁來唐后,也得到許多官吏或商人等給予的經濟援助,沿途又有不少“有道心”的主人免費提供食宿。即便如此,在幾乎天天“斷中”的情況下,圓仁依然難以果腹,由此可見普通百姓的生活多么艱難。
從以上記載可以看出,剛到中國時,圓仁并不擔心一日三餐,所以從未記載過糧食的價格。反而是制衣、手工、書籍和擺渡等價格讓他覺得新鮮,也許是為了與日本進行比對,所以一一記錄。而到了后期,圓仁幾乎是以逃難的狀態輾轉各地。身邊銀錢消耗殆盡,加上天災人禍,糧價成了他最關心的問題之一,因此才會集中記錄米價。
《行記》宛如一個巨大的數據庫,如果分別加以歸類,還可以總結出有關諸如李德裕、仇士良等歷史人物的記載,五臺山的佛國傳說的記載,圓仁在唐時期天文異象的記載,對唐末火災和人禍的記載,對武宗時期道士活動的記載等類別。圓仁雖不能聽說漢語,卻用漢文完成了這部作品。在行文中,偶爾流露出他的期待、迷茫、焦慮、牽掛和絕望,但更多的時候,他都是在用筆忠實地記錄所見所聞。因此,對《行記》的深層解讀,既可以幫助我們還原一個更加立體的歷史,又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唐時來華日本人的視點與感受,是對本國文化和日本文化進行解讀的重要渠道。
{1} 參見《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行記》卷一開成三年七月二日條。
{2} 參見《行記》卷一開成三年七月九日條。
{3} 參見《行記》卷一開成三年八月四日條。
{4} 參見《行記》卷一開成五年三月廿三日。
{5} 參見《行記》卷二開成五年三月三日條、卷二開成五年四月二日條、卷二開成五年三月廿五日條。
{6} 參加《行記》卷一開成三年七月十四日條、卷二開成四年六月八日條、卷二開成四年七月廿三日條、卷一開成四年七月十六日條、卷二開成四年七月十五日條。
{7} 參見《行記》卷一開成三年十月十四日條。
{8} 參見《行記》卷三開成五年七月廿九日條、《行記》卷二開成四年三月十五日條。
{9} 參見《行記》開成三年九月廿九日條。
{10} 參見《行記》開成五年二月廿二日條。
參考文獻:
[1] (后晉)劉昀等. 舊唐書[M].上海:中華書局,1975.
[2] (宋)歐陽修. 新唐書[M].上海:中華書局,1975.
[3] 白化文,李鼎霞,許德楠. 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校注[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8.
[4] 埃德溫·賴肖爾. 仁 唐代中國への旅[M].東京:講談社,1999.
作 者:潘小多,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日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學與日本文化。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編者手記:杜碧媛
《入唐求法巡禮記》,日本請益僧的日記體記錄,潘小多老師的文章從歷史價值的角度挖掘了這部書籍對唐代社會研究的意義,為唐代社會的歷史研究介入了別一種眼光。我想,之后的研究如果能夠從文學、文化的角度再加以透視,對這部作品的支撐和研究會更加豐富,也更加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