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而不同:劉勰“隱秀”觀與海明威“冰山原則”比較研究

摘 要：劉勰的“隱秀”文藝創(chuàng)作原則與海明威的“冰山理論”都是對文壇影響深遠的敘事藝術。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劉勰的“隱”與冰山原則的“八分之七”都是通過省略體現(xiàn)文章余味，因而具有相似性；而“秀”與“八分之一”雖然都強調以簡約文字呈現(xiàn)真實，但前者同時強調辭藻華麗，后者則沒有，因而是不同的。可見，劉勰與海明威的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二者和而不同。

關鍵詞：劉勰 “隱秀” 海明威 “冰山理論” 比較

一、引言

《文心雕龍·隱秀》篇是劉勰關于創(chuàng)作論的一個重要篇章。“夫隱秀之義，詮明極艱，彥和既立專篇，可知于文苑最要。”①重要在何處？主要在于它既體現(xiàn)了劉勰《文心雕龍》的修辭思想，又體現(xiàn)了劉勰作為一位敏感的藝術理論家對所屬時代美學精神的體悟與總結。②劉勰認為，情在詞外稱為“隱”，狀溢目前是為“秀”。羅根澤曾指出：“風骨是文字以內的風格，至文字以外，或者說是溢于文字的風格，劉勰特別提倡隱秀。特設《隱秀》篇，云：‘夫心術之動遠矣……篇中之獨拔者也。’又云：‘夫隱之為體……川瀆之韞珠玉也。’由此知隱秀，尤其是隱，是基于文字而卻溢于文字的一種風格。”③由此可見，“隱秀”觀不僅是劉勰提出的一條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規(guī)則，也是其美學追求的具體表現(xiàn)。但是，“隱秀”作為一整體雖同寓于文學文本中，卻又各有側重。可謂和而不同。“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與“秀”乃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文本形態(tài)，無論是“隱篇”還是“秀句”都是“意蘊”與“形象”的統(tǒng)一體，而不是相互依賴的兩個文本要素。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美國著名作家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創(chuàng)作原則與劉勰的這一文藝創(chuàng)作原則有異曲同工之妙。海明威是“冰山理論”的首創(chuàng)者與集大成者。1932年，在《午后之死》中，海明威首次按照自己的經(jīng)驗將文學創(chuàng)作比喻為海上漂浮的冰山。“冰山在海上移動是很莊嚴、很宏偉的，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④之后他又數(shù)次提及冰山的比喻：“我總是試圖根據(jù)冰山原理去描寫。關于顯現(xiàn)出來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東西，這只會使你的冰山深厚起來。這是并不顯露出來的那部分。”⑤海明威首次將文學文本分為“八分之一”與“八分之七”兩部分，認為前者是作者必須呈現(xiàn)給讀者的部分，也就是用文字寫出來的部分，而后者是作者意欲寫出但又故意略去的部分。二者共存于整個文本之中，但又和而不同。這和劉勰的文藝思想是一致的。筆者認為，劉勰的“隱秀”觀與海明威的“八分之一”與“八分之七”二分法其內部也都是和而不同的。但限于篇幅，本文不詳述其內部的和而不同，僅從宏觀角度探討二人創(chuàng)作原則的相同之處與不同之處。

二、相同：劉勰的“隱”與冰山原則的“八分之七”

“情在詞外曰隱。”所謂“隱”，是“虛”，是“藏”，是不顯露。⑥“隱”要求文學作品求諸文外，盡可能做到“辭約而旨豐”。⑦究其實質，就是將深廣豐富的內容寓于短小精悍的文字里，從而達到以“有限”呈現(xiàn)“無限”，以虛寫實的美學效果。劉勰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對此，有人詮釋如下：“重旨就是復意，亦即除去表面的意思之外，還有言外之意。”⑧可見所謂“文外”即文字之外，文辭之外，準確地說指字面義之外。字面義以外的意思相對于字面義來說就是“重旨”和“復意”。“重旨”和“復意”可以是很多層，劉勰并沒給它封頂。⑨劉勰還指出：“深文隱蔚，余味曲包。”可見，“余味”與“隱”關系甚密。也就是說，“余味”就是作者“隱”去的言外之意、話外之音，亦即“義生文外”、“情在詞外”。 “隱之為體，義主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fā)”，這就是說，文章須有弦外之音，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如果文章淺露，不耐思索，它的藝術力量，就顯得微薄了。⑩

同樣，作為“冰山理論”的首創(chuàng)者與集大成者，海明威懂得行文的節(jié)儉、效率與經(jīng)濟。海明威把文學文本分為“八分之一”和“八分之七”。在“冰山原則”里， “八分之七”是作家“欲言又止”的那部分，也就是作家有意隱藏起來的關于描寫事物的相關性和作家的內在性那部分。因此，海明威對“八分之一”的基本態(tài)度是實現(xiàn)，而對待“八分之七”的態(tài)度則是省略、外放和象征。{11}

因此，海明威的一詞一句，只要仔細品讀，幾乎都有深層含義。在他的大量作品中，他故意略去了許多本應寫出但又未寫出的文字，致使讀者從他的作品中所看到的僅為他稱之為浮于水面的“八分之一”的東西。但是，在閱讀其作品時，讀者又強烈地感覺到深藏于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的存在。也就是說，他通過預設賦予了其文字十分豐富的蘊含，以有限文字實現(xiàn)了相對無限的表達。這不僅節(jié)省了作品的篇幅，實現(xiàn)了言簡意賅，避免了平鋪直敘，更為重要的是它使作品內涵更加豐富，更具吸引力。這既是語用預設的獨特功用，也是“冰山理論”的優(yōu)美的真諦。由此可見，海明威看似言簡意賅的文字背后實則有眾多的言外之意。正是由于這種“暗藏玄機”，海明威藏而不露的表現(xiàn)手法不僅讓人對其作品讀而不解，解而不透，甚至對他本人也倍感神秘莫測。凡所觸及之作品，務必積極努力構建與作者的“共有知識”，小心翼翼地品讀其字里行間之意，方可悟出其極大豐富的蘊含以洞見其藏于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

劉勰也認為：“文章情辭并重，辭余于情，雖工亦拙；情余于辭，雖淺亦深。善為文章者，必辭約而指博，以字攝句，以句攝篇，說出者少，不說出者多。亦古人所謂‘用意十分，下語三分’也。彥和言‘隱以復意為工’，即謂‘用意十分’也；言‘秀以卓絕為巧’，即謂‘下語三分’也。故文章不可說盡，辭以含蓄為貴。”這段話不僅道出了“隱秀”之意，更強調了“隱”的重要作用。因此，在關于“隱”與“八分之七”的態(tài)度上，盡管表述不同，劉勰、海明威二者的觀點是一致的。

另外，在對待“隱”與“秀”以及“八分之一”與“八分之七”的內部關系上，劉勰與海明威也是相同的。關于“隱”和“秀”的關系，劉勰是用樹木與花朵、枝葉的關系來說明的。{12}“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隱有秀。”在文章中，“隱”是“秀”的思想感情等方面的基礎，“秀”是“隱”的內容的自然表現(xiàn)或流露。一方面是“隱”待“秀”而明，另一方面是“秀”依“隱”而深。倘若“隱”而乏“秀”，則流于晦澀、暗淡；“秀”而不“隱”，則流于輕綺、浮靡。因此，“隱”與“秀”是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辯證關系，是相反相成的矛盾統(tǒng)一體。它們之間實質上是意與言、情與采、情與景、內容與形式、體與用的關系。{13}

由于“秀”追求的是一種視覺效果，是為“開眼”之處。所以作為作品的“開眼”之處要盡可能地以少見長，一切細節(jié)都要服務于“秀”的范疇，“開眼”之處的處理一定要清晰。“不道破一句”是對“隱”的手法的直接描述，“不道破”意味著含蓄、隱喻，但是讀者可以自覺領會，因為思想情感盡包含在生動的藝術形象之中。但是“不道破一句”如果處理不好，其相反的極端效果便是“道不破一句”，晦澀的結果是構思者自覺巧妙，而受眾方卻一頭霧水，不知所以然。“冰山理論”注重的就是以“八分之一”的文字呈現(xiàn)去傳達“八分之七”的隱藏含義，從而實現(xiàn)“八分之七”+“八分之一”＞1的藝術效果。因此，省略是“冰山理論”的基本特點。“如果一位散文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里很有數(shù)，那么他可能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家寫的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jīng)寫出來似的。”{14}但是，海明威這種強調省略的文風又是有原則的：作家呈現(xiàn)給讀者的“八分之一”必須明白暢達、真實可靠，即“藝術上的真實”或體現(xiàn)出“真實的藝術”，準確無誤，簡約而不簡單，生動逼真以便讓讀者產生光鮮如畫的感受。

三、不同：劉勰的“秀”與冰山原則的“八分之一”

《隱秀》篇對“秀”的表述有“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秀以卓絕為巧”，“秀句所以侈翰林，蓋以此也”等幾處。{15}

“狀溢目前曰秀。”“秀”是指審美意象的鮮明生動、直接可感的性質，“狀溢目前”說明了視覺形象帶給人的美好的心靈感受。《隱秀》篇開篇就講“文之英蕤，有隱有秀”，因此，所謂“秀”，其性質是“實”，是“顯”，是獨拔，是卓絕，目的就是為了達到“狀溢目前”。馬丹認為，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要實現(xiàn)“狀溢目前”，首先要做到的是主題鮮明、內容貼切，其次，圖形語言的簡約、純粹化處理也是當代設計讓人產生“狀溢目前”效果的表現(xiàn)手段之一。{16}這種實現(xiàn)“秀”的方法與海明威所推崇的“外聚焦攝影式敘事”是一致的：在表現(xiàn)描寫過程中常帶有明顯的電影攝像機的運動色彩。他所孜孜以求的，是眼和對象之間、對象和讀者之間的直接溝通，產生光鮮如畫的感受。

盡管最終目的與實現(xiàn)手段基本相同，但“秀”與“八分之一”的內涵卻又各不相同。關于“秀”的內涵闡釋，目前學界尚未統(tǒng)一，可謂眾說紛紜。如周振甫認為：“秀：秀出，高出，指警句。”他還認為，“秀”要求求諸文內，是作者遣詞造句功力的具體體現(xiàn)，及文章須有卓爾不群的錦言秀句，如高山之巔峰，望之俊秀挺拔。倘若文章“隱”而乏“秀”，則流于晦澀、暗淡。{17}也有人認為，“秀”是作品最精彩的部分，指運用精粹的字句，被稱為篇中警句，是作品的關鍵，往往以片言名句，突出作品的主旨，最終強烈而集中地體現(xiàn)了寫作者的情思。{18}又如前文所述，“秀”是獨拔，是卓絕。“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秀”以卓絕為巧。光具有含蓄的“隱美”是不夠的，還要有“獨拔卓絕”的警策之句，才能使“隱美”得以充分的顯現(xiàn)，從而使“隱秀”成為一個完整的審美范疇。“獨拔”即一篇之警策也。由此可見，劉勰的“秀”雖有強調行文簡約、用詞明了、避免拖泥帶水的一面，但也有強調引經(jīng)據(jù)典、辭藻華麗的另一面，這與海明威對于“八分之一”的寫作主張是不一致的。

海明威認為，作品中的“八分之一”指的是作家借助文字必須呈現(xiàn)給讀者的部分。由于這部分起著提綱挈領的作用，因此他特別謹慎對待，主張明白如話和簡約干練。他還認為，“八分之一”是現(xiàn)實與作家心靈的外部顯現(xiàn)，是作家傳達和讀者之間的媒介。因而，處理好了“八分之一”才有“八分之七”的存在與傳達的可能。對于“八分之七”，他則認為可以通過準確與省略去加以實現(xiàn)。

因此，他在行文中非常注重字斟句酌，主張惜墨如金，避免繁文縟節(jié)。他認為，寫作過程中用詞越少越簡單越好，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的工作就是怎樣把字眼弄得準確一些。而關于省略，他“是一個拿著一把板斧的人……斬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贅詞……刪去了解釋、探討、甚至議論……經(jīng)受了錘煉的文字，眼前才豁然開朗，能有所見。{19}”《老人與海》就是這樣一個典范。全書行文簡約，雖僅有短短兩萬六千余言，但情感充沛卻含而不露、思想深沉卻隱而不晦，可感性與可思性極強。但是，據(jù)海明威本人說該書的初稿長達數(shù)百頁，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長篇。“本來可以寫成一千頁那么長，小說里有村莊中的每個人物，意即他們怎樣謀生，怎樣出生、受教育、生孩子的一切過程。我試圖刪去沒有必要向讀者傳達的一切事情……”

四、結論

劉勰提出的“隱秀”說在客觀上成為魏晉六朝時期產生的中國中古文化獨特精神的概括和總結。這種將理論根基扎在玄學之上，融入中古精英人文知識分子的人格理想和人生實踐的“隱秀”學說，一改秦漢以來以儒家入世哲學為基礎的藝術觀、美學觀，在一種超世的價值體系上構建開發(fā)了中國文藝的思想空間和美學空間，成為后世美學“神韻”說、“意境”說的先發(fā)之音。海明威所創(chuàng)立的“冰山理論”在世界文壇上獨樹一幟，影響深遠。盡管二人所處的時代相隔甚遠，但他們都認為文藝創(chuàng)作應包括隱含與呈現(xiàn)兩部分。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劉勰與海明威對隱含與呈現(xiàn)的態(tài)度是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二者和而不同。由于這些相同與不同是二人關于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的重要論述，體現(xiàn)了他們對處理好作品的隱含與呈現(xiàn)關系的重視，因此對文藝創(chuàng)作者和讀者都有很強的指導意義。

①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95.

②⑥{13} 隱秀——魏晉藝術精神的總結[N].貴州民族報，2006-09-21 11:35.

③ 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3.

④ 董衡巽.海明威評傳[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

⑤{19} 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

⑦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１978:633.

⑧ 詹 .文心雕龍義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⑨ 姚愛斌.從“義生文外”到“情在詞外”——劉勰“隱秀”論的本義、影響與誤讀[J].社會科學輯刊，2003（2）:161-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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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覃承華，碩士，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外語系講師，研究方向：英外國語學院美文學、海明威研究；劉玉紅，博士，廣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