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東陽辭賦創作

摘 要:李東陽辭賦詠物賦形，體物言志;描摹景致，意蘊豐富;抒發情感，真摯樸實。其賦作抒寫政治情懷，表達建立功業愿望，反映人生體驗與志趣。托物寓情，借景抒情，題材多樣。他以這樣的創作在努力糾正三楊后期文壇的萎靡之風，引領文學創作回歸本位，體現本性。這正是他的辭賦的價值和意義所在。

關鍵詞:李東陽 辭賦 創作

辭賦至明代，雖不及兩漢、六朝及唐宋繁盛，但正如當代學人顧易生、孫克強等所言:“然而試檢明人文集，大都仍列辭賦于顯著地位，數量也不亞唐宋諸賢，極沙揀金，未嘗沒有瑰寶。”{1}據學者考證，李東陽辭賦計有二十五篇{2}。數量雖不多，卻表現出比較鮮明的思想情感和人生情趣，部分篇章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許結、郭維森在《中國辭賦發展史》中認為李東陽辭賦反映出倡導真情實意的創作風尚，表明已逐漸擺脫了“臺閣”影響。因而深入研究其辭賦創作，對于準確認識作者整體文學創作及藝術成就無疑有其意義。

一

李東陽賦，按其反映的內容，大致可分三類:

(一)詠物賦形

詠物賦形，乃賦的主要內容之一。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言賦“體物寫志”;(清)程廷祚《騷賦論》也說“賦能體萬物之情狀”。李東陽賦既繼承了賦之“體物”傳統，部分篇章狀物賦形，細致形象，同時又承繼了魏初以來賦“托物言志”的特點，意蘊豐富而發人深思。

《對鷗閣賦》作者描寫此閣“乾藩坤籬，山帶水襟”。閣之外“錫嶺金峨，翠巖雪竇”。“木叢 嶸，石疊犖確。”閣之內“飛籟灑地，鳴瑯戛空。鱗瓦動目， 檐挾風。上下 ，東西冥 ”。作品描寫遠近，表述內外，視角豐富，物態紛陳。《鵲賦》寫此鵲乃靈鳥，其貌“修尾長喙，玄衣素襟。 奇質，冷冷警心”。其居“旭日初照，纖飆不生。茂樹芳潔，繁陰翳清”。其性“晴雪沖騰其上下，閑華匝地而縱橫”，“不利俗以投好，徒增疑而召嗔。”鵲之功德在于幫助那些“玉關遷客，金屋佳人，淹沉幽圄之士，雜 高軒之賓”。傳遞思鄉之情，骨肉之念。作品還有意將鵲與“村鴟”“野 ”相比，表明“信茲禽之足珍”。由此看，作者不只是詠物，還注重彰顯其德行與實際作用。

除上述外，《東山草堂賦》《見南軒賦》《奎文閣賦》等也都以寫物賦形，抒情言志為主要內容和特點。

(二)描摹景致

描摹景致，也是賦體的傳統內容之一。六朝辭賦中謝靈運《歸 賦》、謝惠連《雪賦》等作品皆是當時寫景賦的名作。李東陽賦也多有寫景之作。如《蒙巖賦》《荊溪賦》《石淙賦》等。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筆下的自然景象不只是人的客觀認識對象，而多帶有創作者自我的感受，注入了作者真切的思想與態度。

《蒙巖賦》描繪其山巖及水勢:“叢葩雜卉駢植以旁沓兮，忽朝霏而夕嵐。下則 犖 ，左環右匝，奄若復而為龕。幽泉泯泯出其下兮，見微涓之 。 冥 其未出兮，若懷沖而抱慚。漸紓徐以 兮，沸群漚之四沾。……奔騰澎湃勢不可以暫止，沿溪入海兮或可舟而可帆。”此段文字，極寫山勢曲折高峻，巖流奔騰激越，景致豐富，氣象崢嶸。《石淙賦》開篇即表現石淙的壯美:“聳山骨兮 嶸，中潺 兮水聲。初濺涓以汩 ，忽砰湃兮鏗 。或在遠以疑近，恒自昏而徹明。”作品由衷贊嘆石淙為“信江南之絕境，乃萬類之至精”。為了突出石淙之美，作品還借客之口以洞庭湖之波、昆明湖之漪相類比，更加凸顯石淙景致的奇麗。

(三)抒發感情

抒發感情，乃賦的最主要的內涵表現。除詠物、寫景外，李東陽賦有諸多以抒情為主的篇章，它們或直接傾訴，或委婉表述，形式豐富，情感真摯。

《擬恨賦》依其“序”言乃是因“少讀江淹、李白所作《恨賦》，愛其為辭，而怪所為恨多閨情閣怨。其大者不過興亡之恒運，成敗之常事而已，是何感于情，亦奚以恨為哉!”作者有感于世間“忠臣孝子，奇勛盛事，或方值幾會，遽成摧毀。失之毫厘，而終身曠世不可復得，至令人吞聲扼腕而不能已!”的困厄，作此賦“以寫抑郁，而卒歸于正”。作品以國士或時運不濟，或功虧一簣而終致亡身為恨，歷數歷史上的英雄悲劇，慨嘆人生“事難成而易敗，世寡合而多違”。字里行間反映出作者對時運之于人生的認識，對生命價值的思考。

《見南軒賦》其名曰“見南”，意取陶淵明“悠然見南山”之旨。作品第一段反復表達了對自然、純真和自由境界的向往與傾慕。作品主人公“當予之始遇也，倀倀皇皇。心志交馳，四顧彷徨。不暇走趨，俯仰之間，萬景畢露。披襟一笑，傾蓋如故，神之既交， 冥冥”。他領悟到追求物質享樂，只能招致災難，而“出于自然，乃見真爾”，并全然陶醉于此，物我不辨，主客化一。賦作末段又言:“嗚呼!南山之閑閑兮， 我之樂不可以言傳。南山之默默兮， 我之樂不可以意識。……惟物我之無間，始忘情于聲色。”心曠神怡溢于言表。

二

李東陽是明代前期的賢臣。與其仕宦生涯相關，他的部分賦作表現出了鮮明的政治家情懷。

(一)治國理想和政治期望的抒寫

李東陽辭賦中，全篇表現政治情懷的作品并不多，但絕大多數作品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地吐露了他的治國情愫和政治理想，致使整個作品洋溢著濃郁的政治家情懷。

《忠愛祠賦》緊扣有惠政的官員王得仁 “忠”、“愛”之德，表述其秉公執法，體恤百姓，拂逆奸佞，抵制暴虐，遇時艱克盡職能，解困局智勇俱備的德行與才能。值得注意的是賦之末段道:“培之豐者末則茂，浚之深者流則長。”其意似已不僅僅是贊譽，脫去其物理，又何嘗不是作者數十年為官施政之深刻體會。官德與民情，政績與人心，概莫不如此!

《篁墩賦》借新安之篁墩在唐末黃巢起義時當地百姓為避禍亂改“篁”為“黃”，亂事過后，再恢復舊名之事，闡發維護封建社會綱常禮法，撥亂反正的思想。同時嘆惜世俗無知，未能認識易名之大義。

上述賦中反映了作者對從政者節操、智慧與才能的期望。而作為明代前期著名的政治家，李東陽的施政實踐也印證了他的政治理想與人格節操。明孝宗弘治末年，太監劉瑾受寵，大肆迫害正直官吏。李東陽盡其所能，極力保護和營救了一大批朝臣，使之免遭劉瑾殺害。清人沈德潛在《李東陽論》中稱頌他“大有功于國”。

(二)積極用世和建功立業的心愿

李東陽辭賦作品不僅表現政治理想，而且多處反映希冀建立功業的情懷，字里行間滲透著積極用世的人生追求。

《待隱園賦》中習隱翁“信葵霍之自許，何稻粱之暇求?”表明關切朝政，牽心廟堂猶如葵霍傾朝陽，出于本心，不為私利，是有志之士的道義所在。賦中主人公期望心胸寬廣，抱負遠大，忠誠國家，德行高潔，具備治國的文武才能，聲播海隅。《蒙巖賦》中明確表述用世之心:“夙興夜寐吾猶未遑兮，敢微功之是貪!縱博觀以內省兮，匪游盤之足耽。庶漸漬以自溉兮，詎云物之能咸?惟童蒙之得所養兮，幸余波之可覃。嗟少壯之好修兮， 余發之毿毿。……德吾使育兮，行吾使果。吾復何求兮?吾將老乎此巖。”

李東陽辭賦還反復抒發生命苦短、壯志難酬的憂慮與惆悵。這些情懷的表現，更加全面地反映了作者豐富的情感內涵，顯示出作為政治家的作者廣博而深厚的精神世界，同時，也加深了作品的思想意蘊。

(三)人生體驗和高潔情懷的表達

李東陽的賦，于狀物寫景間總是表現出深刻的人生體驗和高邁的情懷。這一特征，在著名學者，業師馬積高先生的《賦史》中指為“和平時期士大夫的生活道德理想”{3}。

《待隱園賦》假托待隱先生與習隱翁之言，寄寓作者對人生的深刻體驗與高遠志趣。習隱翁“意氣飄逸，形神靜閑。吟弄乎風月之余，游戲乎翰墨之間。是殆時與事而相逢，習與性而俱安”。而待隱先生:“極目乎莽蒼之墟，游心乎清泠之淵。固嘗感山靈之見夢，慚往代之移文，目炯炯而有燭，心搖搖而若旃。”尤其是那“振衣乎千仞之岡，托興乎九夷之地”。真可謂神氣飄逸，心志高邁。

《石淙賦》中，作者借“三南居士”慨嘆:“應噫氣于大塊，引希音于清商。挾涼飆以助爽，與皓魄而爭光。達大觀于無外，諒至美之難雙。蓋將濯纓乎萬里之流，振袂乎千仞之岡。”“匪徒觀物以適懷，抑亦將身而比德。”“滌塵垢于七情，漱芳華于六籍。嗟人生之有涯，見道體之無息。”作品并引歷史上謝安、蘇軾仕途困頓時志氣不衰為例，表明其寬廣心胸與遠大志向。

李東陽長期為官，閱盡朝廷斗爭之殘酷，人心之險惡。他做廷臣，對某些奸佞之徒、無常之事，不得不應付與周旋，然而，他始終保持著中國傳統文化之純正境界對士子的期望，對官吏的要求。朝政清明時，他恪盡職守，勵精圖治;時局混亂時，他又能夠委曲避禍，保護忠良。當無力改變天子昏聵，扭轉時政頹勢，他則辭職而去，絕然還鄉。據載，他休官在家，曾以寫詩文書篆所得彌補家庭生活費用。焦 在《獻征錄》中記載:“嘗過其(注:指李東陽)門，蕭然四壁。”贊頌他“貞操潔履”。所以，他賦中表現出的正直文人高潔的人生志趣以及對理想境界的向往與追求，其雅正之品味與純正之格調正是他高尚情操與人格的體現。

三

李東陽是明代著名的文學家，詩文皆工。他論詩強調比興，表現作家真實的“情思”。他說:“詩有三義，賦止居一，而比興居其二。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懷麓堂詩稿》)這是他對詩歌特點的認識，在他的賦中，也鮮明地表現了這種文學觀念的創作實踐。托物寓情，借物言情，是中國古代詩文抒情的重要表現形式，其意義在于意象豐富，抒情生動，更形象而完美地表現作品的情感和意境。李東陽辭賦非常注意將詠物寫景與抒情緊密結合，邊詠物寫景邊抒情，二者渾然一體。

《蒙巖賦》第三節在表現蒙巖景致時寫道:“抱嘉情以獨處兮，聊藏貞而養恬。斂華英之外飾兮，信予美之中含。”“恥旁流之匪正兮，懼污潢之近嫌。擇前途得所往兮，奮修程之載兼。渺圣道其猶望洋兮，懼吾力之未堪。”“嗟少壯之好修兮， 余發之毿毿。嘆流光之不我留兮，倏郵亭之過驂。”這種情感表達乍看似與作品所寫之景無涉，其實正是蒙巖崢嶸山勢、萬千氣象令作者目不暇接，心潮起伏，從而有此感慨。景致是抒情的基礎，有此鋪墊，隨之的抒情便不致突兀和孤立。

《對鷗閣賦》在完成對閣的描寫后，作品借客之口說道:“今先生身歷霄漢，步登蓬瀛。文播海宇，望隆公卿。……若夫志遂功成，名完身退，行藏有時，俯仰奚累?知倦鳥之終還，念閑鷗之可對。眷斯時之未晚，非此閣其焉賴。蓋亦有貽盛業于諸孫，播清風于百代者矣。”閣之閑適清雅與人的曠達飄逸相互映襯，各得其宜，物我兩美。

《見南軒賦》通篇言情。在感受特立獨行的孤獨和草木蕭瑟、歲華遲暮的凄清后，作品人物“寄緬懷于太古，聊一感于山色”。慨然嘆曰:“出于自然，乃見真爾。”其后鐘情山水，物我無間。這種感悟，既是對全篇旨意的收束，又令文章感情前后貫通，一脈相承。

《待隱園賦》中“巖松塢竹，徑菊屏榴。堂臨池于一鑒，亭望月于層霄”的景色與主人公“意氣飄逸，形神靜閑”的神情，“湖襟海量，蘗行冰操”的情操，“振衣乎千仞之岡”的人生境界以及“聳德望于朝端，播聲名于海陬”的抱負一致而和諧。

李東陽賦托物寓情的另一表現特征是物即情，景即情。物態景致是主人公情懷的反映，人們從狀物之語、寫景之言中領略到主人公的人生志趣和性情。

《對鷗閣賦》:“屏圍晝張，澄練秋碧。長林落日，倒影千尺。平田一綠，與望俱極。若乃岸芷洲蘭，灘蓼汀 。杞柳 而落蔭，蕖荷的歷而敷芬。”“鳶踮踮以如墮，鮒洋洋而若馴。時有白鷗西來，載汛載游。既飄揚以雪舞，忽浩蕩而云浮。”水天共色，平田一綠;蕖荷芬芳，鷗鳥飛翔。這份清澈明凈和風清氣爽，恰是作者心境高潔，精神祥和的寫照。

《東山草堂賦》:“洞庭無波，萬里一碧;飛鴻倒影，下映千尺;長林落木，響應川谷;高山大壑，俯仰寥廓。”遼闊雄壯的氣象，正象征作者博大的心胸、高遠的抱負。壯麗的水光山色與作者坦蕩的胸襟渾然一體。

《石淙賦》描寫洞庭湖:“碧浪千頃，青山一螺”;昆明湖:“平地仰噴，從天下垂。建長江而止瀉，指瀚海而同歸。”雄麗的景象，正襯托出作者高潔的情懷和宏大的抱負。

描寫物體，刻畫景致形象生動，態勢豐富，是李東陽辭賦的又一特色。辭賦體物寫景，不僅在于寫出本有之象，而要追求所寫之景象形象生動，搖曳多姿，令人讀之，深受其景象與情趣之感染，品味其三昧。

《鵲賦》描寫鵲“修尾長喙，玄衣素襟。 奇質，冷冷警心”。寥寥數語，既寫出鵲之外貌，又刻畫出氣質與性情。以 “ ”、“冷冷”狀之，不僅形象準確，更是寫出了鵲的品行與境界，如此描寫，真可謂神筆!接下來的“晴雪沖騰其上下，閑華匝地而縱橫。爾其乍東乍西，倏近倏遠，棲初危而不定，去未極而中返。或周旋其卻顧，或撇捷其將轉。方小佇于中庭，誤遲歸于別館。曳馀音于未絕，裊柔條之半綰”。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了鵲的自由任性、靈動活潑的風貌。

《荊溪賦》描繪溪之情狀，突出其遼闊雄壯之勢。此溪乃宜興明川，“有溪來自東南兮，勢奔騰而蜿蜒。”“上源出于蕪湖兮，下通流于震澤。乃云雨之是興兮，亦蛟龍之幽宅。歷松江以入海兮，渺不知其所極。棹蘭舟而遐鶩兮，與群山而逶迤。畫屏爛乎前陳兮，錦障紛其后隨。樓臺倒景于空青兮，沙石分明而陸離”。一段文字集水光山色、舟船鶩翔，樓臺倒影，溪中沙石等描寫于筆端，景象豐富，充分展現荊溪壯美的風光，讀之令人心潮起伏。

在李東陽的文學創作中，賦僅是極小的一部分，但它又是作者細心開拓和經營的一塊文學領地。如他自己所言，其辭賦是“吾寫吾騷兮，吾寧以此為樂”。他用辭賦表達真實情感，抒發人生志趣，題材多樣，語言平易暢達，這是他辭賦的文學特色。他以這樣的創作在努力糾正三楊后期文壇的萎靡之風，引領文學創作回歸本位，體現本性。這也正是他的辭賦的價值和意義所在。

{1} 顧易生、孫克強:《試談李東陽的辭賦》，《文史哲》1990年第5期，第80—84頁。

{2} 司馬周:《茶陵派與明中期文壇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5頁。

{3} 馬積高:《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15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

《茶陵派與明中期文壇研究》(項目編號:10YJC751068)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 者:李秋新，江蘇技術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明清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