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小說《傷逝》圖解了“五四”時期青年在追求愛情獨立里的猶疑與迷惘,具有濃烈的抒情意味。在《傷逝》里,魯迅嘗試了新的小說敘述手法,但仍可以看出對古文的傳承,暗合了中國文人一直以來的詩文傳統。本文試圖從小說文體以及敘述情感這兩個角度來解讀《傷逝》,以期對小說《傷逝》做出新的闡釋。
關鍵詞:《傷逝》 小說 詩文
《傷逝》是魯迅為數不多的戀愛小說創作,魯迅小說的主體大多是農民和知識分子,《傷逝》則是戀愛著的知識分子小說。《傷逝》具有很強的實驗性質,魯迅在這篇小說里嘗試了新的小說寫法,通篇《狂人日記》式的內心獨白,給讀者提供不少想象與闡釋的空間。
初讀《傷逝》,便會被一種濃烈的情感所震動。“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作為敘述者的主人公涓生為什么會有這樣誠懇的悔恨?果如很多人所想,是魯迅回答《娜拉走后怎樣》的問題嗎?還是從自己與許廣平的戀愛中看出了隱隱的危機呢?如果說魯迅執意要回答之前自己提出娜拉出走之后的問題,那么《傷逝》中的子君并不能完全承擔起娜拉的角色。子君那句“我是我自己的”只是對娜拉逃離家庭這一選擇的微弱呼應,后來子君的自殺(或他殺)并不能為出走的娜拉解決什么問題,而走向新生活的涓生倒是更能提供娜拉出走以后的答案。又假如《傷逝》是魯迅的自喻,而那時魯迅正和許廣平戀愛,和小說中的新男女沖破舊道德的束縛私自同居,而后雙方因感情破裂導致分手,最終女方不明不白地死去的情節,并沒有可供聯想借鑒的基礎。而關于最后一種猜想,許多日本學者坐實了小說的情節,將涓生坐實為魯迅,子君視為周作人,隔壁的官太太視為挑撥兄弟關系的日本太太羽太信子。這種一一對照的等同復制如同人照鏡子一樣,并不能完全看清背面的事實。況且魯迅一直不贊同將小說等同于生活,更是厭惡讀書人的“對號入座”。小說只是一點因由,隨意點染而去。不能否認魯迅會將自己的情感帶入到小說里,但這種情感只能是一種彌漫于整個小說情感基調中的煙幕,一旦進入小說,便會消融,事實融為了小說。
假若以上的猜想都不能成立,那么,我們還是回到作品本身,回到被“悔恨和悲哀”籠罩著的《傷逝》。
一、詩文化的小說
日本學者竹內好認為魯迅是個文學者,并覺得魯迅的小說寫得并不漂亮。李長之認為魯迅的作品“都是抒情的”,而且越是抒情的作品也就越是成功。兩者的魯迅觀都不約而同地指向了魯迅的小說,這種說法源于魯迅小說的詩文化。與其說《傷逝》是一篇戀愛小說不如說它是一篇散文詩。魯迅不僅僅是反抗絕望的戰士(也許在精神上他永遠也逃不開虛空的無物之陣),這位新文化運動的戰士也是充滿著矛盾的詩人。這里的詩人并不意味著魯迅角色的轉換,而是他投注在作品中濃烈的感情,把小說當成詩來創作的內在追求。
《傷逝》乃至魯迅其他的小說并沒有過多的背景描寫,作者僅寥寥數語就把背景交代了。這就像古時戲臺上的布景道具,看的人只意會便可,但魯迅用力集中的是人物的塑造。這里的集中描寫也并不是很集中,魯迅更著急于用文字極節儉地勾出人物的靈魂,沒有大段的鋪敘,只有蜻蜓點水般的畫龍之筆,這或許也是魯迅不能構筑長篇的原因之一。周作人說魯迅對語言有“一種潔癖”,大概也是如此吧。
這像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做文章一樣,講究字句的精煉。魯迅冥冥之中暗合了中國文人的作文精神,將“詩家語”帶入了小說世界或者說把小說領回了詩的王國,魯迅原本應該是個詩人。中國傳統的文章作法講究起承轉合,精致得像瓷器。《傷逝》中情緒的哀婉沉郁,結構的簡勁,情感隨文勢跌宕起伏,事件和人物全部納入文的發展脈絡之中,如影隨形,魯迅原來是將小說當成文章來寫的。和許多新文化初期的作家一樣,魯迅也沒有或者完全不可能丟棄傳統文學,在新文化的第一個十年里,也是散文的成就大于小說。雖然魯迅曾經說過,散文之繁榮的原因在于新文學的發動者們著意在代表著舊文學的文章上顯示出自己的實績來,舊文學引以為豪的文章,新文學照樣可以用白話寫好,但新文化時期的小說準備的不充分,也未嘗不是散文興盛的原因之一。新文化初期外國小說的譯介這杯遠水并不能解中國小說界的近渴,中國的小說需要新思想、新內容、新形勢,泥沙俱下的外國思潮的引進,讓中國的新人們一時間不知所措。第一個十年,躍躍欲試的作家們是從文章走進了小說,小說自文章“流出”,即使如魯迅者,早年興趣也在文章,翻譯異域小說,也竭力追求譯筆的古奧。“五四”時期,魯迅的雜文和小說并重,但小說居多,文章轉向了小說。小說鼎盛的時期過去以后,魯迅又重拾文章之筆,小說回歸到了文章。小說只相當于魯迅創作的冰山的一處頂峰,而作文則如山脈般支撐著整個創作。其實,魯迅的小說和文章是分不開的,單單說他創作的小說如作文也還是不夠確切的。《野草》中的《過客》都是戲劇化的語言,完全可以當做一個短劇來讀。《狗的駁詰》雖只寫一次夢境,狗開口說話,接著“你這勢力的狗”說出“不敢,愧不如人呢”,諷刺的意味又如同小說。再如《野草》中其他文章,都以“我夢見自己”開頭,但夢的內容卻是比現實還清醒的抽象概念。真實的世界、夢似的囈語、荒誕的情境,最后卻被一針見血的結語戳破,“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頹敗線的顫動》),“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的生活下來”(《死后》)。魯迅在《野草》中表現的節制又仿佛把我們帶進了他的小說之中,為小說所有的解剖似的分析,又成為文章敘述的手段。
二、情感與抒情
小說是以手記的形式展開的,通篇都是涓生作為敘述者來講述故事。涓生“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在一開始,我們就只能聽見涓生的話語,而子君只像是《蝴蝶夢》里的女主人一樣,活在某些人的記憶中。然而,這記憶又是濃重的陰影,揮之不去。不只是在開頭,通讀整篇小說我們也不難看出《傷逝》只是涓生一個人的獨語,他的悔恨,他的悲哀,已經脫離了悔恨的對象,更像是為自己,如同開篇的“為自己”。這樣一來,讀者只被允許聽到涓生的自我剖白,對于子君,我想是不公平的。作為小說的《傷逝》,有很多不是小說的東西。涓生的情感在這里郁結,自怨自艾地將我們挾卷進他悲哀的洪流中。
先是涓生回憶已逝的子君,一直到最后用這回憶結束,這是小說第一條敘事線索。接著敘述涓生和子君相識到同居直至子君逝去,這是作者的第二條故事線索。兩條線互相犬牙似的交錯著,忽明忽暗,小說變得晦澀了。其實,《傷逝》的晦澀也并不僅在魯迅的敘事策略上,作者在其中投射的矛盾、深沉的情感與辯白也未嘗不令讀者難解。
一開始,他們的愛情便處在不平等的兩個位置上。涓生“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給子君“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破屋里常常充滿的都是涓生的語聲,而子君“總是微笑著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這微笑與好奇不知是子君的贊同,還是并不能理解涓生的思想,而涓生卻一意把這“稚氣的光澤”當成是崇敬的光芒。他們交往了半年,子君驕傲地向反對他們同居的人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在涓生看來似乎是自己的勝利,或者說是他所宣揚的“男女平等”主義的勝利。可是子君并不真正懂得所有的主義,她只為愛而充當了女性獨立的吶喊者,實質她還是做了愛的俘虜,“男女平等”、 “沖破舊習慣”等等只是不相干的名詞而已。而涓生“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他的希望與驕傲是建立在子君驕傲的情感基礎上,“她目不斜視地驕傲地走了,沒有看見;我驕傲地回來。”倘若子君這時怯弱,涓生說不定又要“悔恨和悲哀”了,而他們兩個共同驕傲的心理背后,是對“玻璃窗上的那小東西的臉,加厚的雪花膏”的挑戰。這驕傲是源于反對者的失敗,而不是兩人從自身結合在一起心生的崇高,這驕傲是給別人看的。
子君的愛在他們愛情剛開始就變得委頓了,時時生長、創新的是涓生的愛情。子君“能夠滔滔背誦”涓生的言辭,很細微地敘述以往。而涓生常是“被質問,被考驗”的學生,涓生以為可笑,然而子君并不覺得可笑,照樣溫習以往的功課。涓生只有在尋同居住所時遇到“譏笑、猥褻和輕蔑”時(這譏笑也是子君帶給他的),他才提起自己的驕傲來。
在這驕傲之上的愛情,在主人公還沒來得及弄清什么是愛之前,已經越過了愛的頂峰,急轉直下了。同居之后,涓生似乎比以前更加了解子君了,然而,卻真的產生隔膜了。這時涓生的愛卻“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直至他的工作被辭,生活陷入窘迫,子君因這需要“時時更新”的愛而變怯弱了。涓生想要開一條新的生活之路,然而這新生活是沒有子君參與的。子君的頹唐與無聊,讓涓生看到新生活路上的阻攔,而這阻攔又恰恰是一開始讓他驕傲的子君。涓生想:“人是多么容易改變呵!”改變的不只是子君,也許還有涓生自己。
在窘迫中,涓生漸漸萌發出分離的念頭:“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現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把生活苦痛的重擔推卸到子君身上。子君覺察出涓生的冰冷,卻日益想抓住這棵救命的稻草,“子君的眼里忽而又發出久已不見的稚氣的光來”,“她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和新的考驗”。然而這一切也還是一個空虛,涓生把新的希望已牢牢地寄在他們的分離上,并覺得子君應該決然舍去。終于,涓生還是開口了:“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這和涓生以前的兩個借口“愛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一樣,兩個道理本身并沒有什么錯,而許多對《傷逝》的解讀也認為兩人分手的原因大半在這無力的愛和經濟原因上。但在涓生這里,失掉了愛的子君便更沉默了,離開了家,最終不明不白地死去,留給涓生廣大的空虛和死的寂靜。
失去了子君的涓生沉浸在懊悔和追問自我之中,而我卻認為小說最為精彩的部分開始了。涓生沉痛懺悔的是將自己不愛子君的真實說給子君,他以為子君知曉了事實后,“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一如我們將要同居時的那樣。”“我應該永久奉獻她我的說謊。如果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子君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謊語當然也是一個空虛,然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的沉重。”魯迅積蓄的情感之汐,此時洶涌而來了。如果“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是魯迅與許廣平戀愛時堅信的格言,那么這真實的重壓,寧愿說謊的無奈卻又照出了他的苦悶的空虛和絕望的掙扎,孤獨的戰士借詩人之筆發出了他的疑問。在魯迅的雜文中,多次提到說真相與說謊之間的矛盾,他甚至發出了“我要騙人”的呼喊。“我要騙人”是因為“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既然希望可有可無,那真相說還是不說?不說,事實變成重擔,壓在敏感的心上,世上的人事也就虛妄了起來;說,真實的重量卸給了無知者,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滅亡。這樣矛盾的命題在鐵屋中已經吶喊過了,但是還沒有解決,魯迅深深地陷在說與不說的搖擺中。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魯迅欲把重擔肩在自己身上,但又冀希望于未來。于是他要騙人,也更要“只得走,還是走好”(《過客》),在《這樣的戰士中》向無物之陣“舉起了投槍”。沉默的充實和開口的空虛一直占據著魯迅的內心,他的生命體驗是真實的,清醒的,真實得有些殘酷,清醒得有些悲哀。他不僅要和虛假抗爭,還要剖解自己,最后向著絕望與虛無、向著無物之陣進發,反抗的是絕望,也是自己。他總是在這樣的否定之中再否定,從而矛盾,從而否定,最后否定自己,終于否定本身,這就注定他必是無解的。
三、結語
竹內好認為魯迅不適合寫小說,在于他沒有把感情投入小說之中,而把小說的世界構筑在自己之外。《傷逝》是魯迅情感投射最濃的小說,但這恰恰又是《離騷》的手法做出的詩,借助虛構的小說的外形,來慰藉不安的情感。詩人似敏銳焦灼的心終沒有找到出口,只是虛空和黑暗,默默地“用遺忘和說謊”做前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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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鄧曉芒.《傷逝》中的文化充裕試析[J].魯迅研究月刊,1994(5).
作 者:王靜靜,安徽師范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