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與湖南有著特殊的情誼。魯迅的個性與為人更接近于湘人,與湘籍作家有更多的共同點。有作為的湖南現當代作家,都在吮吸著魯迅的文化乳汁而成長,湖南當代文學中滲透著來自魯迅的“基因”。
關鍵詞:魯迅 湖南文學 湖南作家
作為奠基人和開拓者、導師和旗幟,魯迅引導了中國文學從傳統向現代的轉換,他指引著現當代文學的方向。有作為的湖南現當代作家,都在吮吸著魯迅的文化乳汁而成長,湖南當代文學中滲透著來自魯迅的“基因”。
一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湘籍作家群星璀璨,涌現了一批飲譽我國現代文學史的著名作家、文學理論家,如田漢、沈從文、丁玲、周揚、周立波、張天翼、歐陽予倩、成仿吾、蔣牧良、葉紫、康濯、謝冰瑩、廖沫沙等,這些作家不僅在各自的文學領域中做出了杰出的貢獻,而且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在這些湘籍作家當中,我們不難發現一個十分重要而特別的現象,那就是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與魯迅關系密切,得到過魯迅的大力提攜、栽培,深受魯迅影響。而來自魯迅的“基因”對湖南當代作家的影響,也是長久的、顯而易見的。湖南現當代文學的發展與魯迅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關系。
魯迅與湖南有著特殊的情誼。魯迅祖籍湖南道州(今道縣),系我國北宋著名思想家、理學家周敦頤“秀”字輩三十二世孫。清順治年間,魯迅之前十三世祖從道州遷往浙江紹興①。這使魯迅對湖南有一種“親切感”。魯迅終生最關注湖南政局,支持湖南的民主運動。留日期間,他與湖南青年志士黃興、宋教仁、陳天華等來往密切,共同探求祖國民族解放之路。魯迅逝世前二日所作的《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未完稿)是他最后的一篇文章,其中寫道:“而黃克強(即黃興,作者注)在東京作師范學生時,就始終沒有斷發,也未嘗大叫革命,所略顯其楚人的反抗的蠻性者,惟因日本學監,誡學生不可赤膊,他卻偏光著上身,手挾洋磁臉盆,從浴室經過大院子,搖搖擺擺的走入自修室去而已。”臨終前,魯迅想到的是“楚人”。在上海時期,他對來自湖南的青年作家(如丁玲、葉紫、張天翼等)關懷備至。
從地域文化的角度來看,湖湘文化與吳越文化有相通之處。湖湘文化的特點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以政治為人生第一要義,以經世致用為立身處世基本原則,形成了湖南人“天下一日不可無湖南”、“湖南存則中國存”的強烈社會心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湖南作家在確立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的生存地位和奮斗理想時,政治始終是他們無法位移的立足點。他們在創作價值取向上把社會政治功用作為文學的第一要義,始終高揚時代的主旋律,從而形成了一個具有鮮明區域特色的同質作家群體——湘籍革命作家群。他們都有著刻骨銘心的政治情結,表現出強烈的“入世”精神,其作品在現代文學史上的主旋律文學中最具影響力。他們既因為在創作上鮮明的政治傾向性給中國現代文學創造過輝煌,也由于太貼近政治而限制了文學“大師”的產生。
屈原、賈誼是忠君愛國、憂國憂民的人格范本,他們特有的人格結構、處世態度和儒家經邦濟世的文化特質高度吻合,故成為數千年儒家知識分子摹擬追求的典范。近世湖湘士人有深厚的“屈賈情結”,而現代的魯迅精神可以說就是屈原精神在新的歷史環境中的承續和揚棄。屈原《離騷》中的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被魯迅作為小說集《彷徨》的題記。魯迅在黑暗、虛無的絕望中堅持反抗和獨立的精神,其文化氣質追躡著大禹、勾踐、王充、陸游、顧憲成、黃宗羲、秋瑾、章太炎、陶成章等志士仁人的足跡,這些“激烈”一脈的代表,他們以天下為己任,不掛念個人榮辱,將吳越文化中深層次的反抗強暴的復仇意識、憂國憂民、叛道新變的傳統發揮到極致。這使魯迅的個性與為人更接近于湘人,與湘籍作家有更多的共同點。魯迅的創作具有鮮明的政治性和強烈的現實性,這與湖南作家“心有靈犀”。魯迅對祖國和人民那種永恒的摯愛,正直剛強、嫉惡如仇、久戰不疲的戰斗作風,嚴于解剖自己的進取精神和磊落襟懷,直面人生、改良人生的豪邁氣魄,都給他們的靈魂深處以強烈的感染。
二
當代湖南作家把魯迅當成精神的家園,他們的創作道路從魯迅那里開始,在幾經曲折之后,又都本能地回到了魯迅身邊,或者試圖回歸魯迅。深受魯迅影響的周立波、蔣牧良自20世紀60年代初定居家鄉,任湖南省文聯主席、作協主席以來,熱心指導文學青年,影響和培養了一大批中青年作家,如未央、周健明、謝璞、劉勇、任光椿等。曾任湖南省文聯執行主席的著名作家謝璞回憶:“老作家周立波、蔣牧良等同志在50年代及60年代,對我的教導中,是經常談到魯迅先生的人品和文品的。每當我回憶起母親時,母親慈藹的眼光就出現在我面前,周圍便有一種芬芳的奶香氛圍。讀魯迅先生的作品,也有同樣的親切感。他給予我的,不僅只是個故事,而且有濃郁的詩意,高深的人生哲理,往往中間一兩句話也能夠叫我琢磨多年。從少年時代到現在,這種感覺一直沒有改變。魯迅先生的作品及精神,是能夠在中國當今及未來的文壇,起到春風化雨作用的。先生的全集中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有母親奶汁的芬芳和甘甜。我敢這樣說,我曾經吮吸過,并將一輩子來吮吸它。”②
到20世紀80年代,湖南文壇又迎來一個絢爛的春天,古華、莫應豐、孫健忠、葉蔚林、譚談、韓少功、彭見明、蔡測海、何立偉、劉艦平、水運憲等,形成了一支聲震中國文壇的“湘軍”。這一代作家,以他們富于個性的創作豐富了文壇,使當代文壇充滿了迷人的質感和色感,而作家本人也以張揚創作個性為追求。但是當他們談到魯迅時,則竟然是驚人的一致:他們是魯迅的兒女,在文學這條崎嶇的小路上是靠了魯迅的哺育成長起來的。他們以魯迅的傳人而自豪。在他們的心靈深處,魯迅是他們的精神母體,給了他們創作靈感,也給了他們創作底氣。
古華在他的《芙蓉鎮》里,“寓政治風云于風俗民情圖畫,借人物命運演鄉鎮生活變遷”,作品獲首屆茅盾文學獎。古華推崇魯迅為中國鄉土文學的奠基人、開拓者,他從魯迅的《故鄉》《祝福》《社戲》《離婚》等小說里讀出了鄉土文學的魅力和傳統:“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對于孕育了他的‘鄉土’,愛得多么深沉、真切,可謂銘肌鏤骨矣!在《故鄉》里,他對自己童年的伙伴,窮苦長工閏土,懷有多么真摯的情感;在《社戲》里,他對自己的水鄉風物,描繪得多么令人神往,表現出多么纏綿的眷念;在《祝福》里,他對那位勞動婦女祥林嫂不幸的一生所作的催人淚下的敘述,至今震撼著多少年輕讀者的心!在《阿Q正傳》里,他的成就達到了一種歷史的制高點,通過阿Q的‘精神勝利法’,寫出了黑暗時代里中華民族的某種可悲可嘆的民氣、民性。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啊!通過阿Q這一藝術典型的創造,我們仿佛聽到了這位文化巨人雙肩扛住了黑暗的閘門,向著舊世紀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吼聲。”③
魯迅作品對當代作家思想上的啟迪往往要大于他作品藝術性的陶冶,所以當代湖南作家不只是把閱讀魯迅作品作為文學的學步,而首先作為人生的學步,努力按照魯迅的風骨品格塑造自己。在魯迅人格的熏陶下,當代作家繼承了他鮮明的愛憎立場和為捍衛真理而獻身的硬骨頭精神。曾任湖南省文聯副主席的莫應豐說:“我以前總愛打抱不平,好斗,非常崇拜魯迅的斗爭精神,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斗士。我在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就是作家的職責到底是什么。作家對于時代,應該是一面鏡子;作家對于讀者,應該是一個良友;作家對于妖孽,應該是一把尖刀;作家對于明天,應該是一只雄雞。”莫應豐冒殺頭之罪,從1976年3月動筆寫作長篇小說《將軍吟》,揭露“四人幫”殘酷迫害老將軍的罪行,否定文化大革命,這需要何等的膽識和氣魄!《將軍吟》與《芙蓉鎮》同獲茅盾文學獎。
1985年倡導“尋根文學”的主將韓少功說:“我很喜歡魯迅。先生的力度與深度,獨立精神和忠直氣節,完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構成了奇跡性的精神高峰,使我感到無形的壓力。”他發表的《爸爸爸》《女女女》等,表現了向民族歷史文化深層汲取力量的趨向,從中發掘出人性中的惰性和冥頑不化的國民劣根性,完成了對傳統文化的一次批判。《爸爸爸》中的丙崽似乎是阿Q在當代文學中的化身,只不過丙崽比阿Q更加符號化和寓言化。
殘雪是當今湖南最具世界性的作家之一,這種世界性并不是指她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外國文字,而是指她的創作主題、最具個性化的書寫方式以及她的思想資源。一直以來殘雪被批評者注意到的與魯迅之間的相似之處,多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毫不妥協的批判、對人性陰暗面的深刻剖析以及由此而呈現出來的陰郁氣質。不過不僅如此,殘雪以一種魯迅式的“冷眼”察探一切生存的美與惡,極力探索靈魂內部的風景,表現出強烈的自審意識。她將魯迅引為了藝術知音,“除了魯迅,我并不同中國大師對話”。殘雪是具有鮮明個性化創作風格的作家,她的作品著眼于人的深層精神世界,并對其進行不斷地開拓和挖掘,在中國當代文學界是一個極為獨特的存在。殘雪不論從題材的選取、技巧的應用以及作品自省意識的滲透方面,都是魯迅精神的一種回應和發展。
三
進入21世紀,湖南文學界又涌現了兩位個性鮮明的新人:閻真和王躍文,他們都從魯迅那里吸取了養分。
閻真,中南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教授,兼有魯迅研究者和作家雙重身份。閻真說:“我最欣賞的作家是魯迅,我在精神方面受他影響很大,他的那種執著的社會責任感和獨立的人格,都對我有很大影響。他是一個反傳統的旗手,但是在傳統文化的核心內容——士人的責任感和人格的執著的追求上,又典型地體現了傳統文化的價值觀念。”魯迅生前曾試圖構想一部長篇小說來抒寫幾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其后一代又一代的作家都在關注著這一主題。閻真于2001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長篇小說《滄浪之水》,可以說是21世紀初抒寫知識分子命運的典型作品,它通過對主人公池大為從堅守到逃離、墮落的人生軌跡的描寫,譜寫了一曲當代知識分子的挽歌。主人公池大為在市場經濟“權和錢”構成的社會語境之下,用父親一生珍藏的那本《中國現代文化名人素描》構筑自己全部的精神世界。但最后,殘酷的現實讓他體會到了堅守理想的沉重代價,他屈服了、墮落了。池大為作為當代的知識分子,再次演繹了魯迅筆下知識分子的生存悲劇,從池大為的精神成長歷程中我們可以看到狂人、夏瑜、呂緯甫、魏連殳等精神基因的存在。閻真以一種特殊方式演繹他心目中魯迅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同時給它注入了當代血液。可以說閻真的《滄浪之水》是一部描述和揭示現實生活中知識分子沉痛的投降史,也是一部展示知識分子無奈而悲涼的心史。《滄浪之水》的結尾,閻真采用了《藥》的結尾相似的處理方式。魯迅在瑜兒的墳上憑空添上一個花環,給后人留下依稀的希望;閻真同樣地讓主人公重新仰望星空,找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暖流,留給讀者希望。雖然他們都知道“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④。權力的誘惑和困境的選擇,反諷、幽默和不斷地自我反省,使小說既有閱讀的快感,又有思想的力度,被譽為當代的《官場現形記》。《滄浪之水》一印再印,并拍攝成電影,因與主旋律不合,而與“茅盾文學獎”失之交臂。
王躍文,中國官場文學第一人,多次獲得“茅盾文學獎”提名。著有長篇小說《國畫》《梅次故事》《亡魂鳥》《西州月》《龍票》《大清相國》等。1999年《國畫》甫一出爐,就引得洛陽紙貴,創造了兩個多月內重印五次的奇跡,也引發了官場小說十年的熱潮。記者問他:“你寫小說專注于現實主義的批判,讓人很容易想到魯迅先生。你有把魯迅先生作為自己學習的對象嗎?”王躍文坦言:“雖然有很多狂妄的文化人對魯迅的成就提出質疑,但我對魯迅是非常敬仰的。我很想像魯迅一樣,可以說是心向往之。”在接受湖南作家易清華的一次訪談中,王躍文做了具體闡述:“我最喜歡的還是魯迅。如果一定要說我受誰的影響,那我肯定受魯迅的影響。魯迅的作品我到現在有些還能背誦。他深邃的眼光,他對國民劣根性那種令人膽寒的揭示和批判,他隱藏在冷嘲和譏諷之下的熱愛和痛楚,這些對我來說都具有強大的感染力。我寫官場小說其實也受魯迅先生啟發。魯迅先生在《華蓋集續編》里有一篇文章,叫《談皇帝》,魯迅先生說:‘所以皇帝和大臣有‘愚民政策’,百姓們也自有其‘愚君政策。’魯迅先生在這文章里舉喂皇帝吃東西為例,給皇帝吃菠菜,又怕皇帝怪罪給他吃的太便宜,所以哄他說是吃“紅嘴綠鸚哥”。我每次想起這段便啞然失笑。這不正是現在官場上的游戲規則嗎?⑤
四
目前湖南作家特別是小說家在總體上與20世紀80年代湖南作家的總體素質是有相當差距的。這差異主要不是創作形式與技巧上的,主要是在思想文化素質、社會生活積累乃至于對文學的基本態度。由于思想文化上的內蘊不夠深廣,導致了精神涵養與胸襟氣度上的相對狹窄,審美視野不夠開闊,缺乏充沛的文學原創力度,因此許多作品重表層形式技巧,想從題材上取巧卻缺乏思想文化內涵和底蘊,平庸之作甚多。站在21世紀的視角上回顧新時期湖南文學的過去,有必要認真地總結和吸取已往的經驗教訓,嚴肅地反思當前湖南文學創作存在的問題,再次從魯迅那里吸取動力與養分,以期湖南文學在21世紀能在整體上有一個較大的飛躍發展。
作家離開本民族傳統是無法寫作的。當我們把目光放到新時期以來的全國文學創作上,發現魯迅先生所開創的傳統在一部部作品中被深刻地理解與詮釋。魯迅文學創作的價值不僅顯示在他所處的時代里,重要的是在后來歲月中的不朽地延續,特別是在新時期小說的創作中,可經常窺見魯迅的影子。韓少功說:“魯迅那樣的作家可以成為生活之劍,可以成為生活之燈。”這應該是對我們湖南當代作家的一個忠告。從某種意義上說,當今中國文學還處在魯迅時代,還處在魯迅所跋涉的旅程中,我們需要再次回到魯迅那里去。魯迅超越時空而存在。我們有理由相信,湖南作家經過多年的沉思、積累和磨礪,一定會孕育新的輝煌。
① 見民國:《紹興縣志·姓氏編》。
② 謝璞:《有奶香味的文字》,《當代作家談魯迅》,西北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90頁。
③ 古華:《魯迅和中國鄉土文學》,《當代作家談魯迅續集》,西北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頁。
④ 王吉鵬、董毛毛:《閻真小說人物塑造魯迅因子試論》,《湖南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
⑤ 易清華訪談王躍文:《我是最不像作家的作家》,“價值中國網”2009年9月19日。
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湘籍作家與魯迅關系研究》(09YBB341)、《魯迅傳統與湖南當代文學研究》(11YBB320)階段性成果
作 者:徐續紅,婁底職業技術學院公共事務管理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