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三四十年代,蕭紅作為東北作家群中的一員,面對特殊的歷史形式與社會現實,她本著文學本為的精神,用自己的感觸去觸摸真實的現實。她避開戰爭的宏大背景,去描寫生活在戰爭下的普通民眾。在抗戰的背景下,面對知識分子,這歷來被謳歌的對象,蕭紅卻看出他們不同的一面:知識分子的痼疾需要清醒面對。
關鍵詞:戰爭 個人化書寫 蕭紅 獨特性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華民族處在水深火熱的形勢下,民族的災難凸顯在首要的地位,因此,呼吁抗戰成為了時代的主題。戰爭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秩序和生存狀態、改變了政治形式,文學格局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在戰爭的局勢下,文學不可避免地與其發生密切的聯系。為此,表現戰爭、書寫戰爭,文學為戰爭服務、為政治服務、為階級服務成為作家們創作追尋的宗旨。在這樣的情形下,一些有識之士重新思考文學的價值和意義,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那樣:“民族根本利益的一致,政治上統一戰線的形成,促使不同階層的文學家在民族利益這一層次上有了相對統一的價值觀和價值尺度?!雹偻ㄋ谆兔褡寤渤蔀檫_到這一目的的必由路徑,這些作家的創作一度成為文壇創作的主流,甚至也有人把其當做寫入文學史的標準。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判斷離文學史的本來面目似乎愈發遙遠,因為它只看到時代的政治而忽略了文學和作家本身,因而就剝奪了作家在文學史上的真正地位和客觀評價。蕭紅就是其中的一位。
一
家鄉的淪陷和時代的呼喚,使得作家把文學作為救亡圖存的武器。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多作家和知識分子自動放棄了自己的個人立場,從國家和民族的角度去理解戰爭、敘述戰爭,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救亡壓倒啟蒙”。對于時代精神、社會環境對文學的影響,丹納曾經說過:“時代的趨向始終占據著統治的地位。企圖向別方向發展的才干會發覺此路不通;群眾思想和社會風氣的壓力,給藝術家定下一條發展的路,不是壓制藝術家,就是逼他改弦易轍?!雹?/p>
然而蕭紅就是一位在時代的趨向中也不肯改弦易轍的作家。在抗日戰爭的宏大敘事下,她堅持了自己個性化的藝術體驗方式,創作了一些作品,有的已成為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
首先,蕭紅不是直接去描寫戰爭、表現戰爭的慘烈,她自覺地避開宏大敘事的主流模式,將戰爭作為被拉遠的背景。在這樣的背景下,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平靜安穩的生活秩序被打破;是戰爭毀滅了現實中美好的一切,致使人們流離失所,困頓艱辛。不論戰爭的性質究竟如何,其本身就是流血和犧牲。在抗戰的背景下,為祖國民族利益和未來千百萬大眾幸福而戰的豪情所鼓舞,參與其中的人們是時代要展現的主題,很多作品都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和熱情。但對于他們的家人——他們擔驚受怕,一日不得安寧——這些人的生存狀態卻很少有人關注,也是被這個時代的主題所忽略的。蕭紅即以她特有的敏感又細膩的筆觸,深入到被時代洪流所忽視的真實生活中。
《北中國》中家境殷實的耿家,大少爺外出抗日,三年未歸。母親在這三年中,會說東忘西,無論做什么事情或講到什么事情,都會流淚,她不知道為什么眼淚變得特別多。耿先生則不然,他一聲不響,關于兒子,他只字不提,每天晚上靜靜地坐著,點上蠟燭,旁邊放著永遠都不打開的書;聽說兒子犧牲的消息后,幾近于成病成瘋,見到誰都要人捎去一封不知道寄向何方的信件?!斗诤拥膱A月》《曠野的呼喊》和《北中國》一樣都是描寫關于抗戰的作品:兒子離家抗日,父母焦灼等待?!斗诤拥膱A月》借著圓月照著母親孤單的身影,反襯現實的孤寂與凄涼;《曠野的呼喊》既是風的怒吼聲,也是父親尋找兒子發自心底深切的呼喚。兒子的抗日救國留給父母的是無窮無盡的等待與煎熬。
《朦朧的期待》寫于1938年10月,也可以說是蕭紅極少的關于愛情題材的短篇小說。愛情這個被千百年來歌頌的主題,在抗日的背景下,留給主人公李媽的也許是永遠沒有結果的等待??墒?,蕭紅卻沒有表現兩個人的相思和離愁別緒,而是以李媽的視角展現意中人要離開之前的心緒變化。李媽因為心上人要去參加抗日,她的舉動變得不合常理。“離開了院心,經過有燈光的地方她感覺到自己是變了,變得像和院子一般大,她覺得她自己已經赤裸裸地擺在人們的面前。又仿佛自己偷了什么東西被人發現了一樣,她慌忙地躲到了暗處?!边@種情感的真摯濃烈卻又怕被人發現的矛盾交織在一起。這樣的描寫,文中隨處可見。這看似簡單的故事內容,經由作者的處理,卻栩栩如生,生動感人。但小說最引人注意的還是李媽心上人金立之的反應,戀人之間即將分開,并沒有執手相看淚眼的無語凝咽,也沒有依依惜別的留戀;金立之完全被抗戰的激情所占據,對太太表著決心,說著為了國家寧做戰死鬼、勿做亡國奴的豪言壯語,對李媽情感的熱切無動于衷。對于農村普通的底層婦女,也許生活的安慰比壯志豪情更為重要。
這幾篇作品有個大致相同的模式,即在抗戰的背景下,作品構成了一個離開——等待的模式。蕭紅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展現這個模式和主題,其實是要展現抗戰對于普通人的實質意義,看似因為救國的需要,有人離開或者死去,留給活著的人——等待者是何等的凄苦,他們失去了愛人、兒子,完整的家庭支離破碎。蕭紅對戰爭的描寫,沒有選擇簡單或者直接的方式去暴露或者歌頌,而是著力去展現生活在其中的普通大眾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蕭紅對抗戰是關注的也是支持的,《黃河》中乘渡船上前線的軍人閻胡子一直期待的是抗日的勝利、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只不過選擇表現的角度不同,蕭紅從人性的角度去審視戰爭、批判戰爭,這其中所包含的共時意義和文化價值與救亡圖存文學的政治功利意義和價值意義一致。
二
中國的知識分子自古以來就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感時憂國、心懷天下的傳統。中國的現代文學更是從魯迅起即賦予了現代知識分子以改造國民靈魂的重大使命??谷諔馉幹校R分子憑借著自己獨特的優勢和條件肩負起神圣的責任,成為抗日運動中的先鋒人物,也是作家們歌頌的人物。面對知識分子,蕭紅再一次發出與抗戰旋律不一樣的音符,她揭露了抗戰時期小知識分子的無能懦弱、自私自利。例如《逃難》中的何南生、《馬伯樂》中的馬伯樂,蕭紅借助他們的形象塑造、審視、鞭撻了戰爭背景下知識分子的靈魂,同時也向主流文學敘事中高揚的民族士氣,乃至于整個抗戰文學表示了質疑。東北作家群中多數作家以野曠雄奇的景、堅忍強悍的人、原始神秘的民俗構筑了正面價值占據主導成分的東北形象,以東北精神中生命的元氣和活力的張揚來呼喚民族自救的力、振興的力。但蕭紅卻不合時宜地堅守著對著人類的愚昧的創作立場,客觀冷靜地將東北形象中愚昧麻木、冷硬荒寒、原始落后等負面因子揭示出來,從深層對病態國民靈魂進行歷史文化的剖析與批判。其創作在當時成為異類招致“越來越走向下坡路”的批判,但卻因之超越了群體、超越了時空、贏得了共時的意義和價值。
在對家鄉的苦戀情懷中,在對創作的救亡功利賦予下,蕭軍等東北作家群作家在抗戰救亡的背景下極力張揚“東北精神”,為鄉土人物世界樹立起一批敢愛敢恨、具有頑強的生命意志和力量、于民族危難中凜然崛起的頂天立地的東北漢子形象。他們要用自己的文字寫出東北精神中生命的元氣和活力,以此來張揚呼喚民族自救力。但“對著人類的愚昧進行創作”的自覺意識,使得蕭紅的作品集中在庸常卑微的小人物身上, 東北精神的內涵實質發生了變化,替代原始強力的是原始的蒙昧,替代雄強剛健的是猥瑣茍活,替代向上進取的是狹隘落后!偏僻的區域、嚴寒的氣候、歷史的冷落等諸多東北區域的負面影響在蕭紅的筆下幾乎得到了全部的表現。蕭紅將思考的觸角伸向國家民族問題的深層:從地域文化的最自然層面來考察東北沉滯古寂的民生狀態,并由此生發開去,揭示國民生命委頓的一個個因素。
馬伯樂是蕭紅在生命的最后階段,飽含著淚與笑塑造出的一個成功典型,又一次審視國民性、凝視戰亂中的人生。小說對戰爭的描寫再一次轉化成了對戰爭中生存世相的關注。馬伯樂身逢亂世,在日本侵略者的槍林彈雨之中東逃西竄,他極其自私、虛偽、卑瑣、幸災樂禍,在一切困難面前,以逃跑主義為上策,奉阿Q精神為擋箭牌。牢騷滿腹、優柔寡斷,空有抗日報國之志而實則一事無成。蕭紅借馬伯樂這個形象,一方面對戰爭中自私自利、虛偽卑劣的文化人進行嘲諷,唯其身處戰亂,才使國民的劣根性與人性的弱點暴露得更加觸目驚心,才顯得改造國民性、重塑民族精神而走向理想化生活的啟蒙任務更加艱難與緊迫;另一方面,蕭紅回避了直面書寫戰爭而展示戰亂中一種無奈而悲哀的人生,馬伯樂無止境地逃、無休止地抱怨“到那時可怎么辦”,卻始終無處逃遁。他不能說不善良、敏銳,卻不幸生在一個勢利虛偽的家庭里;他追求高雅,卻處處不得意;他渴望理解,卻無人理睬他,他始終生活在各種怪圈之中。馬伯樂這種無奈悲哀的人生狀態顯然又超越了改造國民性的主題而凝聚著作家對人類某種生存本相的更深層次的思考,從而使蕭紅的小說雖然逃離了抗戰主題卻獲得了思想的深度與哲理的高度。
① 程金城:《中國20世紀文學價值論》,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134頁。
② 丹納著,傅雷譯:《藝術哲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35頁。
作 者:邵麗坤,吉林省社會科學院助理研究員,吉林大學在讀博士。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