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蒼涼的生命悲歌

摘 要：生命意識是指人類對于自身生命所產生的一種自覺的理性思索和感性體驗。《詩經·小雅·采薇》以現實生命的凄惻、悲嘆為主基調，通過思歸之苦、戰事之艱、反思之傷，表現出強烈的生命意識，吟唱出蒼涼的生命悲歌。

關鍵詞：《詩經·小雅·采薇》 生命意識 生命悲歌

生命意識是指人類對于自身生命所產生的一種自覺的理性思索和感性體驗，也就是人類個體對自我存在價值的反思與認識、對生命的自我觀照、對歲月流逝的感慨，是人類思維和文明發展的核心主題，也是文學作品所體現的重要精神內核之一。在《詩經》三百零五首詩中，處處洋溢著愛國愛民、用世安邦的煌煌之音，也充滿了相思離別、戀土懷鄉的憂婉之曲；既有將個體生命融入到宗族、國家、民族大生命中，以捍衛集體利益來實現自我的集體主義生命意識，也有從“小我”出發，力求滿足個人本性需求，保障私人利益的生命意識。兩種生命價值觀的對峙與交融，增添了《詩經》生命意識的深層哲學意味。《采薇》就是三千年前，一位久戍之卒，在歸途中吟唱的一首蒼涼的生命悲歌，其類歸《小雅》，卻頗似《國風》，充滿了對生命深刻而痛苦的反思。

一、思歸之苦：生命意識的本能體現

詩歌前三章反復詠嘆，字面上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包含的情感內容卻很深刻。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 ，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①

這一部分，向讀者展現了一群長期戍守邊防的戍卒在艱苦的戍邊生活中對家鄉的無盡思念。三次以“采薇”起興，通過戍卒采薇菜充饑來表現戍邊生活的艱苦，實際上卻是通過薇菜的變化來暗示時間的流逝，“薇亦作止”、“ 薇亦柔止”、“薇亦剛止”，薇菜由發芽，到漸漸長大，再到慢慢變老，不覺又是一年，戍卒們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家中年老無養的父母、孤寂幽怨的妻子，那內心的鄉愁隨著時間的推移日趨強烈。其中“歲亦莫止”除了指時間，也是指人生，詩人將“歲莫”與“思鄉”和“戍守邊防”的意蘊相結合，將思鄉與死亡兩大人生意識有機地聯系起來，越是時光荏苒，越是加重了戍卒還鄉的愿望，這種愿望如此奢侈，更深一步強化了對人生短暫（死亡）的感受。看著春風中搖曳的薇菜，想到家中的老弱婦孺在地里手拉肩推、勉強耕耘的凄苦，抑或已經是“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十五從軍征》），每念及此，怎不讓戍卒“憂心烈烈”!因為戰事頻繁，戍地不定，無法給家人捎一聲深情的問候。后方妻兒老小衣食無依，前方戍卒更是生死難料，在無可抗拒的鄉愁面前，戍卒們肝腸寸斷。“曰歸曰歸，歲亦陽止。”又是一年小陽春了，思鄉之痛、出征之苦和戰事之多，全都壓在了戍卒的身上，從而爆發出攝人心魄的悲嘆“憂心孔疚、我行不來”。憂傷得心都要病了，看來這次出征“我”是無法回去了!戍卒們無力與無奈的生命意識，在此處體現得淋漓盡致。

翦伯贊說：“中國到傳說中的夏孔甲時代，到處都出現了小家族的私人房屋，在房屋周圍有自己的小小園圃，房屋內部則有自己的倉庫、廄欄、家具，一切都走向私人化。”②在這個小小的天地里，家庭成員的緊密聯結、共同生活、共同繁育撫養后代的苦樂相攜使人對家庭、家庭成員產生了一種天然的、本性的依戀感和歸屬感。周代作為一個“倫理本位的社會”（梁漱溟語），它格外尊重這種發自人本性又有根深蒂固傳統的倫常之情，并開辟性地將它用制度教條的方式加以固定和發揮利用。因此，《采薇》的第一部分所表現的這種本能生命意識的自我觀照，是與以家國使命為人生價值之圭臬的生命意識相對的。西周末年，國勢已衰，連年戰爭，民不聊生，于是回歸田園、將生命價值投注到簡樸閑逸的家居生活的本能生命意識是非常強烈的，而回歸不得，就顯得如此悲苦。

二、戰事之艱：生命意識的理性體認

個體根植于整體，整體對部分、群體對個體而言，前者是后者存在的理由和前提。人的存在是一種社會的存在，個體在通過這種方式組成的群體內生活，其安全和利益有賴于群體的保障，那個體必然對群體也負有一定義務，整個群體的存在和良好運行需要個體來共同維護。《詩經》已完全意識到了個體對群體的義務和使命，對個體生命的價值由自發的感性追求進入到自覺的理性思索。《采薇》的四、五章由悲苦的思歸之情，轉而為激昂的戰斗之景，運用寫實的筆法描寫了艱辛而緊張的戍役生活，并且強調久戍不能歸的原因：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獫狁孔棘！③

這一部分由“維常之華”興起“君子之車”，流露出身為軍人的自豪感。在面對外族入侵時，戍卒們便把對家鄉的思念化作了高揚的愛國熱情。俗話說“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植物的生長枯榮、開花結果與人類生命有諸多共同之處。先秦時，在抒寫生命意識時經常借植物以構詞，這里借翩翩搖擺的盛開的棠棣之花，引出了戰爭場面的盛大、勃勃生機，威武的軍容和高昂的士氣：“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緊接著描寫了在戰車的掩護和將帥的指揮下，士卒們緊隨戰車沖鋒陷陣的戰斗場面:“駕彼四牡，四牡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既而寫到將士的裝備：“四牡翼翼，象弭魚服。”這樣威武嚴整的軍容讓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了戰士們保家衛國的戰斗激情和英雄氣概，而這種建功立業、留名青史的渴望，實際上反映了個體對自我生命價值的一種更高層次的理性追求。后兩句：“豈不日戒，獫狁孔棘！”說明戍卒們時刻嚴陣以待，是因為獫狁的猖獗，從而導致久戍難歸。本部分以激烈的戰斗場面，烘托出了戍卒們靈魂深處的思歸之情。

生命的集體主義價值同一己之私情能調和嗎？此部分其實給予了否定。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Abraham H.Maslow）將人的需求劃分為五個層次：基本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和愛的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需求。這些層次是互相聯系的，一個層次的需求滿足后才會追求滿足更高層次的需求。據此看來，人類積極用世、弘揚集體主義生命價值觀的生命需求（自我實現需求）要排在依戀家園、重視私情的“小我”的生命需求（歸屬和愛的需求）之后好幾個位次，每個社會成員可以在國家、集體面臨戰爭威脅時舍棄私人和家庭的利益，執干戈以衛社稷。然而，當自我實現的需求很難滿足甚至無從談起的時候，這種舍棄本身又是充滿傷痛的。因此詩中所表現的戍卒的心情是復雜、矛盾的：他既感到征戰的艱苦，又有著思家的憂愁，同時還有服從王命的忠心，抵御外侮的愛國心，在這一部分，戰士們在戰場英勇殺敵，為國而戰，僅僅是生命意識的理性體認，表現的是一種巨大的悲壯。

三、反思之傷：生命意識的深沉體悟

為國、為己兩種意識矛盾交織著，在其內心構成了“莫知我哀”的傷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④寒冬，陰雨霏霏，雪花紛紛，一位解甲退役的戍卒在返鄉途中踽踽獨行。道路崎嶇，又饑又渴；但邊關漸遠，鄉關漸近。此刻，他遙望家鄉，撫今追昔，不禁思緒紛繁，百感交集。艱苦的軍旅生活，激烈的戰斗場面，無數次的登高望歸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重現。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憶起當初和家人揮淚話別，正是春意和暖、柳絮飄飛的時節，而今解甲還鄉卻是寒風呼嘯、雪花紛飛。此四句被譽為《詩經》中最好的詩句，為后世情景交融之典范。從出征到回歸，生命最燦爛的時光，在征戰中耗盡了，因此也有對戰爭的殘酷、人生的苦短之悲嘆，正如方玉潤所評“言歸途景物，并憶來時風光，不禁黯然神傷”。“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戍卒長途跋涉、又饑又渴，而“遲遲”似乎包含著他對父母妻小的擔憂，一別幾年，生死存亡兩不知，必然會“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宋之問《渡漢江》）。此時的戍卒既有往事不堪回首之苦，又有前途難以預料之哀，更有生命如隙之嘆，種種傷嘆在這雨雪霏霏的曠野中無人知曉，更無人安慰。“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全詩便在這孤獨無助的嘆息中收束。這個歸鄉的戍卒，沒有凱旋的榮耀、沒有衣錦還鄉的歡暢，有的只是蘊含于詩行間沉重、憂傷的反思，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傷！

客觀的時空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主觀的感情，昨是而今非的傷感充滿著主人公的內心，生命雖則美好，至長不過百年，如露亦如電；再輝煌的生命，再隆盛的存在，也終會在彈指一揮間如煙消亡。而這其實正是人類永恒的生存困惑之一：如何以自身的有限超越時間的無限？的確從心底感受到了時間給生命帶來的痛苦，而當這種痛苦與戍邊生活的艱辛、戰爭場景的慘烈、對死去戰友的懷念等諸多感情交融在一起時，個體生命巨大的孤獨感與無力感便像潮水一樣洶涌而來，強烈的生命意識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藝術化表現，這也正是《采薇》永恒魅力的重要體現之一。

《詩經·小雅·采薇》，一曲蒼涼的生命悲歌，真切、悠遠、綿長。

①③④ 孫昕光：《大學語文》（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② 翦伯贊：《先秦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作 者：鄧夢蘭，文學碩士，婁底職業技術學院公共義務管理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及語言文字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