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女性的婚姻觀探析

摘 要：《水滸傳》共描寫了七十六位婦女，其中可以分為四類：一為“豪女”，以扈三娘、顧大嫂、孫二娘為代表；二為“惡女”，以潘金蓮、潘巧云、閻婆惜、白秀英、李巧奴、李瑞蘭為代表；三為“弱女”，以林沖之妻、金翠蓮、王進母親、李逵母親、雷橫母親、公孫勝母親為代表；四為“奇女”，以協助水滸英雄突破困境的九天玄女與李師師為代表。通過對這四類婦女形象的分析，從父權和貞節觀兩個方面對她們的婚姻觀進行了剖析。

關鍵詞：《水滸傳》 女性 婚姻觀 父權 貞節

《水滸傳》是一部以男性為主的小說，但是情節中亦包含女性，雖然在數量上比起男性少得多，形象的描述也較為遜色，但是這些女性形象仍具有特殊的文化意義。所以透過《水滸傳》女性角色的解析，我們可以認識《水滸傳》作者復雜又矛盾的女性觀，更可以進一步了解當時的風俗民情及女性形象的客觀意義與價值，以此為基礎來解讀《水滸傳》，必能對其中的兩性關系有更完整的認識與解析。根據學者統計，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傳》共描寫了七十六位婦女，其中略微提及而不做具體描寫的有二十九人，具體展開描寫的有四十七人。①本文根據水滸世界中，具有相似職業、性格和生命歷程的一類形象進行歸類。由于《水滸傳》的女性形象在描寫分量上各有輕重，若依照水滸作者的主觀意識來區分，大致可分為四類：一為“豪女”，以扈三娘、顧大嫂、孫二娘為代表；二為“惡女”，包含失節女性潘金蓮、潘巧云、閻婆惜及歌舞妓女白秀英、李巧奴、李瑞蘭；三為“弱女”，以林沖之妻、金翠蓮、王進母親、李逵母親、雷橫母親、公孫勝母親為代表；四為“奇女”，以協助水滸英雄突破困境的九天玄女與李師師為代表。

一、《水滸傳》中四類女性形象的塑造

（一）“豪女”形象。在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中，有三位身懷武藝的女英雄，她們擁有異于其他水滸女性的特質，被作者賦予和男性共進退的角色，所以在探討這三位女英雄時，自然不能以看待一般女性的眼光來解讀，她們可以算是中國文學史上全新的形象，既不同于宋元話本中的李翠蓮等勇于反抗封建禮教的城市下層婦女，更異于唐傳奇中崔鶯鶯、霍小玉等熱烈追求真摯愛情的佳人名妓。她們沒有嬌羞柔媚的女性姿態，反而和梁山的好漢們一起沖鋒陷陣、論秤分財，殺敵毫不手軟的狂放個性為受封建壓制的婦女們揚眉吐氣，這種掙脫禮教枷鎖、爭取男女平等的角色精神是可貴的。

但若從藝術角度來分析此類女性形象，其突兀大膽、矯枉過正的嘗試并不能算成功，因為她們的行為舉止違背了最基本的人情義理，即使具備高超武藝，但其前后矛盾的性格已削弱其藝術價值。若細究其因，這個結果來自她們只是推展劇情的敘事建構物，并非作者極力刻畫的對象，所以她們的行為模式與聲情性格不受重視，甚至連結局也只是一語帶過，敘事建構的形象功能十分明顯。

（二）“惡女”形象。本文中“惡女”是指《水滸傳》作者在營造劇情的需要下，賦予女性異于傳統婦女的思想性格及行為模式，她們的行為違反傳統禮教，不為當時社會倫常所容，故名之。作者塑造“惡女”形象的主要用意是為了讓各路英雄好漢犯罪，輾轉流落江湖后再歸向梁山，也就是說她們的思想性格和行為模式，完全是為了建構水滸情節而產生的，所以作者恪守“酒色誤國邦，美色陷忠良”的原則，塑造了幾位狠毒潑辣、拖累好漢的“惡女”。

細究作者所貶抑的“惡女”群像中，有一類是被塑造為失節的女性，她們共同的形象特質就是違反社會倫常、不守婦道、逾越已婚的身份而做出背叛夫婿的越軌行為，如：潘金蓮被婚配給武大，卻和西門慶偷情尋歡；潘巧云嫁給楊雄，卻和裴如海暗通款曲；閻婆惜雖為宋江外宅小妾，卻和張文遠勾搭成對。另外，作者也塑造了一群刁蠻潑辣的歌舞妓女，她們共同的形象特質就是水性不定、依附權勢、透過卑劣不義的手段來構陷水滸英雄，如：白秀英利用枕邊靈報復雷橫不給賞金、李瑞蘭私報官府捉拿史進、李巧奴牽絆安道全卻和張旺私通。此外，作者還塑造了幾位推動奸謀的刁婦，她們共同的形象特質就是對“惡女”行徑制造推波助瀾的效果，如：王婆協助西門慶私搭潘金蓮，并提出毒害武大的奸謀；閻婆讓女兒成為宋江外宅，卻在女兒喪命后騙宋江至官府。以上三類女性，無論是失節女性、歌舞妓女還是掮婆刁婦，都可以看出作者塑造人物的用心，透過角色的共性將這群女性串聯起來，而最終目的就是透過其行徑激怒水滸英雄，造成他們殺人泄憤的犯罪事實。

（三）“弱女”形象。在眾多水滸女性的形象中，有一類女性是作者寄予同情的，她們屬于弱勢的一群，主要的角色作用除了突顯男性的英雄特質之外，也建構水滸英雄為解救她們而犯罪的事實，所以即使篇幅不多，角色形象也不算豐富，卻是推展水滸劇情不可輕忽的一部分，所以金圣嘆在評點時以“借勺水興洪波”來評論這些次要角色。可見作者并不著力于她們性格或命運的描寫，純粹是為了推展情節而穿插此類人物，因此她們的形象遜色于其他男性角色，這種主次形象的安排正符合作者的創作本意。

透過這幾位弱勢女性的形象分析，我們可以了解作者在表達男性英雄的主題時，是藉由女性的弱勢來加以映襯的，女性在社會地位與社會處境上的弱勢，激發了水滸男性伸張正義的英雄氣概，而解救弱勢女性的行為也普遍得到社會大眾的肯定。因此，作者掌握民眾的閱讀心理，穿插弱勢的女性作為水滸英雄伸張社會正義公理的媒介，以達到加強男性英雄特質的表現效果。

（四）“奇女”形象。作者在推展劇情的過程中，為了讓梁山聚義的情節具有高潮起伏的效果，必定會安排難以突破的困境來考驗水滸英雄，一方面藉此顯現梁山好漢的英雄特質，將聚義行為合理化；一方面也藉此吸引讀者的閱讀，共同分享水滸英雄突破困境時的快感。因此，水滸作者在構思困境情節的過程中，不免會吸取民間材料作為安排的依據，于是取材自現實環境中的“人”有名妓李師師，取材自虛幻仙境的“神”有九天玄女，作者依賴她們來解決水滸英雄所遭遇的困境，這樣的安排不但符合民間的真實生活與精神信仰，也提高了小說內容的真實度與可信度。所以本文將李師師與九天玄女視為協助水滸英雄突破困境的奇特女性，兩者一實一虛的形象不但活化了女性的多元樣貌，也讓這部宣揚男性英雄主題的小說融入女性掌控的可能性，藉此圓融地呈現兩性互信互賴的關系，達到小說反映真實生活的意義。

二、《水滸傳》中女性的婚姻觀

（一）父權操縱。南宋以后，程朱理學受到封建統治階級的推崇，成為社會上具有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所以文人在創作過程中必然受此影響而產生保守封建的道德觀，在作品中流露出注重女子貞操、贊揚貞婦、貶抑淫婦的態度，同時也承襲了歷代以來的女人禍水的觀點，不但對封建婚姻保持寬容的心態，也認為婦女應該順從尊長對婚姻的安排。《水滸傳》作者在創作過程中亦受此時代觀念影響，但是并不排斥婚姻的存在事實，在塑造形象時仍有部分角色具備夫妻的身份，這種貼合現實生活的角色安排是合理的，但是其中的夫妻關系卻受到父權統治思想的影響而有不平等的現象，不但認同媒妁習俗及尊長決定婚嫁對象，更認為須由長輩以利益結合為優先考慮來決定婚姻，不需經由當事人同意，更遑論雙方是否有愛情的基礎。由于經濟體制和價值觀的轉變，婚姻制度可以說是淪為一種商業交易，女性追求好對象的首要條件，不是愛與情感，而是嫁資與錢財的多寡。②

《水滸傳》作者是傳統道德思想的宣揚者，必然同意由男性來操控婚姻，于是在《水滸傳》的婚姻關系中安排了幾位主持婚配的男性，如：張大戶將潘金蓮婚配給武大，宋江把扈三娘婚配給王英、把花榮之妹婚配給秦明，這都顯示了作者推崇由男性操控婚姻的認知觀念。而且這些婚配都是配合最高利益原則而定的，宋江為了召秦明上梁山入伙，殺掉其元配后又將花榮之妹嫁給他，目的就是為了安撫其喪妻之情并補償他；又為了實現先前對王英的承諾，便做主將扈三娘嫁給他，一方面是為了證明梁山兄弟信守諾言的特質，一方面也是為了安撫他本欲鬧翻的情緒；安排張大戶將潘金蓮婚配給武大，又透過她和西門慶通奸造成武大死亡的事實，則是為了制造武松殺人復仇的機會而讓他終歸梁山。除了以男性認知為最高利益的結合，女性面對婚姻根本沒有自我表述的可能性，潘金蓮以奴婢的身份順從張大戶的婚配，扈三娘以義妹的身份接受宋江的婚配，花榮之妹則無言地接受兄長的婚配，三人都沒有反抗的情節論述，只有順從男權操控的婚姻安排。

然而，這種對婚姻認知的偏頗卻嚴重扭曲了作者的創作思維，只要是反抗婚姻的女性，不管其自發的欲念如何，即將她們冠上“淫婦”罪名，完全忽略其內在真正的情感欲望，以潘金蓮、潘巧云、閻婆惜三人來看，她們都是社會底層的婦女，潘金蓮因為不肯依從張大戶的求歡而被婚配給相貌丑陋的武大，對自身的不幸充滿憤慨的她必然很難對武大動情；潘巧云雖改嫁給當差的楊雄，但長期獨守空閨的落寞必然很難產生夫妻情感；閻婆惜為感恩而給宋江當外宅，本身對他并不存有愛情的因素，只是物質需求的依靠。從他們的夫妻關系來看，都不是締結于主觀的愛好而只是客觀的義務，不具備彼此相愛的基礎而只徒存婚姻的形式，這是作者在塑造失節女性時的婚姻認知，因為當時社會沒有給她們自由選擇的權力，而她們追求愛情的欲望卻又極為強烈，于是產生了背叛婚姻的畸戀。

相反，作者對于接受男性婚配的女性卻予以肯定，她們順從傳統禮教對女性的約束而成為標準的賢妻良母，不但能操持家務，也具備協助丈夫的經濟謀生能力，甚至還能與水滸男性同伙作戰，社會地位遠高于被塑造為淫婦的其他女性，如：扈三娘順從義兄宋江的安排下嫁給王英，兩人多次為梁山大軍效命建功；顧大嫂原本協助丈夫孫新經營酒館生意，后來劫牢后共赴梁山；孫二娘原本與丈夫張青以賣肉包維生，后來也與其他水滸英雄成就梁山大業。作者雖賦予她們高強的武藝能與水滸男性并肩作戰，卻也周延地敘述她們能營利謀生、操持家務的事實，這種強勢之下的順從更突顯了男性對女性的制約，與傳統禮教將女性限制于家庭內的觀念不謀而合。

（二）貞節自守。關于《水滸傳》的主題思想歷來有學者提出不同的論點，大都認同是社會底層人民向上位者表達抗議的俠義小說，所以“忠義說”、“革命說”、“農民起義說”、“人才說”等主題紛呈③，而這些論點雖各有所執，卻有共同的基礎認知——倫理與欲望的抗衡。從《水滸傳》中可以讀出生存欲望——活不下去的現實壓迫與活下去的本能需求，引發梁山好漢聚義的事實；也可以讀出享樂欲望，這是一種物欲需求的享樂，展現在他們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行為上；還包含自由欲望，這是一種困苦生活下的群體自由，而非西方所提倡的個體高度自覺的自由。作者如實呈現社會底層人民的欲望，但也重視與之抗衡的社會制約而提出五倫觀念，所以每位水滸英雄都具備全忠仗義的精神思維，嚴守君臣之忠、父子之孝、兄弟之義、朋友之信，這些都是從男性英雄的角度來展現的綱常倫理，而夫婦之情的執行則被轉移到女性身上，也就是透過對女性貞節的重視來促成五倫的完整，因此作者非常重視女性的貞節操守。

作者安排林沖之妻為夫殉節、潘金蓮拒絕主子求歡、金翠蓮不堪受辱、劉太公之女不愿下嫁等，雖都展示了女性對自身清白的堅持，卻也暗示了男性威權對女性的壓迫。再看反面的女性形象，作者塑造了多位在婚姻關系中不守婦道的女性，她們的情欲需求是危險的、可怕的，甚至是可能致命的，如：潘金蓮對武松示愛不成而與西門慶勾搭，后來共謀毒害武大而被武松砍殺泄憤；潘巧云因楊雄時常當差而與裴如海私通，后來被楊雄與石秀剖心挖肺；閻婆惜因宋江不解風情而與張文遠偷歡，還以信和黃金作為交換休書的條件而被宋江一刀砍翻；賈氏因盧俊義只愛學槍使棒而與李固通奸，后來被盧俊義割腹剜心而亡。女性的從屬地位使其永遠只能配合男性的情欲需求而沒有自我，其實潘金蓮、潘巧云、閻婆惜、賈氏之所以背叛婚姻，大都是因為與自己的丈夫缺乏感情而追求兩情相悅的愛情理想，她們的積極與勇敢是特異于當時的女性的，在兩性的關系中往往主動出擊，擺脫傳統禮教的壓抑，成了時代的女強人，她們具有自我、情欲、強悍的特質，是男性眼中具有威脅性的陽性女人。對于這些情欲自主的女性本應給予肯定，但是作者卻賦予她們身首異處的悲慘下場，這種悲劇的根源其實來自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在當時特定的時代，作者主觀上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甚至為了維持傳統禮教對女性的制約而給予這些不守貞節的女性最嚴厲的懲罰。這種情節安排其實也再次證明作者的婚姻觀除了主張父權操控之外，也強調女性節操的堅貞不渝。

① 汪遠平：《漫說水滸里婦女形象的塑造》，《東北師范大學學報》1984年1月。

② 簡瑛瑛主編：《何處是女兒家——女性主義與中西比較文學／文化研究》，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18頁。

③ 姚安：《〈水滸〉中的欲望與倫理——也論〈水滸〉主題》，《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0年第1期。

作 者：譚志斌，學士，河南大學講師，研究方向：文學與檔案管理。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