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光既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又是藝術家表達心性情懷的重要造型元素。中國現代作家魯迅具有深厚的中西方繪畫修養,他善于在作品中以光所具有的強烈而獨有的視知心理學效應來刻畫形象,表達其獨特的精神訴求和心靈體認。在具體塑造中,魯迅賦予了光不同的價值理念,其中光的正面意象不僅代表了躍動不止的生命力,升華為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寫照,成為卓然獨立的精神意象,還深刻蘊含了作家面對啟蒙不得的寂寞而于絕望中反抗的精神意志。
關鍵詞:魯迅作品 光 正面意象 反抗
光是生命體賴以生存的基本條件,又是色彩產生的根源,它給予人類豐富而輝煌的視覺盛宴,因此從遠古起,就受到人類的頂禮膜拜。在藝術創作中,光是重要的造型元素,藝術家常常通過對光的處理或給人特殊的心理體驗,或造成強烈的視覺沖擊,或激起觀者的精神震撼,最終揭示生活,表達藝術情感,光也由此成為一種獨特的藝術意象。現代作家魯迅具有深厚的中西方繪畫涵養,他將這種資源內化為藝術直覺和藝術表現力,在作品中利用光造成的強烈視覺性和繪畫感來增強作品的表現魅力;同時,又因為“光強烈的影響著所有人的想象力”①,這些光意象又引領著讀者走進魯迅的精神世界,感悟其獨特的心靈體認。魯迅是一位用光的視覺大師,其筆下的光意象或渲染場景、或推升情節、或作為表現人物心靈的介質,直至被賦予以價值理念,成為文本的解讀核心。②本文即以魯迅作品中光的正面意象為分析內容,試圖深入闡釋其所蘊涵的深邃意味。
魯迅作品中,光的正面意象具有正面的價值理念,其被喻為生命力,代表著生命的源泉。此時,光奔騰跳躍,成為投向黑暗的充滿生命靈動氣息的精魂,“它可以聚,可以散,可以使之閃耀……它不存在的地方便是黑暗,它始發的地方就是光明的核心”③:
(朔方的雪花)在晴空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雪》)
“閃閃的光”是雪的生命力,它桀驁不馴、孤獨倔強,是永恒不滅的生命精魂,作者熱烈地贊美它們。魯迅將光的這種正面價值進一步延伸,將其所象征的生命力賦予作品的主人公,塑造出熠熠生光的眼光,成為人物的精神價值象征,承載著人物內心美好的向往與持守的信念:
(呂緯甫)又濃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彩,但當他緩緩的四顧的時候,卻對廢園忽地閃出我在學校時代常常看見的射人的光來。(《在酒樓上》)
他不禁向講臺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經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這些連成一氣,宛然是流動而深邃的海,閃爍地汪洋地正沖著他的眼光。(《高老夫子》)
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瞬間便又蘇生,眼里也發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傷逝》)
(孩子們)看見一只手扳著木柵,一只手撕著木皮,其間有兩只眼睛閃閃地發亮。(《長明燈》)
大歡喜的光采,便從你父親的眼睛里四射出來,他取起劍,拂拭著,拂拭著。(《鑄劍》)
他(眉間尺)的母親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兩眼發出閃閃的光芒。(《鑄劍》)
這些眼光在魯迅文本整體晦暗的環境描寫中成為希望的象征。有時,為了突出這種正面價值的強度,塑造出具有深邃精神內涵的光意象與人物形象,魯迅還把具有正面意象性的眼光置于相比較暗的周圍環境中,從而形成強烈的亮度反差,造成突出與夸張的“光線放射”④現象,來傳達強烈的愛恨情感。這時眼光的意象實現了升華和飛躍,具有了反抗邪惡、攝人心魄的精神力量:
連殳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薦上,兩眼在黑氣里閃閃地發光。(《孤獨者》)
(在暗白的月影里),“你不要悲哀,這是無法逃避的,眼淚決不能洗掉運命,我可是早已有準備在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發出電火似的光芒,將一個劍匣放在我膝上。(《鑄劍》)
后面遠處有銀白的條紋,是月亮已從那邊出現,前面卻僅有兩點磷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鑄劍》)
這些眼光雖不是光芒四射、亮若驕陽,卻通過最大的“光線放射”效應具有了尖銳的穿透力和凝聚力。魏連殳兩眼“閃閃的光”、父親眼里“電火似的光芒”、黑衣人“兩點磷火一般”的眼光象征著執著的信念和反抗、復仇的烈焰,它們仿佛是茫茫黑暗中的火種,微小卻十分震撼。它不同于“瘋子”那“并不留心別的事,只閃爍著狂熱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尋火種”的四下游弋的“疑懼”而“狂熱的光”(《長明燈》),也不是呂緯甫看到廢園絢爛冬花而重溫美好然虛無的理想主義舊夢時回光返照的“射人的光”(《在酒樓上》),更不是子君陶醉于幻想時眼睛流露出的天真“稚氣而好奇的光澤”(《傷逝》)。這種光意味著思想的清醒與深刻,它不因挫折和痛苦而頹敗、剝蝕,不因厄運和孤獨而坍垮、黯然。它自給自足,獨立卓然,不仰外在而生滅,它既是投向黑暗中的利劍,更是精神層面的戰斗理念宣言。
1925年至1926年,是魯迅人生遭受精神重創之后的舔傷期,這個時候,《鑄劍》以及具有極大表現力的這種眼光被創造出來。弟兄失和的痛楚、學生高長虹的背叛、“女師大風潮”、“三·一八”的屠戮等內憂外患、家國不幸給魯迅以沉重的精神打擊。然而“痛定思痛”后的反思更加堅定了魯迅的反抗意志和不屈服的決心,并在創作中以具有穿透力的眼光表達了這種尼采式的生命意志——明知前路注定是無伴的孤獨和悲哀的死亡也決不退縮,強烈的仇恨驅使主人公決然地去完成復仇的人生宿命。這就像魯迅,沉痛后更要“唱著所是,頌著所愛”,“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恰如赫爾庫來斯的緊抱了巨人安太烏斯一樣,因為要折斷他的肋骨。”⑤同時,他創作的《孤獨者》中的主人公魏連殳,其眼光的反抗精神意象也十分令人印象深刻。魏連殳性格冷峭、尖刻、沉郁,通觀文本,他那“黑氣里發光的”眼睛成為最顯著的外貌特征,在整體灰暗的臉上,這線光芒的閃爍顯得有些異樣,讓人不禁戰栗、驚異。光的“微小筆觸能在欣賞者的心中喚起孤寂的感覺,仿佛隨時能聽到從中發出的憂郁之聲”⑥。雖然這深沉、銳利的眼光如暗夜中的燭火般執著地燃燒,但也給人以“憂郁”的冷意。這束黑暗中的光亮在產生“吶喊”聲響效果的同時,還流瀉著人物靈魂深處的縷縷悲哀。魏連殳是魯迅的精神化身,魯迅以自己為原型塑造了這個被“S城”(魯迅故鄉紹興)視為“異類”的獨特藝術形象,因此,循著這束眼光,會讓讀者漸行漸深地走進魯迅的精神世界,感悟其獨特的心靈體認。魯迅是舊式官僚大家族的長孫,這意味著他生來就要走讀書、科舉、為官,努力光宗耀祖、榮顯門庭的人生道路。然而依稀可見的正途大道,隨著祖父因科考案下獄、父親久病不治身亡、家庭急速敗落都化作再無可能的泡影。現代心理學認為,童年生活經歷對一個人長大以后性格的形成具有深遠的影響力,尤其是“父親的死亡可能會帶來過分匆促,幾乎可說是太悲慘的成熟”⑦。作為周家長男,魯迅成為家庭憂患和隨之而來的精神辱蔑的首先擔當者和承受者,他真切體悟了世道滄桑、命運無常與人性的冷酷。一方面是主流社會的驅逐,另一方面,精神世界的豐滿與高蹈又使魯迅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于是自視頗高、頗懷抱負、自尊而勤奮的魯迅在“社會上以為是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鄉人嘲笑中“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⑧而去往南京,開始了他生命意義和人生之路的新探求。而這種“看見世人真面目”的生命體驗也成為魯迅確立啟蒙國民性為人生目標與形成立人思想的最初心理淵藪。然而當魯迅在“別樣的人們”那里再次體驗了失落和無聊之后,那些隱匿在時光深處的心靈苦楚與啟蒙不得的精神寂寞讓魯迅對中國現實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魯迅將這這份“荷戟獨彷徨”的“孤獨”與啟蒙者本來“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成了單人,忿激之余,一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⑨的激憤灌注于魏連殳這個形象上。于是在沒有光明、沒有希望中,魏連殳在黑氣里“閃閃發光”的眼睛真實詮釋了內傷深重,決然前驅,在絕望、孤寂中“與黑暗搗亂”,“偏不遵命、偏不磕頭”⑩的魯迅式反抗,帶給讀者深刻的精神震撼和無盡的心靈感喟。
①③ [美]約瑟夫·馮·斯登堡:《更多一些光》,載《好萊塢大師談藝錄》,中國電影出版社1998年版,第407頁,第404頁。
② 參見作者《魯迅作品繪畫意象研究》,延邊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9—109頁。
④ [美]魯道夫·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滕守堯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416頁。“光線放射”是指感覺到發光的條件之一,是發光體的亮度值必須大大高于周圍區域的亮度值。
⑤⑧⑨⑩ 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6卷第336頁,2卷第293頁,11卷第20頁,3卷第183頁。
⑥ 呂澎:《現代繪畫:新的形象語言》,山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55頁。
⑦ [瑞士]C·G·榮格:《人·藝術和文學中的精神》,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頁。
作 者:金禹彤,文學博士,延邊大學漢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