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趙國增先生是位優秀的“體育詩人”。近年來,由于年齡和閱歷的見長,詩的題材、抒情方式包括節奏等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先前那種激情飛揚、節奏快速的純抒情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平緩的抒情中,植入抒情主體對人生世相更多的客觀冷靜的觀照,從而使整首詩雖抒情詠物,卻處處隱含著理性的靈光,充滿了別樣的情思和理趣。
關鍵詞:體育詩人 詠物詩 情趣 理趣
年過六旬的趙國增是我國當代詩壇的一位老將了。年輕時,運動員出身的他以專寫體育題材的詩而名世,是位優秀的“體育詩人”。在20世紀70年代末,當詩國的春天剛剛來臨,他就推出了一部很有影響的詩集,成為當地詩壇的一枝報春花。不過,縱觀他業已走過的詩路歷程,歲月的磨礪似乎并未消減他的詩情,而是愈老愈詩藝彌醇、詩情勃發。尤其是近幾年,不僅創作數量多,詩的題材、風格乃至表現手法都有新變,真正超越了他詩歌生命的“本我”而抵達了一個新的高峰。
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趙先生的詩風已開始轉變,題材視域更寬,表現手法也更多樣靈活,注入了更多“新潮”的詩藝元素。比如《廈高我為峰》等大量的吟詠世界各地風情的詩章,就頗能體現這一變化。不過,那僅僅是開頭,最能體現其詩性特征新變的,還是剛剛在《中國作家》(2011年第10期)雜志上發表的一組詠物詩。
作為中國作家協會主管的一份大型純文學期刊,能以整版的篇幅推出一個詩人,足見趙先生的詩作在當代詩壇的位置。這組詩共四首,包括《向日葵》《喇叭花》《寫給汾河的石子》《淤泥》等,可以說是趙先生的最新力作,頗能代表他近年的詩藝追求和實際水準。如《淤泥》:“你默默地工作在荷花塘底/傾心為出水裝扮梳理/你用全身之力將她托起/滿堂的少女踏著清波亭亭玉立//微風吹來荷葉像曼舞的裙衣/散發的幽香是你吐露的縷縷氣息/夜幕垂下你像母親撫摸荷花入睡/朝霞升起你把美麗輕輕開啟//我讀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找不到對你的一句贊譽/其實,
奉獻是無聲的言語/淤泥猶如吉祥素潔的凈土”整首詩對“淤泥”發出了由衷的美贊,這實際是一次悖逆常理的“審美冒險”。因為在傳統的審美視域里,淤泥與荷花完全對立,一丑一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亭亭玉立、品性高潔;而淤泥沉積水下,雖為荷花提供養分,卻一向被人視為污物,棄之猶恐不及。但趙先生在這首詩中一反常態,對“淤泥”給予美的觀照,他歌贊在塘底“默默工作”的淤泥,以為滿塘美如少女、玉立于清波之上的荷花,正是經由淤泥“裝扮梳理”、傾其全力而托起的。在此,淤泥已然成了美的塑造者,荷花不僅不能不“染”淤泥而超然卓立,還要依托淤泥方顯其美。由于詩之主旨在于頌揚淤泥的美德,作為襯托,荷之美之香在詩中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彰顯,花如少女之身姿,葉似少女“曼舞的裙衣”,“微風吹來”,香氣滿塘……而所有這一切,皆來自荷下的淤泥。平日深埋水底,未露真容,默默守職——當“夜幕垂下”,“像母親撫摸荷花入睡”;當“朝霞升起”,又“把美麗輕輕開啟”,日復一日,歲歲年年,這不正是美的源泉嗎?所以,詩人最感不平的是,在中國文學的歷史長河中,包括朱自清《荷塘月色》在內的所有詠荷經典,幾乎找不到一句對淤泥的贊譽。其實,在詩人看來,“淤泥猶如吉祥素潔的凈土”,其美德正在于默默堅守、無聲奉獻。而作為詩眼的“奉獻是無聲的言語”一語,既見出了全詩題旨,又升而化之,題外有旨、話外有音,體現了詩人對“奉獻”二字的獨特詮解和哲思。因而,整首詩不僅飽含了詩人對“淤泥”的贊美之情,也浸透著一種理趣——詩人大半生對人生世相觀照的哲思。詩中有理趣,可以說是老詩人歷經生活磨礪而達至詩藝成熟的一種標志,同時,也是詩路的另一選擇。從中國詩歌的發展歷程看,如果說唐詩以抒情見長,宋詩則是以理趣取勝,二者實是難分伯仲的。至于理趣的“理”,猶如古人作詩“言志”、“載道”,是沉淀于詩中的一種傾向、一種見解或一部分知識學問,是作者力圖勘破人生、社會和歷史奧秘的哲學思考。詩中有“理”,便有了層次,有了深度,有了“骨氣”和靈光,從而使此詩別于彼詩也有了質的規定性。
“情”與“理”是詩歌不可或缺的內質構成。一般而言,新詩以抒情為主,“情”是其本色,純為說理的很難見到,而如果“情”中有“理”,在情與理的相生互補中滋生出某種理趣,則為詩之至境。因為豐富的情感若不凝鑄詩人的某種深度思考,便往往流于媚而無骨之濫情,也缺乏感人至深的力量。同理,假若嚴峻的理性化的思考不與活潑生動的情感融合,很容易流于空頭議論而難以成“趣”,單純的說理畢竟過于超然和沉靜,缺乏生命的律動。所以,新詩貴在有情有理,既不重理忘情,也不重情失理,情理相兼、文質彬彬方成佳作。再如《寫給汾河的石子》一詩:“你不是絢麗迷人的雨花石/只是汾河的石子/你從呂梁山的峭壁墜下/不會唱歌,不會講故事//你在汾河中無數次翻滾、爬行、呼喊/身經急流、風浪無數遍的沖洗/你的棱角逐漸被磨掉/在河灘裸露出圓潤的身姿//呵,你的體形變了/卻仍然是石子/因為你是在與風浪拼搏中變化的/只是把棱角凝聚在心里//條條石紋細如毛發/是你的詩行,心境意蘊清晰/雖有小小的坑點殘跡/是你詩的符號,聲韻的嘆息”這同樣是首情、理相諧的詠物佳作,詩中深情贊頌了汾河石子樸實無華的外在美和堅韌不屈的內在品性,并于詠石中蘊藉著一種為人處世的“方圓”之道。汾河的石子雖然比不上“絢麗迷人”的“雨花石”,也沒有動人的歌喉,“不會唱歌,不會講故事”,但它從遙遠的崖壁“走”來,歷經“急流”和“風浪”的沖洗,“翻滾、爬行、呼喊”,無數次的磨難,無數次的掙扎、奮起,堅強不屈,矢志不移。在與“風浪拼搏”的艱難跋涉中,雖說“棱角”被磨掉了,“在河灘裸露出圓潤的身姿”,但石頭的本性并沒有改變,“只是把棱角凝聚在心里”,內圓而外方,“圓”為外力所致,萬不得已,而“方”則是本性的秉持、堅守。由石及人,“圓”為處世之道,“方”乃做人之本,外圓內方實是人中智者,表面寫石,實是說給人聽的。詩的意義也正在這里,通過一粒粒汾河石子的命運遭際,還原了一種傳統價值觀和人性準則,這對于我們今天的人性建構也不無一定的參考價值。人生往往有諸多不得已的選擇,所以,作為一種生存技巧,圓滑世故、融通老成本無可厚非,但一定不能失去原則,方方正正才是做人的根本。全詩至此,看似句句抒情,實際處處在推演道理,故而,情語亦為理語,情與理諧,理趣橫生,是為藝術之至境。
我們強調情與理的統一,并不是硬要在詩中把它們拼湊到一塊兒。而事實是,優秀的詩作二者本身往往很難厘清界開,理語中含有情愫,情語中滲透著理性,很有點“剪不斷,理還亂”。詩人的高明就在于能捕捉到情與理之間洋溢的那份情趣或理趣,并加以充分發揮。比如唐詩人杜甫,做詩首開議論先河,不少詩分析時局,陳述已見,頗能“載道”,但這些詩往往有理而不成理趣,讀之索然無味。相反,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雖是說理卻趣味橫生。究其原因,蘇詩于哲理中飽含著人生的困惑感,可謂情與理有機結合,理語亦即情語;而杜詩說理歸說理,抒情歸抒情,二者沒能融為一體。因此,情與理的涵渾統一中最能升華出情趣或理趣,單純的抒情說理終歸詩單境弱,難以成就“使人味之 不倦”(南朝梁鐘嶸《詩品》)的佳作。
在趙先生的這組詩中,情語、理語相兼統一而堪為成功范例的,除上述兩首外,尚有《向日葵》《喇叭花》二詩。前者歌詠向日葵,并為向日葵“總是圍繞著太陽”旋轉而正名。因為向日葵雖得到過無數人的歌贊,曾被譽為“太陽神”,但其迎合太陽的行為亦常使人產生誤會,甚至多受指斥。前幾年有人對“文革”十年的言行進行反思,以為中國知識分子自上世紀中葉經歷思想“洗澡”以來,普遍具有一種“向日葵情結”,盲目崇拜,一味迎合,辱人自辱。因此,向日葵這一意象在當代人的詩作中也常被賦予負面的內涵。其實,在詩人看來,向日葵的行為“是為了保護身軀中的分泌物”。它“把盾牌編織成美麗的花盤”,“用旋轉阻擋來自太陽”的“灼傷”,完全是出于本能的自衛,也是一種生存的技巧,本無可厚非。推而廣之,由物及人,在社會的大舞臺上,人又何嘗不需騰挪躲閃、避險求夷的生活技巧呢?詩人在此是欲借歌詠向日葵,向我們闡發一個普遍的人生哲理。《喇叭花》亦是如此,“你時逢萬物蓬發的季節/和順的春風吹拂著征程//你從土壤中發芽,生根走出來/身姿婉轉曲曲折折向舞臺攀登//不理睬吹來的風言風語/只有追求美的心靈……”不理睬百花的妒忌和“風言風語”,一心追求內在之美。并且,在舞臺上大膽呈露外在的美,“粉紅、白色、藍紫,色彩紛呈”,這還不夠,還要“吹起喇叭向人們傳遞/你那千態芳姿,萬縷柔情”張揚個性,充分展示自己的魅力,莫管周圍的非議,這是喇叭花的作風和性格。而人生又何嘗不需要這種特立獨行的品行呢?若事事受別人左右,處處聽信于他人,終歸一事無成。這也是詩人借詠喇叭花對我們提出的人生忠告,很值得我們深思。短短兩首小詩,有物象、有空間、有細節,而有關生存的哲理就在這深情詠贊中昭然。可謂情、理、景渾為一體,簡直分辨不出何者為理語何者為情語、景語。在此,說理不為理所囿,而能縱橫捭闔,擷英咀華以托之理,讀者于生動形象中充分感受到一種思想和智慧的普照。一首詠物詩若能做到這些,也確非易事。
縱觀趙國增先生近年的詩作,由于年齡和閱歷的見長,詩的題材、抒情方式包括節奏等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先前那種激情飛揚、節奏快速的純抒情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平緩的抒情中,植入抒情主體對人生世相更多的客觀冷靜的觀照,從而使整首詩雖抒情詠物,卻處處隱含著理性的靈光,并滿貯了詩人“以我觀物”后的別樣情思和理趣。這可以說是詩人趙國增先生老有所為,在詩國不懈探索的又一收獲。
作 者:盧有泉,文學博士,廣西師范學院新聞學院教師。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