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商隱《無題二首》(鳳尾香羅、重幃深下)把幽閨之怨和身世之慨交融一體,讓人難以盡說,形成幽眇深婉的意境,但是詩中怨艾、悲慨的情緒,固守癡情、不改堅貞的品性卻真切明白,十分深摯感人。這兩首詩中的情緒是極悲凄的,但是辭藻卻極為秾艷典麗,用秾麗之詞寫凄傷之情,形成了凄艷的風格。這種風格是李商隱對詩歌藝術獨樹一幟的創造,也是中國詩歌史上極具特色的一朵奇葩。
關鍵詞:李商隱 《無題》二首 幽眇深婉 凄艷
李商隱的《無題》詩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朵奇葩,一向為人們所喜愛。這些詩主要寫男女相思之情,但又隱隱約約地寄寓著詩人的身世之感,情感凄惻深婉,主旨隱晦幽渺,風格凄艷華美,具有鮮明的獨特風格和很高的藝術價值。《無題二首》(鳳尾香羅、重幃深下)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兩首,詩中以 麗的筆墨描寫了深閨女子渴慕意中人而不得的寂寞、凄傷、無奈的心情,但細細品味,其中的蘊含又非閨情所能范圍,似乎有著更進一層的深意,誠如清人徐德泓所評:“二首皆慨不遇而托喻于閨情也。”(《陸鳴皋李義山詩疏》){1}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這兩首無題詩都是寫幽閨女子深夜懷人的寂寥之情,應是一時之作。其寫作時間,馮浩說是李商隱“將赴東川,往別令狐( ),留宿而有悲歌之作也”(《玉 生詩集箋注》),近人汪辟疆說:“此大中五年(851)義山應柳仲郢辟,將赴東川,絕意令狐之詩也。”(《玉 詩箋舉例》)今人葉蔥奇先生則系之于大和九年(835)。{2}但這些都是推測之辭,在沒有發現確證之前,還是存疑為好。
第一首詩中塑造了一個深夜在寂寞無聊中苦苦思念意中人的美麗女子形象。首聯寫她深夜在幽閨中縫制羅帳的情形。鳳尾羅,是一種織有細紋的絲織物,如《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就寫道:“卻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幾重,即幾層之意。碧文圓頂,指裝飾有青碧色花紋的圓頂羅帳。女主人公選用色彩靚麗的鳳尾羅縫制圓頂的重層帳子,一針針、一線線地縫到“夜深”時分,顯然,通過這針針線線,她把自己的一往情深也縫入了美麗的羅帳中。深夜難眠的她固然是在用縫紉打發心中的寂寞,但也是在縫制著希望,“鳳尾香羅”四字就已透出玄機,而縫成“圓頂”更是暗喻團圓之意,表達的是希望有一天能和自己的心上人如鳳凰仙侶般雙雙宿止在這美麗的羅帳中的美好心愿。唐代的帳子有覆斗形的斗帳,如韓 《有憶》詩云:“何時斗帳濃香里,分付東風與玉兒。”亦有圓頂形的,這里縫成圓頂,實寓深意,表現了她對會合的深情期待。羅帳極為華美,而人卻頗為寂寞無聊。頷聯轉寫女主人公追憶與意中人相遇的情形。月魄,指無光的月輪,這里用月魄比喻扇的形狀,傳為漢代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詩云:“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扇裁月魄”即化用其語。車走雷聲,司馬相如《長門賦》寫陳皇后失寵幽居,中有“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之句,此化用其語。女主人公與意中人曾偶然邂逅,兩人在途中相遇,當四目相接之時,她怦然心動,但卻害羞地用羅扇半掩了嬌面,意中人則驅車匆匆而過,兩人竟然未通一語。頸聯寫女主人公對意中人的思念。曾是,已是之意。金燼,即金燭、金炬;燼,燈花。邂逅之后,意中人再無音信,女子苦苦相思,無數次在寂寥孤獨中度過夜闌燈昏的時光,直至石榴花都開了也未等到對方的消息。如此音信全無,意中人一定是遠在天涯,但是尾聯卻筆鋒一轉,指出他的車馬就系在不遠處的楊柳岸,但兩人卻無緣相會,與上面相見卻未通一語的描述相照應。斑騅,毛色青白相間的駿馬,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樂府詩《神玄歌·明下童曲》云:“陳孔驕赭白,陸郎乘班騅。徘徊射堂頭,望門不欲歸。”這里化用其語,借指意中人所乘之馬。西南風,是化用曹植《七哀詩》中:“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之意。意思是說,哪里會有美好的西南風,任由它把我吹到意中人那里啊?這既是她熱切的期盼,也是她絕望的感嘆。
詩中極寫女主人公對心上人深沉與執著的相思,以及二人相見之難與無望的等待。通過反復轉折,點出這并不是因為相隔遙遠所致,但其中緣由又不言明,所以詩歌的內涵是非常曲折深婉的。這其中可能寄寓著詩人人生遭際的感慨。詩人極力強調的主人公和意中人近在咫尺,卻無由相見,其緣由可能指此。所以,這首詩的風格就顯得朦朧深婉,耐人品味,情感真切動人但具體所指又無法說清,這正是李商隱《無題》詩的主要特征之一。
格律上,此詩東、冬二韻通押,二韻為鄰韻。首聯“重(音chónɡ)”、“縫”用冬韻。其余三聯用東韻。詩中的入聲字有“薄”(藥韻)、“息”(職韻)、“石”(陌韻),古讀仄聲。
第二首和第一首一樣,也是寫女子孤寂無托的凄慘情狀和堅貞不渝的相思之情。首聯寫深閨女子靜夜難眠的情事。重帷,是多重的簾幕。莫愁堂,指女主人公的閨房。莫愁是古代樂府中常提及的人物,一說為洛陽女子,嫁為盧家婦;一說為石城女子,善歌謠。后來詩歌中常以她作為年輕貌美,卻深閨獨處的女子的代表。如南朝梁代蕭衍的《河中之水歌》中云:“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清宵,寂靜之夜的意思。細細長,意謂夜晚如絲一般漫長,也隱喻女子的愁思悠長。這聯中以莫愁堂比喻女主人公的居處,可見她絕倫的美麗,而重重簾幕籠蓋下的深閨,漫長難耐的寂夜,輾轉無眠的神情,又寫盡了她的寂寞孤凄。頷聯則寫女子因寂寞難眠而回顧起自己愛情遇合的往事。神女,即巫山神女,傳說楚王在夢中曾與她歡會,后來詩文中多用此事比喻愛情的遇合。小姑,是對未嫁少女的稱呼,南朝樂府《神弦歌·青溪小姑曲》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但回憶并無法給她帶來一絲慰藉,她有過愛情遇合的經歷,卻很短暫,已恍如夢幻,現在她依舊孤居獨處,終身無托。不僅如此,從頸聯“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兩句看,她還遭受著某些力量的摧折和排擠。“菱枝”、“桂葉”之比,乃祖述《離騷》,是堅貞美好的事物的象征,也是作者自比才華與品格。而“風波”顯然借指那些無法抗拒的、無情摧殘美好事物的惡勢力。加之古人常以久旱逢甘露喻“君恩”或受到賞識的際遇,詩人這里“月露”的比喻就大有深意了,他以委婉含蓄之筆說明自己正遭受著風波催逼,而得不到任何恩遇。但是,詩歌尾聯借女子之口表達了作者無比堅貞執著的心聲:女主人公明知相思無益,卻要執守堅貞的癡情,不惜為愛而狂、惆悵終身。直道,是即便說的意思。清狂,癡顛之意,《漢書·昌邑哀王傳》云:“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顏師古注引蘇林曰:“凡狂者,陰陽脈盡濁。今此人不狂似狂者,故言清狂也。”{3}這里是癡情、為愛而狂之意。
格律上,此詩押平聲陽韻,首句入韻,格律嚴謹。詩中的入聲字有“直”(職韻),古讀仄聲。詩中第六句“月露誰教桂葉香”的“教”字讀陰平聲。第七句采用了“仄仄平平仄平仄”的特定格式。
《無題二首》很可能是托男女之情寫自身沉淪不遇的身世之慨。李商隱早年深受令狐楚、令狐 父子的賞識和提攜,后來入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幕,并娶王茂元之女為妻,又曾為桂管觀察使鄭亞幕府判官。當時正是牛、李黨爭激烈的時候,令狐氏父子屬牛黨,王茂元、鄭亞則見重于李德裕,被目為李黨。李商隱自身并沒有黨派偏見,所以和牛、李兩黨人士都有往來,但他這樣的行為卻被兩黨都視為“詭薄無行”,入王茂元、鄭亞幕更被令狐 視為了“忘家恩,放利偷合”,{4}因此仕途上他處處受到排擠打擊,致使一生蹭蹬。第二首中所塑造的女子的遭際和詩人自己的身世頗為相合,特別是“風波”一聯,如果全詩僅是女子閨怨之意,知己難覓,婚事無托則合乎情理,而遭受摧折、排壓卻顯得突兀難通;如果以寄寓詩人自己的身世遭際來看,則就文意通暢。但是,詩歌畢竟是以形象表達意旨,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我們也不宜把詩中形象和現實本事過于具體地比附,這樣反而失之拘泥,破壞了詩中含蘊的豐富性。馮浩解釋第一首詩云:“首作起二句衾帳之具。三句自慚。四句令狐乍歸,尚未相見。五六喻心跡不明而歡會絕望。七八言將遠行,‘垂楊岸’寓柳姓,‘西南’指蜀地。”(《玉 生詩集箋注》)張采田釋第二首云:“‘神女’句言當日婚于王氏,遂致令狐之怒,今已悼亡,思之渾如一夢耳。‘小姑’句言己雖暫依李黨,不過聊謀仕祿,并非為所深知,如小姑居處,久已無郎,奈何子直(令狐 ,字子直)借此為口實哉。”(《李義山詩辨正》)這種把詩中內容和詩人現實遭遇一一照應的解釋,顯得穿鑿附會,使全詩支離割裂,是不可取的。李商隱《無題》詩之所以讓人回味不盡,正在于其意旨的曲折難明,若有若無。清人陸 曾說:“按本傳:‘令狐 作相,商隱屢啟陳情, 不之省。’二詩疑為 發。因不便明言,而托為男女之詞,此《風》《騷》遺意也。”(《李義山詩解》)曾國藩《十八家詩鈔》中論之云:“二詩言世莫己知,己亦不復求知于世。托詞于貞女以自明其波瀾不起之意。”這些見解就比較圓通,是可取的。
這兩首詩,把幽閨之怨和身世之慨交融一體,讓人難以盡說,使詩歌意境朦朧深婉,但是詩中怨艾、悲慨的情緒,固守癡情、不改堅貞的品性卻真切明白,十分感人。兩詩中的情感是極為悲凄的,但是辭藻又極為 麗,形成了凄艷的風格。第一首中寫女主人公的寂寞用“金燼”,寫她的等待用“石榴紅”,寫她縫制羅帳用“鳳尾”、“香”、“薄幾重”、“碧文”、“圓頂”等絢麗的辭藻修飾,既是描繪她用品的華美,也是側面烘托她的美麗和才藝的出眾。第二首中用“莫愁”、“神女”、“小姑”這些美麗的女性比擬女主人公,這都是用 麗之詞寫凄傷之情。這種風格,杜甫《秋興》八首等詩中曾開其端倪,李商隱則進一步發展,成為自己獨樹一幟的風格。兩詩中還化用了不少前人的詩句和典故,如第一首“扇裁月魄”化用班婕妤《怨歌行》之語,“車走雷聲”用司馬相如《長門賦》之語,“西南風”出自曹植《七哀詩》等,第二首用“莫愁”、“神女”、“小姑”之典,這就使詩歌內涵豐富,顯得意深語典,這是李商隱《無題》詩一貫的本色。
{1} 轉引自劉學楷、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 2004年版,第1615—1624頁。本文引用前人評語不注明版本者,均轉引自此書。
{2} 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疏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39頁。
{3}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68—2769頁。
{4} 參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03《文藝傳下·李商隱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
作 者:胡永杰,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工作。在《杜甫研究學刊》《中國李白研究》《中州學刊》等刊物發表論文十余篇,出版過專著《杜甫與中原文化》(合著)等三部。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