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游園不值》并不表明一無所獲,“游”本身就是一個令人愉快的過程。游園“不值”這種令人失望和掃興的事,在詩人葉紹翁筆下業已轉變成為一種能提供特別表現方式的雅事和美事,只要人們淡化行為的目的性,對過程持一種品嘗的態度,生活過程的每一個瞬間都能發現詩意的美。
關鍵詞:紅杏 不遇 園主 游者 價值無量
南宋時代,有一位不太著名的詩人葉紹翁,寫成了一首非常有名的詩,叫《游園不值》,詩云: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第一層面:這是一首寫紅杏的詩
這首詩寫的是主人害怕游人踩壞園內的青苔而拒不開門。這件事引起詩人的聯想,園主原來是想關住滿園春色,于是在游人與園主之間就產生了春色的關住與關不住的矛盾。接著詩人又充分發揮“務虛”的想象,認為園主關住的只能是園門,卻關不住春色。傳統的讀法,就是循著詩人的引導去領略詩歌的意旨,即把前面的描寫看做是鋪墊,后面那“一枝”無意而悄然探出圍墻的“紅杏”才是千古傳誦的名句。雖然柴扉緊閉,但這“春色滿”了總是要“溢出園”來的呀!一枝紅艷欲滴的杏花不是已經伸出墻外來了嗎?詩的意旨在于啟迪人們認知:那富有生命力的東西是關鎖不住的,蓬勃向上發展的美好事物總是掩蓋不了的這樣一個樸素而又深刻的哲理。
在宋代,描寫紅杏的詩可謂多矣!春天到來,萬物復蘇,百花吐艷,“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到處都充滿了濃郁的詩情畫意。而杏花更是春天的信使,一枝紅杏不知引出了詩人們的多少名篇佳句。比較有名的就有:陸游的“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馬上作》)、張良臣的“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墻斜露杏花梢”(《偶題》)、宋祁的“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玉樓春》)等等。后人將上述這些寫“紅杏”的佳句與葉氏的這首詩作一一比較后,認為陸游的“出墻頭”未能寫明非“出”不可的原因,因此不如葉氏的“新警鮮活”;張良臣的“粉墻斜露”雖有寓意,但仍不及葉氏的“來得具體”;而宋祁的“春意鬧”確實精彩,并被人們稱為“紅杏尚書”,但“就整篇來看意思有些濫俗”。從而得出的結論:“最精彩的當數葉紹翁的《游園不值》。”葉氏只寫園子的一角,卻寫出了冷寂中的繁華,含蓄雋永,曲折生動,富有理趣。詩人以人的意識賦予一枝伸出墻外的紅杏,作為滿園春色的代表,加以歌頌,一個“來”字,令人可視、可親、可感、可觸,這真可算是葉紹翁的“一枝紅杏出華章”了。
第二層面:這是一首寫不遇的詩
但是,寫作無定法,讀書亦無定法。有時,很熟悉的詩歌倘若換個角度去讀,就有可能讀出新的意蘊來。最近亂翻書,忽然被詩的標題所吸引,“游園不值”,是說游園沒有遇到人。乍一看,這個“不遇”,似乎與唐代崔護筆下“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題都城南莊》)的情形如出一轍,而與崔道融所寫“小童疑是有村客,急向柴門去卻關”(《溪居即事》)的情景又是大異其趣了。只要我們再留心一下,這類詩歌在古代詩人們的創作中是屢見不鮮的。僅筆者所見,就有許渾的《訪別韋隱居不值》,吳均的《詣周承不值因贈此詩》,唐求的《友人見訪不值因寄》,還有賈島的“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尋隱者不遇》),李白的“無人知所去,獨倚兩三松”(《訪戴天山道士不遇》),還有魏野的“采芝何處未歸來,白云滿地無人掃”(《尋隱者不遇》)等等,都是寫“不值”、“不遇”的詩。我們以韋應物的一首《休暇日訪王侍卸不遇》為例,便可略知一斑:
九日馳驅一日閑,尋君不遇又空還。
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
韋應物詩中所要尋訪的朋友是一位詩人。因為“不遇”,尋訪者才能有空暇仔細觀察這位詩友居住的環境:門對著寒流,遠處是高潔的雪山,環境如此優雅,怪不得以前一直不理解朋友的詩為何寫得如此清峻,現在才意外地發現他是得到“江山之助”的緣故。針對這種仰慕或討教的求訪者,當代學者錢鍾書先生曾幽默風趣地說:“假若您吃了一顆雞蛋,覺得那雞蛋好吃就可以了,何必再去見那只下蛋的雞呢!”須知古代文人們的這類“不值”“不遇”詩,大多都是通過描寫主人的居住環境,用以表達對主人的思緒情懷,或者“側面刻畫主人之高潔不群”的精神。從這個意義上理解,應該說葉紹翁的《游園不值》也有這種表現主人“遺世獨立的品格”成分在內。所不同的是,這里的不遇,并不是因為主人“采芝未歸來”而不遇,也不是“不知何處去”而不遇,而是吃了閉門羹而不遇的。
第三層面:這是一首寫園主的詩
《游園不值》這首詩,涉及到兩個人物,一個是游者,一個是園主,而園主則是個空白形象,自始至終都未出場。那么,這園內居住的主人到底是個什么角色的人?他為什么堅持不開門?甚或這個園主是“他”或是“她”?都費人猜想。從“蒼苔”與“柴扉”透露出的信息看,拒不開門的園主應該是一位隱士,是一位高人,“花木成畦手自栽”嘛,且與劉禹錫“苔痕上階綠”的“陋室”意境相合。由此,不禁使人想起了當代作家賈平凹在其作品《敲門》中的嘀咕:“人問我最怕什么?回答:敲門聲。”“狡兔有三窟。我想,我還不如只兔子。這么大的城里廣廈千萬間,怎么就沒有一個別處的秘密房子讓我安靜睡一覺和讀書寫作呢?”倘若以此類推成立的話,則不難想象,園主之所以“不開”門,大概因為“閉戶即是深山”的道理吧!也許,此時此刻他正好伏案“閱金經”呢!不過,這如同魯迅所說閱讀《紅樓夢》一樣,“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由于詩歌文本沒有更多的與園主相關的提示,也就很難確定他究竟是著書立說?還是另有隱情?在這種模棱兩可中,它提供了一個可以由讀者去填空的想象空間,以至于到了明代的一首《夾竹桃》時調那里,就對此借題大加發揮:
風流小姐出妝臺,紅襖紅裙紅繡鞋。后園月上,情人可來。無蹤無影,只得把梯兒展開。小阿姐兒三寸三分弓鞋,踏上了花梯伸頭只一看,分明是一枝紅杏出墻來。
而馮夢龍所擬《夾竹桃頂針千家詩山歌》所收錄的花底閑人評點,則更是極盡調侃逗樂之能事,說什么“果然墻上紅杏如此也,我亦想摘一個嘗嘗”,從而產生誤讀、歪讀,小園主人的“空白形象”,似乎成了“隨園主人”的形象,也就是清代乾隆朝“那位經常弄一些小女子圍在身邊的詩壇領袖袁枚”的形象。當然,這樣的演繹是不足取的。
第四層面:這是一首寫游者的詩
從詩畫的角度看,《游園不值》畫面所呈現的主體,就只一個人,那就是游者。“屐齒”一詞表明,游者應該是“謝靈運式”的山水人物。因為他穿的是特制的一種形狀像拖鞋的木屐,屐底裝有活動的齒;上山時去掉前齒,下山時去掉后齒,走起幽深高峻的道路來如履平地。我們可以設身處境地想想,要是自己翻山越嶺專程來觀賞小園,本想同道享受相聚相會的歡樂,結果吃了閉門羹,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和感受呢?那肯定是郁悶和沮喪的,也許還會對小園主人產生某種埋怨情緒呢,總之是興致全無,無精打采打道回府了。
可這位穿木屐的詩人則不同。他千里迢迢遠道而來,原本是要欣賞小園春色的,當他來到小園之后,“小扣柴扉”卻久久無人應門,但他全不像我輩那樣焦躁,也不像時下某些敲門者那樣先幾下文明禮貌,待不開門,節奏就緊起來,越敲越重,似乎不耐煩了,以至于最后“咚”的用腳一踢。據說有人專門傳授敲門的學問:要用手指關節敲,不要用巴掌拍,也不要用拳頭擂;敲門要把握節奏,不要連續敲個沒完,不同的敲門聲傳遞出敲門人的不同性格。關于詩中“小扣柴扉久不開”一句,有的版本又作“十扣柴扉九不開”,盡管“十扣”與“小扣”不盡相同,但“不開”則是絕對一樣的。面對緊閉的柴扉,他倒是不急不惱,只輕輕一句“應憐屐齒印蒼苔”,用一種風雅和寬容的態度,推想主人大概是為了保護綠色小園,怕客人屐齒踩踏蒼苔才閉門謝客的吧!詩人不得其門而入,但心態相當平靜,他站在柴門緊閉的小園前,平心靜氣地細細觀賞園外的風光。驀然間,他發現了那一枝探出墻來的紅杏,真是“風景這邊獨
好!”——這枝鮮艷奪目的紅杏在不經意間透露出小園里春天的信息,無形中給詩人以慰藉,他可以由這枝紅杏想象出小園里熱鬧的春光。也許,詩人由此又聯想到一些人生道理。他應該慶幸,也值得慶幸,正因為柴扉不開,才有機會在小園之外意外地發現從未經人道過的景色春光。
第五層面:這是一首價值無量的詩
在社會生活中,有遇,當然就會有不遇;有值,自然也就會有不值。遇或不遇,值或不值,都是人們日常生活中必有的過程。遇與值,固然令人歡快和喜悅;不遇與不值,也自有其價值和況味。人們的行為總是帶有目的性的,但非所有目的都能達到,也不是所有目的都必須達到,有時過程比目的更有意思。試想“游者”若果真見到了園主,無論結果是盡歡而散,還是不歡而散,都不過是發生過無數次的平平常常的事情,留下來的也不過是“歡笑情如故,蕭疏鬢又斑”的欣喜和感慨,抑或“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之類的流連情調,很難有出“新”出“彩”的地方。《世說新語·任誕》載有一則“何必見戴”的小故事,很能說明這個問題。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這是一次出人意外的美好過程,目的倒變得可有可無了。在這個故事里,王子猷可遇,可不遇;可值,可不值。他卻選擇了不值不遇,“乘興而行,興盡而返”,正是這個故事的耐人尋味之處。從文化的角度反觀葉紹翁的《游園不值》,作品中詩人本身的行為所體現出來的閑情逸致,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絕非個別現象,而是古代詩人們一種普遍的審美化的生活態度。
總而言之,“游園不值”并不表明一無所獲。在詩人看來,在園內是“游”,在園外又何嘗不可以“游”?在園內可以觀賞春色,園外何嘗不是別具一格的觀賞之地?眼看“出墻紅杏”景,心想“園內百花”情,怎能不令人舒心和愜意?這“游”本身就是個令人愉快的過程。“游園不值”這種令人掃興和失望的事,在詩人葉紹翁的筆下業已轉變成為一種能提供特別表現方式的雅事和美事。它告訴人們:只要淡化行為的目的性,對過程持一種品賞的態度,生活過程的每一個瞬間都能發現詩意的美。正是這種淡化行為目的的生活態度,才給詩人帶來閑逸之情與悠然之心,也正是這種純審美的不帶功利的超然灑脫,才歪打正著鑄就了詩人這首價值無量的千古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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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趙澤學,大學本科畢業,中學高級教師,世界學術成果研究院榮譽院士,主要從事中學語文課文教學與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