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跨文化傳播,林語堂的創作行為深受意識形態的影響。本文將從政治的視角考察中美關系對林語堂創作活動的影響。
關鍵詞:林語堂 英文創作 中美關系
林語堂后期的文學創作是一種異質文化語境下的跨文化傳播行為,與國際國內政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對其創作的研究也應置于具體的歷史語境下。他旅居海外三十年,共創作英文作品三十余部,從時空關系上看跨越上個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期間經歷了一戰和二戰帶給美國人的精神危機,中美關系日益密切直至成為盟友以及此后中美外交的惡化和冰封。具體而言,一戰之后美國人的文化反省使得他們愿意傾聽中國的聲音,林語堂的《吾國吾民》和《生活的藝術》便在此時暢銷美國;二戰期間中美親密的關系是林語堂后續作品成功的先決條件,此時的林語堂關心現實,抨擊時政,顯示了知識分子的自由與良知;二戰結束后中美關系跌入谷底,林語堂也退守到中國傳統文化的“象牙塔”,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古典文化的推介和對世界文化融合的思考。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后現代主義文化理論家詹姆遜(Fredric Jameson)在《政治無意識》一書中曾提出,用政治的視角闡釋文學文本是“一切閱讀和一切闡釋的絕對視域”{1},因此,在政治和歷史的視域下觀照林語堂作品更有助于人們理解他文學創作的角度、方式及意義。
一、一戰之后
自從北美獨立,中美之間的貿易就開始了。但在長久的中美交往中,美國一直處于強勢地位。在美國人眼中,只要通過適當的保護和經營,中國四億低等人就可以變成四億顧客,會為美國的貿易和工業開辟無限的前景。大批的商人、傳教士、軍隊相繼來到中國,這些人中絕大部分為了自己的需要和利益可以隨時使用暴力并使暴力合法化。他們確信自己種族、文明、宗教的優越性,并在與中國比較時得到了加強,在他們看來,中國人是一群弱小的、饑餓的、無知的人群,是罪惡的異教徒,落后而野蠻。
進入20世紀,美國對中國的好感卻在日益增加。一戰沉重地打擊了“西方中心論”,這一人類互相殘殺的大慘劇不僅給西方國家帶來了空前的物質上的損耗,也以廝殺之聲暴露了人性的丑惡,在科技的飛速發展中向人們走來的不再是塵世中的“上帝的天國”,而是世界的“末日”。正如美國學者艾愷所說:“就20世紀10年代、20年代及30年代而言,大戰是主宰他們時代的壓倒性重大災變,大戰所產生的西方文化之未來的黯淡悲觀與深切懷疑是極為強烈和普遍的。”{2}這種文化信念上的幻滅感日益普遍,人們對所謂的“現代性(modernity)”和“現代化(modernization)”產生了很大的焦慮,對于整個西方工業文明的發展以及對于人的理性信念都感到懷疑。1920—1930年,非理性思潮在美國盛極一時,并成為當時一種時髦的哲學理念。在此背景下,美國學者需要借助中國這個“他者”進行文化反省。歷史上中國曾以其燦爛輝煌的文化和物產傾倒西方社會,那東方文明或可成為拯救西方的一劑良藥。于是他們不再把非基督教文化看成是無可解脫的罪惡,對中國社會更加好奇、更加尊重,企圖從中國尋求新的精神資源以自救,對東方文明的走向也做出了新的思考。賽珍珠《大地》就在這種背景下發表,并一舉成名,奠定了美國人對中國的廣泛的興趣和好感。美國做好了準備,要傾聽他們一向漠視和忽略的中國的聲音。這種好奇和探尋的態度為林語堂的接受鋪平了道路。
從政府方面而言,美國也已經意識到為了能在經濟和商業上獲得豐厚的回報,必須培養傾向美國的中國知識分子。它不僅退還了部分“庚子賠款”,同時私人資金也源源而出。林語堂便從中獲益,他自小學到大學接受的全是教會學校的教育,“我欠教會學校一筆債,而教會學校也欠我一筆債……不過這筆債不能算是巨大的,他們究竟給我一個出身的機會。”{3}在他1919到1923年留學哈佛期間,也是有“庚款”的“半獎學金”。
1935年,林語堂應賽珍珠之邀用英文創作《吾國吾民》,他懷著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情,以一個中國人的身份,客觀、理性地揭開對于西方人眼中中國及其文化的那層神秘的面紗。他脫離了國內的啟蒙救亡語境,為英文讀者而寫作,積極考慮西方讀者的接受背景和期待視野。這本書一開始就引起了賽珍珠的驚嘆,被認為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它在美國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幾近成為西方人了解中國的必讀書目,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之前美國傳教士對中國隔靴搔癢式的片面印象,更正了西方社會對中國及其國民的誤讀。很快,《生活的藝術》一書出版并暢銷美國,奠定了林語堂在美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它首先受到美國擁有幾十萬會員的“每月之書俱樂部”(Book of the Month club)的格外注重,成為特別推薦書目,在美高居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長達52個星期。書評家Peter Prescott在《紐約時報》著文評述說:“讀完這本書之后,令我想跑到唐人街,遇見一個中國人便向他深鞠躬。”{4}
除了對中國做文化上的闡釋之外,林語堂也保持著對政治的敏感和熱情。“西安事變”后,他參加了哥倫比亞大學舉行的公開討論會,為中國在國際上澄清輿論。“盧溝橋事變”之后,他在美國積極地為中國爭取物質援助,曾撰寫《日本征服不了中國》一文,發表在《時代周刊》上。
二、二戰時期
在這一時期,美國人對中國的態度由“同情”上升為“贊賞”。1937年,日本大規模侵華戰爭開始后,美國人對中國的同情也隨著戰爭的升溫而提高。美國人遠遠地注視著中國人盡他們最大力量抵御日本人的進攻,中國人以弱抗強的英勇行為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中國人的同情已經成為一種強有力的全國性感情。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中國成了美國同一戰壕的盟友,中國在美國的形象也達到了歷史上的最高點。賽珍珠的看法很有代表性,“中國的民眾正在進行著偉大的奮斗,即為他們的自由而奮斗。當我看到現在的中國在為反對威脅她的自由的敵人斗爭中,所出現的從未有過的團結統一時,我對她的愛慕之情超過以往任何時候”(賽珍珠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說)。帶有嚴重種族歧視的排華法案也在這一時期被廢除。
盛贊中國的現象最突出表現在20世紀30年代美國人對蔣介石政府的評價上。首先是傳教士階層給予了極大的熱情。蔣介石在美國成了一名基督教徒。宋美齡受美國教育而且信教,在這一現在由一對基督教徒夫婦領導、其成員大部分受過教會學校和美國大學教育的新政府中,傳教士階層看到了希望。1938年,他們發動運動,強烈要求更加主動地關注中國的困境,要求停止向日本運輸戰爭物資,這些團體為公眾輿論和政府政策均施加了強有力的影響。美國把處于戰爭的中國變為電影布景,并把中國人,包括蔣介石總司令及其夫人,變為石膏圣徒。蔣介石的大幅照片被《時代》雜志刊登,宋美齡成為美國的熱門人物,1943年,宋美到美國請求給予對中國更多的援助時,她在公眾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此時的林語堂成為中國最好的譯員,并廣受歡迎。林語堂大部分創作在這一時期出版流行,可以說是他創作的黃金時期。他集中全力創作了幾部現實感強烈的小說,表現了知識分子積極干預時政的社會責任感。《京華煙云》的扉頁上寫著“獻給英勇的中國士兵”,戰火中的大地幾乎觸手可及。為了配合戰爭,他甚至在《風聲鶴唳》中塑造了圣潔而仁慈的宋美齡形象。
這一時期林語堂緊密關心時事,創作了一系列政論文,都收錄在《諷頌集》《啼笑皆非》《枕戈待旦》等文集之中。他的政治立場可概括為親蔣抗日,他堅信中國必將戰勝日本,取得最終的勝利,這些言論持續不斷地刊在《紐約時報》《新共和周刊》等發行量大的媒介上,《紐約時報》就曾整版刊登了《林語堂認為日本處于絕境》一文。為了更好地爭取美國人的支持,他多次寫文章批評美國所謂的“國際友誼”和“中立”態度,揭露美國人為了經濟利益而實行的兩面派手法,他論述說,美國口口聲聲說同情中國人,背地里卻大賣石油、武器、軍用物資給日本,支持侵略者的屠殺,這遲早會自食其果。《啼笑皆非》一書中就包括“白人的負擔”、“美國孤立主義”、“英國帝國主義”、“亞洲的前途”、“現今時代主要問題的關鍵”等重大問題。這些政論文義正詞嚴,不卑不亢,正如林語堂自己所描述的,“在討論本國的政治時,我永遠不能冷靜超然而不動感情,或是圓通機智而八面玲瓏”。{5}
三、解放戰爭與冷戰時期
1945到1949年中國解放戰爭期間,蔣介石和中國戰區令美國人感到失望。他們對中國人的種種好感完全幻滅,并指責蔣介石的貪污腐朽。官場的無能、麻木和徹頭徹尾的腐敗成為關于中國的報道和敘述中的支配性的主題,并勾勒出美國人印象的主要輪廓。美國學者哈羅德·伊羅生這樣描述當時美國人的感受:“提供的所有救助遭藐視,幾代人貢獻的幫助毫無效果,所有的教育、治療、幫助都成了泡影,所有的忠告不被理會,所有數億的美元被毫無用處地消耗掉,所有想把中國改造成美國人想象的某種類型——顧客,基督教徒——的夢想,看起來永遠地破滅了。”同時,蔣介石也在指責美國的袖手旁觀甚至落井下石,“美國人以微笑的面孔和友好的話語來找我們,但最后你們政府的行動就像日本人一樣。而我們卻被你們美好的語言繳了械,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種不忠實。這就是在中國反基督教運動的背景,你們的傳教士們把‘博愛’寫在自己的門上,同時我不否認他們中許多人是做好事的好人。但最終他們使美國人的政策很輕易地追隨其他帝國主義列強。因為我們被你們同情的話語所欺騙,所以我們最終最恨你們。”{6}
到了1949年中國革命取得勝利,美國對中國的感情升級為敵視。在冷戰的大背景下,被認為是蘇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的中國自然得不到美國人的好感,朝鮮戰爭又使中美雙方成了事實上的敵人。中國形象跌入低谷,在1968年的一次民意測驗中,中國在所有國家中被喜歡的程度排在最末,中國人的形象是“無知、好戰、狡猾和背信棄義”。中美關系的堅冰一直到1972年中美建交才被打碎。
此時林語堂的創作遠離政治,而更加投入到傳統文本中。他從前期對現實政治的強烈關注轉為對古典文化的介紹和文化的融合。他先后編譯了《中國傳奇》《中國著名詩文選譯》《蘇東坡傳》等宣傳中國文化,另一方面隨著年歲增長,鄉愁漸濃,記憶中的家國日趨遙遠,并呈現出美化的趨勢,這體現在他的《賴柏英》一書中。此外,《逃向自由城》偏離現實,空想色彩濃厚,顯示出林語堂斷絕與母國的聯系后的創作局限。《武則天》一書是其創作中藝術水準較差的,體現出認同“他者”的創作傾向。
四、結語
林語堂在“八十自敘”中形容自己著作的特色為“一團矛盾”,產生這種“矛盾”狀態的原因一方面源自于作者在文化價值沖突中個人的困惑和探索過程,而另一方面原因則要從作家作品的外部寫作語境來尋求。正如一戰成就了辜鴻銘,二戰期間中美親密的關系是林語堂創作的先決條件,而戰后的反省使西方愿意傾聽中國的聲音。文化闡釋語境的深刻變化使林語堂調整了文化價值觀,促進西方讀者對中國的理解和同情,使古老中國得到西方世界的尊重和敬意,成為他創作的重要目的。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林語堂直接參與到對西方現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當中,將中國以及東方文明作為一個與西方社會和文化迥異其趣的參照系,進行東西文化的互補和交流,他筆下中國文化的特性也是在對美國文化的言說和互動中顯現的。直至中美關系跌入谷底,林語堂也退守邊緣,孤獨而自足地進行古典文化的推介和對世界文化融合的思考。這種在世界范圍內進行的中國敘述,直面“他者”或好奇或歧視的異域目光,使得他的創作內容和創作技法與眾不同,并有著深深的時代烙印,隨著時光的流轉顯示出不同的歲月痕跡。
{1} [美]詹姆斯著,王逢振、陳永國譯:《政治無意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頁。
{2} [美] 艾愷:《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性思潮》,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6頁。
{3} 林語堂:《林語堂名著全集》(第十卷),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3頁。
{4} 參見林太乙著:《林語堂傳》,北岳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29頁。
{5} 林語堂著,張振玉譯:《林語堂名著全集》(第十卷),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49頁。
{6} [美]哈羅德·伊羅生著,于殿利、陸日宇譯:《美國的中國形象》,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04—214頁。
基金項目:1201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資助,立項10YJC751048
作 者:李艷,文學博士,天津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比較文學的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