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的身影

摘 要:《村行》一詩是王禹偁的代表之作，也堪稱宋詩之經(jīng)典。前人理解此詩，多認為其中傳達了詩人因仕途受挫而思念故鄉(xiāng)或朝廷這一情感，其實該詩包含了更深一層次的意蘊:詩人巧用“菊”、“峰”、“棠梨”、“蕎麥”等一系列意象，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不屈的身影，這也正是王禹偁堅強、兀傲之性格的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王禹偁 《村行》 不屈 兀傲

村 行

/王禹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

這首七律是宋初的優(yōu)秀詩作之一，現(xiàn)代的宋詩選本幾乎都會選錄它。前人曾對此詩有所評論，但大多重點分析其中某一聯(lián)，又或是往往只看到了詩中擬人修辭手法的妙用，且大都把該詩傳達的主題與思想情感理解為:詩人謫居商州而思念故鄉(xiāng)(有的又把故鄉(xiāng)引申為朝廷)，因此心中失意、惆悵。①實際上，筆者認為該詩有更深一層次的涵義。這首詩其實是詩人堅強、兀傲之性格的刻畫，給我們呈現(xiàn)的是一個不屈的身影:詩人遭貶，越挫越勇。我們說文如其人，這首詩就很好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

宋太宗淳化二年(991)，王禹 欲為大臣徐鉉辯解，論妖尼道安罪，卻獲罪于朝廷，被貶為商州(今陜西商縣)團練副使。本篇正作于詩人謫居商州的次年秋天。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詩人遭貶，一般說來內(nèi)心是懊惱、苦悶的，為什么會興致長呢?其外出游山，正是為了排遣苦悶。山行途中，詩人看見秋菊凌霜而開，被這種不屈的氣節(jié)感動，聯(lián)想起自己的遭遇，心中豁然開朗。正是與擁有頑強、堅貞之品格的菊花發(fā)生共鳴，王禹 才會被這山間秋景所吸引，并因此野興漸長。按理說，秋天的景物很多，但為何此刻作者眼里只有菊?菊花在山間小路邊綻放，開在這個萬物開始凋零的時節(jié)，它的絢爛更能脫穎而出，它頑強的生命力使詩人有了同感。因此王禹 在該詩里選用“菊”為意象，不僅與當(dāng)時的季節(jié)、地點相契合，也有自己的寄托:詩人遭貶謫至商州這樣的偏遠山區(qū)，擔(dān)任團練副使這一散官，不能簽書公事，這使積極從政的他備受打擊。但是詩人并不因此消沉度日，而是越挫越勇，像菊花一樣頑強地生長。

晉陶淵明以來，“菊”已成為詩歌中的一個重要意象:“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2}“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3}“秋菊有佳色， 露掇其英。 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4}之后的文人墨客則多以“菊”比喻超脫、出世的隱者。但是，王禹 《村行》一詩中的“菊”卻突破了這一意象的傳統(tǒng)意義，成為一個不屈者的化身。“菊”作為堅強、不屈的象征意義在王禹 的其他詩作中也反復(fù)出現(xiàn)。如《秋居幽興》其三:“謫居人事慵，幽興與誰同。僧到烹秋菌，兒啼索草蟲。掃苔留嫩綠，寫葉惜殘紅。歲晏琴 好，籬邊有菊叢。”{5}詩歌描寫謫居生活的慵懶閑適，最后點出籬笆邊的一叢叢菊花，有詩人的寄予:“菊叢”是新生命的象征，在本有凄涼、破敗之感的秋天，詩人看著散發(fā)生命氣息的菊花，彈琴自娛，何其樂哉!《雪霽霜晴獨尋山徑菊花猶盛感而賦詩》更是全篇贊菊，表現(xiàn)了菊花堅強不屈的品質(zhì):“狼藉金錢撒野塘，幾叢無力臥斜陽。爭偷暖律輸桃李，獨亞寒枝負雪霜。誰惜晚芳同我折，自憐孤艷襲人香。幽懷遠慕陶彭澤，且擷殘英泛一觴。”{6}而且詩的題目直接點出“獨尋山徑菊花”，其中“獨”字匠心獨運，傳達出詩人對菊花的鐘愛。王禹 愛菊，其《小畜集》中以“菊”入詩文創(chuàng)作就有16次，其中大都是用“菊”來象征不屈、頑強的意蘊。

頷聯(lián)寫山，對仗精工，歷來受到評論家的贊嘆。如錢鐘書就精辟地點評了其中擬人修辭手法的妙用:“山峰本來是不能語而‘無語’的，王禹 說它們‘無語’，或如龔自珍《己亥雜詩》說‘送我搖鞭竟東去，此山不語看中原’，并不違反事實;但是同時也仿佛表示它們原先能語、有語、欲語而此刻忽然‘無語’。”{7}程千帆則從真與幻的角度談到其寫景之獨特:“壑本無聲，風(fēng)過則聞之有聲，這是真;峰不能語，靜立卻反似能語而不語，這是幻。聞之真與見之幻交組在一起，是此詩寫景獨特之處。”{8}這些都說得很好，但只是孤立地品味該聯(lián)的美感，并沒有將之放到整篇詩歌中去理解其更豐富的內(nèi)涵。

通過對比該聯(lián)中“壑”與“峰”意象的象征義，我們可以看出這里也是表現(xiàn)詩人堅強不屈的兀傲個性。“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其中，王禹 用“壑”比喻受了委屈發(fā)出不平牢騷的一般人;以“峰”比喻自己以及和自己一樣的堅強不屈之士。“萬”強調(diào)前一類人的大眾化、庸俗化;“數(shù)”點出像詩人這樣堅強兀傲的志士少之又少，說明真正的勇者是難能可貴的。面對生活的不公正待遇，一般的人都會心有不甘而生發(fā)牢騷，就像詩人形容的“萬壑有聲含晚籟”那樣。在王禹 眼里，這些在黑暗中低吟、抱怨的人，就像“壑”那么低矮，他們是卑微的、低賤的、猥瑣的。然而，在相同的處境下，真正的勇士卻如“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這般，能保持崇高的操守，不做無謂的埋怨。這些志士就如同屹立在斜陽余暉下的偉岸山峰，仿佛在接受神圣的洗禮，從而保持一顆高傲、倔強不屈的心。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詩人在頸聯(lián)中選用了“棠梨”和“蕎麥”這兩種山間常見的植物作為意象，它們雖僻居山野，但生長得如此絢爛。特別是蕎麥花，不僅潔白，而且散發(fā)出幽香。“棠梨”、“蕎麥”不正是象征著謫居在野的詩人自己嗎?這才是真正的勇者，雖仕途受挫，遠謫僻野，依然堅持自我，保持堅強、高貴的品格。該聯(lián)用“棠梨”和“蕎麥”鋪寫了山村鄉(xiāng)野的秋景:棠梨的落葉一片片灑下，放眼望去，似胭脂一般紅艷;蕎麥的花瓣一朵朵綻放，放眼望去，似雪一般潔白。盧梅坡在《雪梅》詩中曾說:“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9}這里形容蕎麥的花瓣是“白雪香”，此香必不是白雪的香，而是一片片蕎麥花撲鼻而來的香味。此處寫出蕎麥花不僅有白雪的顏色，也有白雪所無的馨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尾聯(lián)采用設(shè)問的修辭手法，一問一答。詩人看到眼前山村美麗的秋景，本是饒有興致的，可是突然心中涌出一絲惆悵，這是為什么呢?末句道出原委:原來是這里的一橋一樹都像極了詩人的故鄉(xiāng)呀!以往很多人都理解說尾聯(lián)是全詩情感的升華:詩人在悠然閑適地游賞于山村秋景之時，突然被這里的景物觸動，生發(fā)出濃濃的鄉(xiāng)思之情以及漂泊異鄉(xiāng)的孤獨之感。其實，結(jié)合全詩一以貫之的“不屈”主旨來看，這一聯(lián)表面上是說，商山的“村橋”、“原樹”等景物如同詩人家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更深一層意思是詩人的家鄉(xiāng)是美好的，因為家鄉(xiāng)有親人，有朋友;詩人遠謫山野，雖然也有孤獨，但商山的景物給詩人無比的親切感，使之感受到故鄉(xiāng)的氣息:菊花凌霜開放的頑強，山峰偉岸孤立的高傲，棠梨、蕎麥在荒野之地綻放的美麗，都引起詩人的共鳴，慰藉了作者的心靈，使他在這里找到了朋友、親人的感覺。因此，詩人并不是主要為了表現(xiàn)謫居的孤獨，又或者是思鄉(xiāng)之情，而是要突出自己堅強的個性:雖被貶商州，滿腹委屈，卻并不埋怨，而是積極適應(yīng)商山的生活，將心中情感寄托于山水樹木，所以詩人在商山就如同在自己家鄉(xiāng)一樣，同樣能找到自我。因此他才感嘆“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而沒有說“村橋原樹非吾鄉(xiāng)”。

縱觀之，王禹 在《村行》一詩中分別選取了“菊”、“峰”、“棠梨”、“蕎麥”等意象，反復(fù)表達一個意義——在困境中綻放的堅貞與高傲。這不僅使整篇詩的內(nèi)容和情感顯得很連貫，更可以透過其詩文，看出王禹 兀傲的堅強不屈的個性。王禹 的這一個性在他的很多詩文中也有體現(xiàn)。如《官舍竹》:“誰種蕭蕭數(shù)百竿，伴吟偏稱作閑官。不隨夭艷爭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聲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歡。明年縱便量移去，猶得今冬雪里看。”{10}詩中以“竹”自喻，表現(xiàn)了自己雖為奸人所害而被貶為閑官，卻依然堅持自己清高、堅貞不屈的品格。正如他在《三黜賦》中聲稱:“屈于身兮而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11}他雖失意政治，但絕不會被挫折壓倒，更不會向那些迫害他的奸人低頭。詩中“菊”、“峰”、“棠梨”、“蕎麥”等無不蘊涵著詩人的寄托，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頑強生命力以及堅貞、高傲的個性，使得整篇詩歌處處彰顯了一個不屈者的身影。

王禹 一生寫下六七百篇詩歌，《村行》堪稱其代表，其實也可算是宋詩的經(jīng)典之作。這首詩不僅以細膩的筆法寫出商山秋景的美麗，而且，其字里行間無不是詩人堅強不屈之性格的流露。我們品讀該詩，不僅要領(lǐng)略其藝術(shù)手法上的獨特成就，還要看到其中蘊涵著的詩人面對困難卻毫不低頭的“不屈”這一永恒的人格，這主要是通過一系列意象表現(xiàn)出來的。意象對文本思想的表現(xiàn)是曲折隱微的，并不像把思想直接說出來一樣直白，因此很容易有不同的解讀。此外，《村行》這首詩的尾聯(lián)有“惆悵”和“思鄉(xiāng)”這兩種感情的表露，很容易引發(fā)讀者從這方面聯(lián)想，因此前人對它的解讀不少是有偏離的。只有結(jié)合作者的生平以及他的其他作品，才能更好地把其中的意蘊揭橥出來，本文正做了此方面的嘗試。

① 目前為止，對《村行》一詩分析與鑒賞的論文主要有:1.陶文鵬:《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王禹 〈村行〉賞析》，《文史知識》2011年第11期。2.王世海、孫園園:《人生失意，再創(chuàng)詩意的精神家園——王禹 〈村行〉賞析》，《古典文學(xué)知識》2008年第3期。3.張坤、王曉亮:《〈村行〉賞讀與訓(xùn)練》，《寫作》2010年第16期。4.龔宇:《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讀王禹 〈村行〉》，《文學(xué)教育》2010年第12期。5.鮑亞民:《意境清新 情景交融——王禹 〈村行〉賞析》，《閱讀與鑒賞(初中版)》2008年第4期。6.宋宏雄:《簡樸淡雅 清新自然——王禹 〈村行〉賞析》，《湖北招生考試》2008年第3期。7.王林玉:《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王禹 〈村行〉賞析》，《語文知識》2006年第03期。8.黎昌經(jīng):《看是平易 其實精純——說王禹 〈村行〉》，《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1984年第11期。其中大都談到該詩表達了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只有陶文鵬認為該詩在“惆悵”之外更有“闊達”，本文則進一步從詩歌本身的一系列意象中，讀出其蘊涵著詩人堅強不屈的性格。

②③④ 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9頁，第89頁，第90頁。

⑤⑥{10}{11} 王禹 :《小畜集》，見《四部叢刊初編》，上海書店1989年版，第133冊，卷九，卷一。

{7} 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8頁。

{8} 程千帆等選注:《古詩今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4頁。

{9} 王啟興等編注:《千家詩新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4頁。

參考文獻:

[1] (元)脫脫等撰.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 (宋)王禹 .小畜集.見于《四部叢刊初編》(第133冊)[M].上海書店，1989.

作 者:陳燕茹，文學(xué)碩士(在讀)，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