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浪淘沙·簾外雨潺潺》和《眼兒媚·玉京曾憶昔繁華》分別是李煜、趙佶二人在被俘后所作之詞。二位作者在人生經歷及藝術修養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因此描寫階下囚生活、抒發被囚的復雜感情等就成了這兩首詞的共同之處。兩首詞的藝術特色又各不相同:李詞清新雋永,趙詞華麗典雅。
關鍵詞:《浪淘沙》 《眼兒媚》 對比賞析
南唐后主李煜和宋徽宗趙佶常被相提并論,這與二者極其相似的人生經歷和藝術修養不無關系。清代沈謙在《填詞雜說》中評價李煜說:“余謂李后主拙于治國,在詞中不失為南面王。”李煜被后人譽為“千古詞帝”,得益于其被俘之后的大量內容深刻、意境開闊的詞作。而徽宗被稱為“書畫皇帝”,則源于其在書畫方面的深厚造詣,這也蓋過了徽宗在文學方面的巨大成就。二人在被俘后都曾吟詩作賦來表現囚居生活及情感,其中李詞如《浪淘沙》《虞美人》《破陣子》等等,趙詞如《燕山亭》《眼兒媚》等等。本文將著重對比賞析后主的《浪淘沙·簾外雨潺潺》與徽宗的《眼兒媚·玉京曾憶昔繁華》。
一、寫作背景比較——昔日帝王身,今為階下囚
后主于975年肉袒降宋后囚居汴京,經歷了國破家亡的慘痛打擊后,又淪為階下囚,受盡屈辱和折磨。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只有借酒消愁,以詩詞文章來抒寫自己內心的憤懣與悲苦。《浪淘沙·簾外雨潺潺》就是其中之一,詞云: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宋人蔡絳曾在《西清詞話》中說:“南唐李后主歸朝后,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嘗作長短句云……含思凄惋,未幾下世。”按照蔡 的記載,這首詞是后主在去世不久前所作。其詞凄厲哀婉,大有絕筆之風。
百余年后的靖康二年,與李煜有著相似人生經歷的徽宗趙佶遭遇靖康之恥,被廢為庶人后押往金國。在北行途中,趙佶受盡屈辱,見杏花飄落、北燕南飛,和淚寫下了著名的《燕山亭·北行見杏花》。到金國后,趙佶被囚禁于五國城(今黑龍江省依蘭縣)的土墻木柵之中。在囚居的漫長歲月里,再也難見昔日繁華的帝都原貌,終日只能與胡沙、羌笛作伴,悲痛中的徽宗吟出了《眼兒媚·玉京曾憶昔繁華》: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與李煜有所不同,趙佶當時對復國歸家仍抱有一絲希望,并將其寄托在宋高宗趙構身上。但即便站穩了腳跟,趙構也無心接徽宗回國,大概“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絕望中的趙佶在僅有的一絲期望中抑郁而終。
二、思想內容比較——夢中片刻歡愉,醒后萬般痛楚
從內容上看,李詞先寫夢境,再回到現實,以夢中為君之歡愉反襯現實為囚之痛苦;接著又在下半闋中自語嘆息,表現出作者對故國的深切懷念以及對美好事物流逝的無限慨嘆。趙詞則通過較強的概括手法,敘述了北宋滅亡的史事,并通過描寫過去與現實生活的巨大落差來抒發亡國之君內心復雜的感受。李煜和趙佶有許多相似之處:都做過皇帝;都因國破家亡而淪為階下囚,最終客死他鄉;都是藝術家,擅詩詞、書畫等等。共同的經歷及愛好,使得《浪淘沙》與《眼兒媚》在內容上呈現出如下相似之處。首先,都有反映囚居生活的內容。如《浪淘沙》中的“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眼兒媚》中的“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等等。無論是“詞帝”李煜還是“書畫皇帝”趙佶,在被俘后所作之詞中都真實、直接地描寫出了自己的囚居生活。其次,傷懷故國的情感在二者的詞中也均有體現。《浪淘沙》中有“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的吟唱;《眼兒媚》里則有“玉京曾憶昔繁華”的感慨。從高高在上的帝王淪為千夫所指的階下囚,生活上的巨大落差也許還可以忍受,但精神上所遭遇的壓力和痛苦卻是二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因此,盡管李趙二人前后時隔百年之久,讀者仍可以在他們的作品中找到屬于他們之間獨有的共鳴之處。
當然,不同的創作主體寫出來的文學作品自然也有不同之處。單以此二詞為例,李詞中還涉及到作者對自己未來的擔憂: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就不只象征了對美好事物流逝的慨嘆,也暗含了后主對自身命運與歸處的預想;對一些普遍哲理的理解:如“別時容易見時難”,這在當時也是一種流行的說法,如《顏氏家訓·風操》中有“別易會難”、曹丕《燕歌行》中有“別日何易會日難”的詩句,等等。趙詞則獨寫了對家國的思念和囚居生活。總體來看,李詞不僅敘寫了自己的囚居生活,還闡述了一些普遍的人生道理。與趙詞相比而言,內容上要開闊、深遠的多。所以《人間詞話》這樣評價后主詞:“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這是非常有道理的。
三、情感表達比較——寓居他國淚難盡
“詩言志、歌詠言”,優秀的文學作品往往能貼切地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先后淪為階下囚的后主、徽宗二帝自然在各自的作品中也有許多相似的情感。
首先是亡國被俘的痛苦。昔日帝王身,今為階下囚,個中痛苦在李趙二人的詞中多有體現:“羅衾不耐五更寒”、“花城人去今蕭索”的凄涼,“夢里不知身是客”、“春夢繞胡沙”的痛楚,“獨自莫憑欄”、“忍聽羌笛”的哀怨,“流水落花春去也”的無助,在血淚相和的字里行間,讀者體會到的是二帝悲苦、惆悵以及無限沉痛的囚居心情。其次,李趙二人離家去國,思鄉之情在詞作中也時有體現,如“別時容易見時難”、“家山何處”、“忍聽羌笛”等等。古語有云“越鳥巢南枝,狐死必首丘”,獸猶如此,人何以堪?思鄉之情于人類而言,是一種難以磨滅的永恒情感,而在背井離鄉之時尤為突出和熱切。對于國破家亡的李趙二人來說,其思鄉之情更添一層:為君,復國無望;為民,宗廟不復,難再言家。如此痛楚悲慘的境遇之下,二帝異代共鳴,吟唱出了對故國的無盡思念!
不過李趙二人性格多有差異,其詞必有不同情感溢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后主單純、直率,且多愁善感,所以在《浪淘沙》中,李煜就直白地表達了對未來命運的預想以及擔憂,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就意寓著其最終歸屬;而“一晌貪歡”何嘗不是其帝王生活的真實寫照?其中自然流露出對當政時為君不仁的悔恨。相比之下,趙佶由于性格上的消極避世(曾自封道君皇帝)以及思想中較強的帝王意識(在其眾多詞作中均有體現,本文不贅述),使得他在被俘后極度消極、頹廢乃至麻木。但在《眼兒媚》中,我們仍可以看到趙佶以帝王身份自居的些許得意,從“玉京曾憶昔繁華”到“暮列笙琶”,在詞的整個上半闋中,幾乎都有這樣的情感充斥其中。不過,悔恨也好、得意也罷,二帝被囚之作的情感總是極度復雜的:思鄉、悲憤、痛楚……蘊含這種復雜情感的血淚之詞,總會令人嗟嘆不已。清人徐軌在《詞苑從談》中就曾說過:“徽宗詞哀情哽咽,仿佛南唐后主,令人不忍多聽。”
四、藝術手法比較——芙蓉凋零牡丹謝
有人曾用芙蓉、牡丹來分別形容李煜與趙佶的不同詞風,這是很有道理的。清人周濟在其《介存齋論詞雜著》中云:“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佳,粗服亂頭亦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分別以嚴妝、淡妝、粗頭亂服為喻來評價溫庭筠、韋莊和李后主三家詞的不同風格,很有見地地指出了李詞的風格特色:直率、自然,渾然天成。雖然前期詞影響不大,但李煜的后期詞一改花間習氣,清新典雅,影響深遠。這一點,在《浪淘沙》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證。全詞用幾近白描的手法來進行寫作。諸如“雨、春、羅衾、流水、落花”等都是日常生活中極其平常的事物,作者信手拈來,在清婉質樸的語言中,卻向讀者展示了極度復雜的痛苦心情,所以《人間詞話》用“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這樣的語言來評價后主詞所言之情真意切,并著重指出“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趙佶的詞作,往往用詞華麗綺富、雍容華貴,就如其所擅長的工筆細描畫一樣,儼然帝王之詞。其被俘后所作之詞,雖然少了許多“富貴”的意象,但詞風仍然華麗。《眼兒媚》中“玉京”、“萬里帝王家”、“繁華”、“瓊林”、“玉殿”、“弦管”、“笙琶”等意象,無一不彰顯其帝王身份。然而華麗的辭藻仍難掩其囚居的落寞與凄苦,今昔對比之下,陡增趙詞之悲愁。
《浪淘沙》《眼兒媚》二詞在藝術手法上的相似之處則在于對比手法的成功使用。夢境與現實:“夢里不知身是客”、“春夢繞胡沙”;過去與現在:“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玉京曾憶昔繁華”、“花城人去今蕭索”等等,無不向我們展示出李趙二帝被俘前后生活和精神上的巨大落差。而過去、夢境中極度歡愉,與現實中極度愁苦悲哀相對比,則傳承了中國文學藝術手法中的以樂景寫哀景的傳統。清王夫之曾在《姜齋詩話》中評《詩經》時曾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李趙二詞何嘗不是如此?
借景抒情也是文學作品中常見的藝術手法之一。二帝詞中也都使用了這一手法。如《浪淘沙》中的“雨”、“殘春”、“流水”、“落花”,《眼兒媚》中的“玉京”、“花城”、“胡沙”、“羌笛”,等等。清人劉熙載說:“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過曰春往冬來耳,有何意味?”雖是評論《詩經·采薇》的經典語句,但用來概述李趙二詞借景抒情之妙亦不為過。
由此可知,在度過了相似的人生經歷之后,在相似的寫作背景下,李趙二人隔代作文吶喊,在《浪淘沙》和《眼兒媚》中通過囚居生活的真實再現,借景抒情、虛實相襯,抒發了各自內心凄涼、愁苦的復雜情感。細究之,李詞清新直白、情感真摯,趙詞和淚而成,華麗典雅,均為感人之作。然李詞在意境及感情上似更勝一籌。《人間詞話》曰:“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威,后主則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這樣的評價是非常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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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宋雨涵,碩士,成都理工大學工程技術學院講師。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