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閑”絮語

摘 要:錢歌川的散文小品，乃偷閑之作，是真正的長閑之“閑”。閑中又有苦辣，是“笑中含淚”。他以閑話的方式寫自己的心情，散發出優雅的自我主義的氣息。其散文落點小，挖掘大，于細維處見功夫。構思奇妙，格調輕松。在常人不屑為之之處，發現出不同尋常的意義，同時讓人感覺出一種閑散、淵博、修養及雋永，更多一分直率與親切，

關鍵詞:錢歌川 海派散文 偷閑絮語

自號苦瓜散人，筆名味橄，文學評論家，翻譯家。錢氏散文小品，非刻意為之，乃偷閑之作，然而卻給讀者開啟一片耐人流連忘返的景觀，也因此使其躋身海派散文名家之列，散文也正標志著錢氏本人的文學成就。錢歌川最初的散文集是1935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的《北平夜話》，內中包括《最初的印象》《飛霞妝》《帝王遺物》《閑中滋味》《吃過了嗎》《演戲之都》《游牧遺風》等10篇記敘北平風物的散文，再現了1930年代燕京的自然景觀和風土人情，記述了自己在友人陪同下品京味、聽京戲、游覽園林、登臨長城、參觀故宮以及憑吊陶然亭墓碑青冢的種種感受。這些散文，作者以味橄為筆名，最早于1933年，先后發表于《新中華》。錢氏的很多散文都是發表于《新中華》，后由中華書局出版單行本。錢氏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散文集還有1935、1936年的《詹詹集》和《流外集》、1943年出版的《偷閑絮語》、1944年出版的《巴山隨筆》、1948年6月出版的《游絲集》等。據陳子善先生統計，錢歌川在大陸及海外總共出版了《詹詹集》《流外集》《偷閑絮語》《北平夜話》《巴山隨筆》《蟲燈纏夢錄》《竹頭木屑集》等散文集22本，散文總量多于梁實秋和林語堂，僅次于周作人。

錢氏散文特點，統觀如下:

一、“偷閑”絮語

錢氏散文乃偷閑之作，無意為之，卻成佳構。它突出一個“閑”，是以閑話的方式，寫出自己的心情及與個體生命的聯系。《閑中滋味》(選自《北平夜話》)說的是北京的“閑”。北平與上海、南京比，北京更宜于住家，尤其在過都南遷以后。這里生活便宜，交通方便，有地方可逛，“北方真是個享福的地方。”比如:游頤和園的山水，如做畫中游，似在仙鄉;游景山，有明思宗殉國處，令人有懷古之幽情，西山，有八大處，有雙清別墅(熊希齡的私人院子)，“近至其中，仿若自己成為莊子一般的哲人。”西山還有碧云寺，建筑雕刻，華麗異常;“愛好字畫、古籍和古董的人，北平是不可不去的，那里可以擴大他的眼界，上至周秦，廣及歐美。”北平有著游覽不盡的花園名勝，百讀不厭的名畫古董，它需要充分的時間去游覽。“愈游得久，愈看得多，愈發能見其中之美。”這種婆娑出來的美，絕不是忙里偷閑的人所能領會得到的。其所追求和欣賞的正是北平人那種真正的閑中滋味，而此種滋味亦只能在這些親炙的古物之內，山水之間，方可得到。“住在那里的人，每當花晨月夕，或是秋高氣爽的日里，隨時都能出去逛。城內有中山公園，有三海，有故宮，有三殿。近郊有頤和園，有西山，稍遠有北戴河，有湯山，再遠就可以出居庸關，登八達嶺到塞外去。”……北平的許多名勝之中，“我”最喜歡的是北海。北海是四季咸宜的。“春天是桃紅柳綠，鳥語花香，可以散步，可以醉眠。夏天是荷香襲人，涼風拂面，可以劃船，可以釣魚。秋天是天高氣爽，紅葉如花，可以賞心，可以郊宴。冬天是冰天凍地，六出花飛，可以溜冰，可以賞雪”“就是一日之中，也無時不可到那里去逛”。此等閑的滋味皆在沉默中去領略。長閑之中品嘗閑，怎一個“閑”字了得!此外，《帝王遺物》《閑中趣味》《吃過了嗎》三篇是從不同角度談古都北平生活的感受。寫了皇城的氣派、古跡園林的宏偉肅穆、皇城百姓的生活態度、皇城的飲食。有介紹有感慨，表達了自己的生活趣味，審美情懷。這之中似乎都顯示出作者的閑人閑話，長閑之閑。長閑之中，錢氏散文小品亦充分顯示出“絮語”散文的特性。“絮語散文”的概念是1926年胡夢華根據英文familiar essay提出的概念。此種散文不是長篇闊論的邏輯或理解的文章，而如家常絮語，和顏悅色的嘮嘮叨叨地說著，是用清逸冷俊的筆法所寫出來的零碎感想的文章。絮語散文的內容往往是個人的經歷、情感、家常事故、社會瑣事等，宏旨大論非其所尚，雖或偶有提及，也往往是散漫零碎地寫著。錢歌川在《寫信的藝術》(選自《偷閑絮語》)如此說道:“寫信是一種藝術，懂得這藝術的人，似乎只有小品文的作者。信要寫得好，第一內容不可有任何目的，或是要求，也用不著客套的問候。文字不可流于陳腐，態度不可嚴肅——國家大事應該用鴻文偉著去論述，決不宜用信札來敘寫。惟有一些毫不重要的零星瑣事，以輕松的筆調敘寫出來，才是信札的精華所在。這既不是公用的文件，自然應該多說私話，所記小事，如果報上可以見到的事情，何須乎你用信來再說一遍?”又說:“英國人是最善于寫小品文的，所以他們也很會寫信。”這是在說寫信，同樣也是說散文。誠如其言，錢歌川散文不訴諸爭論，常常與想象的讀者對話，充滿富贍而迷人的自由聯想。作者顯然是故意打算讓讀者參與共同的闡釋活動，因此故意采取輕描淡寫和閃爍其詞的方法。《冬天的情調》(選自《流外集》)溫婉親切地表達了特喜愛冬天的早眠，體味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滋味。“試想從一個漫漫的長夜中睡了醒來，便有啁啾的小雀在屋檐前切切私語——你就說它是輕彈的琵琶，或是曼陀林的小曲罷!在若有若無之中送入你的耳鼓。太陽光從窗簾縫中窺進來，使你不敢把眼睛睜開來回看它，偶然瞇著眼望一望，你至多只能看見窗玻璃上凝聚著一層水蒸氣，隔斷了窗外的世界，使你只好重新閉上眼睛，而想起夏天早晨所見的花草上的那一層薄薄的霧水。或甚至疑心自己乘著陸放翁的煙艇在霧鎖的湖上蕩漾。于是乎一幕幕的良辰美景便在眼前展開著，你可以嗅到出水新蓮的清香，看到各種野花爭妍斗艷的顏色，乃至起伏的朝云，隱現的山峰，小舟蕩來驚起了戲水的群鳧，一齊飛去，沒入煙波深處;直到太陽驅散了晨霧，把眼前的湖光山色畢現出來的時候，你朝南的臥室中，已被陽光占滿了。這時便再不能做那些白日之夢了，只好細細地來咀嚼透嘗早眠的滋味，溫暖的被褥好像青春一般地令人留戀，你當然不能再睡去，你也不想再睡去，怕的是無意識地度過這青春，你只愿睜開眼睛躺在床上，看看窗上的朝陽，或是劈頭的字畫，或望著白白的天花板，或甚至什么都不望，只把眼睛向著空間，來回想著昨日所經過的趣事，以及今天所想做的事情。你如果是文人的話，這時便要為你的文章作腹稿，怎樣開頭，怎樣起伏，怎樣結末，從頭到尾都想好，只等起身動筆。事情想過了，便不妨再閉上眼睛靜靜地睡一忽，這時便如從幻想回到現實來了一樣，再度地體驗著被褥的溫暖。”作者“嘮嘮叨叨”欣悅述說著冬天早眠的感覺，似在自言自語的回味，亦似向朋友夸耀。當他寫到冬天的原野時，筆調同樣如此:“你要是住在鄉下的話，這時便可走出到町畦上去，看長空中飄忽的白云，田地上傲霜的野草，而透明的空氣正招待著一個透明的心懷，枯葉無聲地落到你的腳邊，你才感到果然有一片微風掠過你的面頰。銀杏經霜而變得金黃的葉子，遠遠望去就像一樹金黃在太陽光中閃耀，誰說冬天的原野，是空虛的呢?”“春天像一個穿紅著綠的鄉下姑娘，實有點俗不堪耐;夏天像一個臭汗渙發的粗野武夫，令人不敢向邇;秋天像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雖然也有幾分愛嬌可喜，但仍不及冬兒姑娘的莊嚴肅穆，態度嫻雅，她沒有一點輕浮的顏色，而富有堅強的意志。她能吃苦耐勞，仿佛渾金璞玉一般，有才不露，使人莫明其寶。你試想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不是一幅最美的冬天的圖畫嗎?再試想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不是一種最美的冬天的適境嗎?”字里行間，似乎真真讓人感覺到，作者的對面就坐著一個老朋友，在聽其傾心訴說。冬天的圍爐，一爐火，一壺茶，促膝而談，夜深不散，這恰似錢歌川散文的韻味。

需要提及的是，錢歌川的“偷閑”，不似周作人的“忙里偷閑，苦中作樂”，也時或包有苦辣幽默，卻又不同于魯迅的辛辣怒罵，是“笑中含淚”。如《說窮》描述人到最窮的時候，自然朋友少了，討債的卻來了，萬不得已就是逃。最好是做成一個二重的逃走法，即是在你預備逃的一個月或至少半個月以前，慢慢地將行李互相移動，最后與你的朋友交換一個住所。有人來問，只答應不曉得。若是他們糾纏不止的時候，可以使他們斷念，說“聽說那人因為政治關系被捕入獄，現在政府正在派人在捉拿他的關系者，平日與他有往來的人”。你只要這樣一說，包管以后不會有人來查問。在從容機智的敘述中，無不浸透人間的冷暖，世態的炎涼。當然這也是在生活的痛苦磨礪下，發出的理性光芒。

二、優雅的自我主義

錢歌川十分激賞法國蒙田的率真:我所寫的就是我自己。早在日本留學期間，錢歌川就研讀過法國蒙田的《隨筆集》，受其影響很大。錢氏在《談小品文》一文中曾如此闡述過自己的理論:“最上乘的小品文，是從純文學的立場，作生活的記錄，以閑話的方式，寫自己的心情。”并說:“小品文是主觀的，是自我表現的”，寫作小品文“要點全在于人格的表白，真情的流露”(《秋風吹夢錄·小品寫作技巧》)。誠然，錢氏散文小品所集中關心的也正是將自己的個性色彩如何濃厚地表現出來。其散文小品往往多是隨手拈來，信筆寫去，仿佛是漫不經心，無意為之，然而其中卻似乎始終浮動著作者自我的神情。散發著一種優雅的自我主義的氣息，恬淡與傷感并存，慨然與清逸一體。時常以隨意的方式對待主題的嚴肅并做了精密自然的調適，沒有斧痕，自然親切，仿佛在那里對著我們拈花微笑，讓讀者有很強的親歷感，仿若自己經歷過的茶余飯后的閑談。《吸煙閑話》(選自《詹詹集》)說自己在孤旅迢迢，懷人最切的時候，和倪可婷女士(Lady Nicotine)結了不解之緣。因之，“我忘記了一切人間的苦悶，忘記了環境的孤寂，我完全墜入美的幻境中了。”并說自己賣文為生活，沒有她便寫不出文章來。“吸煙可以發生文思，可以去膩消愁;吸煙的藝術，不在如何吸進去，而在如何噴出來。善于吸煙的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噴出許多形象。在那意造之中，自然包含著一個神秘的世界。”“煙”成為了作者排解人間苦悶、孤寂的法寶，儼然一種藝術，飽含無限詩意。《用錢的快樂》(選自《偷閑絮語》)中，作者大談自己用錢的看法，“有錢而不用，等于把一個新鮮美味的水蜜桃放在箱子里讓它腐爛，而不去吃一樣。”錢的價值就在用，不用無異敝屣。用錢的快樂，僅存于用去的那回事上，而不在購得的東西。人類的快樂都是暫時的，而用錢的快樂，卻隨時都可得到。“你既要不斷的用錢，便能不斷地得到快樂，不比吃好吃的飲食，吃飽了不能再吃，也不比好看的東西，看厭了不想再看。”“人生如過客，錢才是我們的主人”，“它不斷地招待我們，給我們以種種優遇和享受。你如果以德報怨，不僅不接受它貢獻，反把它囚禁起來，在它雖不免受一點冤屈，在你也決無好處。幾年以后等你勞苦死了，它依舊要被人釋放出來，而加以重用的。”錢用的愈多，所得的快樂也就愈大。在《巴山隨筆》《楚云滄海》《流外集》等大量集子中，均以敘寫自我個體生命為主，然枯澀無耐之人生，卻盡顯出輕松詼諧及幾分優雅。譬如寫《風雨故人》中的嘉定“地馬”(老鼠)猖獗異常，它們白天跑出來，立在門邊，傾聽你和客人談話，或是出去逛街，看看熱鬧，“它們永遠是你家里的食客”，“款待得好，它們也許不搗亂，等到它們彈鋏而歌無魚的時候，便要使你夜不安枕了。”然而最難對付的并不是那些膽大妄為的“地馬”，而是風雨故人——小偷。巴山多夜雨，經年不見雪，明月少有風聲時作，于是風雨故人來的機會就頗多，而防范更難。為躲避戰禍，舉家逃到國都重慶，大家都是“吃在口里，穿在身上”，豈知禍不單行，僅有的一套寒衣，在高度戒備中也被“風雨故人”竊走。這種1940年代的個人遭際，在“閑話人生”的筆下，已顯然不僅僅透露出苦澀，更含有一種活潑與跳脫。而且這種自我人生，在作者筆下，似乎也超越了“對一片流云，一泓溪水，一幅斷箋，一截碎瓦的冥想和感慨”，而具有了普遍的社會共通性。難忘之記憶因主觀濃郁而彰顯真情，因活潑跳脫而凸顯優雅與詩意。

三、詹詹小言，味如青果

錢氏為文常常能夠獨出機杼，發人所未發所不能發。落點小，挖掘大，于思維處見功夫。構思奇妙，格調輕松。在常人不屑為之之處，發現不同尋常的意義。“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他謙言自己的書里“滿紙都是些詹詹小言，真不足以當大雅一餐”;是“以閑人作閑話”、“人所不屑道者，我樂道之”，說自己的作品是“夜話”，所以“既不入流，又不成品”，是些“流外之作”;甚至又說自己的短文“不三不四”，是“狂言瞽說”，乃“竹頭木屑”。然而這所謂的“詹詹小言”，“竹頭木屑”，卻總有一種余味，澀如青果，味之彌甘。錢歌川的22個散文集子命名就極充滿著意味，如《詹詹集》，有“詹詹小言”之意;《流外集》《游絲集》有異域漂泊之意;《蟲燈纏夢錄》《秋風吹夢錄》感嘆逝水流年，人生如夢;《竹頭木屑集》，意為“雖為竹頭木屑，或可有益于人”;《狂瞽集》用的是中國典故，即東晉郭璞所謂“敢肆狂瞽，不隱其狀”，實乃“瞎三話四”之謙。

錢氏散文繼承了中國美學溫柔敦厚和含蓄蘊藉的特點，追求所謂“象外之象”或“景中之景”，特別是其寫景狀物的文字，總留有耐人尋味的空白，啟人思考。《巴山夜雨》寫夜闌人靜聽雨聲、雨打在泥土上是怎樣，打在空階上又是怎樣;清沏的池中之雨，沉重的瓦上之雨;如怒號的傾盆大雨，似嗚咽的霏霏細雨;“一個英雄氣短，一個兒女情長。”詩一樣的描寫。文本以“聽雨”之創意，緊扣“聽”和“打”兩個動詞，彰顯作家雨夜寂寞難遣的羈旅之情，從而造成一種可塑的物象效果。另外，這種外化的詩通過音樂的效果又創造出一種虛幻空間。“生活的幻象是詩歌的基本幻象”，一種生命的游離，一種不可捉摸的情緒變化，帶給人以如煙似夢的藝術感受。《飛霞妝》里，作者以幽默風趣的筆調，描繪1930年代的北平:北平的美就美在一個“古”字上。“二千年的古柏，到處皆是，三百年的古店，也有幾家。”人民古樸，器物古雅，一切都是古色古香的。“住在上海廣州一帶的人，老實說，已經失掉了幾分國民性。行為上都帶幾分洋氣，語言上也夾著幾個洋字。”錢氏認為這種人是不能了解古都北平的，也不能算是代表的中國人。“一個代表的中國人，一定能賞鑒北平的古色古香，一定能在灰塵中喝酸梅湯”，在大街口嚼“硬面餑餑”，贊美“當爐女”，反對“女招待”。說到古物的保存時，強調要擁護古代傳下來的風沙。顯然，風沙已經不是具體的存在，而是一個象征。文本凸顯出的整體抽象性表現了對“國府”政務的“干預”。以褒代貶。《也是人生》(選自《詹詹集》)談的是罵人的藝術。“罵罵大家所知道的或不全知道的人，寫一兩篇罵人的文章，都可以得到一點心靈的舒暢和快感。”可罵的范圍很廣，從古到今，從中到外。“罵人是一種成名的捷徑，尤其是能出奇言驚動四座者則是罵那些一般人極端恭維，品學兼優，一生行事無瑕可擊的著名人物。”“不過你如果罵他不倒，你便遭受鄙視，不會再被人掛齒，更說不到成名。反之，被你罵的人，聲明只有更大，地位只有更高。就因為有了這些不嫻于罵人而偏要罵人的好事者，而世上幾乎每天有人成名。”“人生在世果為何?還不是有時罵罵別人，有時給人家罵罵。”把人生理解為“罵”與“被罵”，確乎奇妙異常，耐人咀嚼。《逐貓記》(選自《詹詹集》)說的是不解時的貓影響“我”的休息，讓“我”不能安枕。于是煞有介事的說道:“誰要它整夜的號春呢?它要去戀愛，或以眉目傳情，牢籠它愛好的情侶，或倩紅娘傳信，抓住它心許的張生，我一點不會干涉它。而它不此之圖，卻好像那些自己找不到愛人，偏要怪父母監視太嚴，擇配太苛，便一味在家里瞎嚷要婚姻自由，打倒包辦婚姻，打倒買賣婚姻等等口號，鬧得震天價響的新青年一樣，只管在家里亂號，害得舉家不安，這樣如何不被逐呢?不是我要逐它，是它自己關不住了!”這哪里是在說貓啊!在《女人的時代》(選自《流外集》)里，錢氏借用美國新自然主義作者安得生的話斷言:機械文明時代是女人的時代!“機械使人們的男性漸次失掉了。”機械是一個工具，但這工具能力太高，運轉機械的人感到自己太渺小了。男子失去往日的神秘。“男子真正的住家，是在想象的世界，幻想的世界。現代的男子，因為機械，被金錢屈服，早已失去了本來的男性。”并且，物品做的多了，女人得到最多。男子賺得更多的錢，女人完全給他用了，女人是一個大的消費者，女人比男人要講實際多了。“在整個的現代，工業的時代，機械的時代，都是女人所造成的。”

總之，錢歌川就是在常人不經意的細微小事上，尋思出不尋常的意義。這一點倒和予且最為接近。但稍有不同的是，錢歌川的散文書生氣稍重，讓人感覺出一種閑散、淵博、修養及雋永，更多一分直率與親切，而予且的散文稍顯緊張與熱鬧。

另外，刻意地追求自然本色，也是錢歌川散文較為明顯的特色。錢歌川本身是學者，但其散文并未現出絲毫的炫學矜才，而是自然，自然，再自然。他的“本色”讓人感動，使人們承接著他那獨到的親切和平淡中的真情。其散文受英國隨筆的影響很大，早在日本期間，就很其感興趣，但他不喜歡培根文章的哲理氣息，而更傾心于查爾斯·蘭姆和他的《伊利亞隨筆》。蘭姆的文字中含著誠實平淡的真情，這是蘭姆最有魅力之處，也是最為得錢歌川的同情之處。平淡是砥礪人心的最平常環境，蘭姆的魅力不在于他的辭藻，他幾乎從不使用美麗的語言。錢歌川散文同樣顯出蘭姆的“平淡”，其許多懷舊散文中，別情離緒，在看似不經意的營構下，真實感人。《三十年前的中秋》，在團圓中有惜別，在歡樂中有傷感，17歲不知愁，將要遠走異國卻不能興致十足，還不能把握母親臨別題詩的含義:“敘別家園今夜飲，明朝門外即天涯，臨岐執手叮嚀語，珍重長途好護持”。亂離之世，這竟成為永訣。而戰后，那些來到“寶島”的人們，每個人都有一段傷心的故事:“聽潮聲故國，人倚西樓，歸期遙遙。從未想過要建立自己的生命線，誰知一住竟是幾十年。”作者敘述了人生中太多的無奈。離情別緒，是文學的永恒主題，渲染、夸張，作者總是盡其能事。淡淡如流水，樸素如純金，卻具有勾魂的感情力量。情自肺腑出，方能入肺腑。以情感人，而非技法。

錢歌川散文博雅端莊，厚重斯文，情緒激昂，熱情深摯。敘述、議論、抒情常融為一體，本色平淡而略顯苦澀。作者學識富賧，思想深刻，卻無說教氣。它常常于“瑣屑”細微之事中發掘出不同尋常的意義。其思想的深刻是一種“情思”而非思辨，是從生活深處一經作者情感的撫摩自然生成的思想，水到渠成，高而不孤。他率真直率但不缺乏幽默，他用輕松與智慧解讀著人生的沉重與緊張。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920-1940年代上海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的關系研究》(編號:10YJC751007);中南民族大學中央高校基金青年項目(編號:CSQ12043)

作 者:陳嘯，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京海派文學研究。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