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小說敘事技巧略論

摘 要：余華是當今文壇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余華小說在敘述人事紛繁的世界時，敘事技巧則顯出不斷變化的態勢。從最早的零度敘述，到《活著》平靜溫和的敘述；再到《許三觀賣血記》，重復敘事技巧的運用達到了頂峰，而《兄弟》則呈現出狂歡化敘事的趨勢。當然，這其中也存在某種程度的交叉。

關鍵詞：余華 敘事技巧 重復 狂歡化

余華曾說：“一個一成不變的作家只會快速地奔向墳墓。”①他在創作中總是追求某種變化，尤其是在敘事技巧方面。閱讀他的作品可以發現，《在細雨中呼喊》傳達出的是一種溫情的追憶，其敘事基調舒緩而憂傷，基本上不帶有主觀評述。在接下來的《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逐漸向溫情善良的敘事靠近，充滿對小人物不幸遭遇的同情與憐憫。在這兩部作品中，溫和、憐憫甚至關愛成為小說的底蘊。而到了《兄弟》這部小說，我們則可以看到，余華除了對人物命運的關心與同情外，其敘述筆調依然充滿著悲憫之情。但是，為了表現兩個截然不同的瘋狂年代，余華顯然借助了狂歡化的敘事方式，以其小說敘事中一系列的狂歡化因素來表現禁欲和物欲橫流的時代特征。

事實上，余華小說在敘事方面的造詣是備受關注的。在其早期作品中，最為明顯的就是作品中血腥暴力敘述，王德威先生認為：“他不僅以文字見證暴力，更要讀者見識他的文字暴力。”②在《現實一種》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完全是一個相互仇恨的復仇記，親情蕩然無存，人們在面對死亡時是如此冷漠。死亡如游戲，每個角色都像在饒有興趣地玩味它，毫無怯意。從小說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的只有寒冷的零度敘述。令人感到戰栗，冰冷。余華在一次訪談中說道：“敘述者不是‘人’，而是‘物’，好比一塊鐵”，只有“完全是在用一種非常冷的敘述語調進行寫作了，我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敘述語調，非常冷酷”。③他將這種主張付諸實踐，就寫出了那個充滿暴力、苦難與血腥的世界。余華將極端而殘酷的暴力作為其敘述的根本指向，以徹底改寫人的欲望、精神、歷史和文化的內在結構。余華曾在《虛偽的作品》一文中說：“暴力因為其形式充滿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內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④在這種迥異于常人的“殘忍”的世界觀指導下，余華的前期作品暴力肆虐、鮮血淋漓，而事實上，這種世界觀往往形成于根源于童年的創傷性記憶的成年階段。

同時在前期作品中，作者慣于現代式敘述，并以此表達某種現代主題。他以一種精神分裂式的迷醉與狂喜、以滔滔不絕的思緒，創造出一種流暢、彌散、陌生而不祥的文體。以夸張、變形來放大死亡，描寫了大量令人駭訝的暴力場景，如對性、鮮血極大程度的暴露。他的技巧與主題對于當時閱讀者的閱讀體驗來說，都是極其陌生的。而到了《活著》，全文雖只有十二萬字，但其敘述的簡潔已經達到了極限。這就是我們常常所說的零度敘事，而所謂零度敘事（價值中立），就是在自己的作品中，作家只是客觀地描寫，而不顯露自己的立場。作品中不流出作者自己的價值評判，自己的主觀傾向不明顯，《活著》顯然就是這樣的作品。

《活著》敘述了福貴在由少爺變成普通勞苦大眾后經歷的苦難與不幸，及其在年老時與老牛相依為伴并堅強活著的一生。當我們讀到小說里一系列的死亡描述時，絲毫沒有感受到余華前期小說的那種血腥與暴力，反而產生了對死亡的一種憐憫。當福貴平靜地敘述著他親人的死去，我們甚至能從中感到溫情。這種文學感受就是由第一人稱敘述帶給我們的。小說中有兩個“我”：一個是采風人，一個就是福貴。采風人在小說中充當了一個獨白者，適時把福貴從回憶中拉回來。而真正的敘述者是福貴。福貴作為一個經歷者，他用他的回憶對采風人講述著自己的故事，使這個故事更具有真實性，也給讀者以希望。對于這種敘事風格的轉變，余華在《活著·前言》中已有了交代：“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⑤在《活著》中這個第一人稱敘事情境的敘述者就是福貴。他敘述了自己所經受的打擊與磨難。從敘事學角度來看，第一人稱敘事者的敘事動機是植根于他的現實經驗和情感需要，這是非常真實的敘述。也就是說，《活著》的敘述動機就是當自身經歷后，尋找生活的意義、檢討自己的過去，在這種意義上，敘述行為本身也參與了作品意義的創造。

而在《活著》的語言高度提純的基礎上，《許三觀賣血記》更令人震撼的則是文本中的重復敘事。在小說中，余華通過制造周而復始的重復敘事結構表達對于現實、人生、小說藝術的理解。這種手法在《許三觀賣血記》中體現得非常充分。

首先，體現在事件的重復。小說運用重復敘事記錄了許三觀由青年到老年坎坷的歷程。許三觀一生經歷了十一次賣血。第一次賣血娶到了老婆；第二次賣血是為了支付一樂打傷方鐵匠兒子的醫藥費；第三次是在與林芬芳偷情后心里感激她而賣血；第四次賣血是在饑荒之年為了全家吃上一頓飽飯；第五次賣血是為了改善一樂在鄉下的苦境；第六次賣血是為了巴結兒子下鄉所在的生產隊隊長；第七、八、九、十次賣血為籌集一樂的醫藥費，在去上海的途中一路連續多次以衰老體弱的身體接二連三不要命地賣血；最后一次在晚年他想為自己賣血，卻未能如愿。從前面的十次賣血我們可以看出小說主題的一步步推進。前三次可以說是為了自己而賣血的。在后面的七次賣血歷程中，許三觀的偉岸逐漸凸顯出來，在面對生活的苦難時，為了盡一個男人、一個父親的責任，他毅然面對李血頭。最后五次集中的高頻率的賣血，更是讓小說進入高潮，寫盡許三觀的辛酸，書寫出人在這種境遇里所表現的生存意志和精神氣度，傳遞出一種寧靜、祥和、忍耐和達觀的人生態度。最后一次賣血的失敗讓許三觀感到害怕，他害怕他無法再去應對突如其來的苦難。此時的許三觀是一個經歷過苦難的經歷者，他更能理解在苦難下生存的艱難。

在面對無窮無盡的生存威脅和困境時，必須竭盡全力去解決，甚至必須以賣血這種透支生命的方式來解決。余華將故事的苦難與悲劇推向極致，其表面雖不像早期作品那樣血腥和慘烈，但作家傳達給讀者的那種個體生命面對現實時的無奈，讓人感到更為殘忍與血腥。所以，余華在《虛偽的作品》一文中這樣表述自己的敘事理念，“我喜歡這樣一種敘述態度，通俗的說法便是將別人的事告訴別人。而努力躲避另一種敘述態度，即將自己的事告訴別人。”⑥

其次，體現在小說語言的重復上。《許三觀賣血記》在語言的重復上富有節奏感和音律性，這也是這部小說在敘事方面的一大特色。作者通過許玉蘭在產臺上與助產醫生的三次對話和對許三觀的三次大罵，用不足一千字的篇幅越過了可能繁復糾纏的敘述過程。在生日晚上，許三觀用嘴巴幫三個兒子做了三次同樣的“紅燒肉”。同樣的工序在文中反復出現。“先把肉放到水里煮，煮后拿起來晾干，晾干后放到油鍋里一炸，再放上醬油，放上一點五香，放上一點香油，再放上水，用文火慢慢燉。”余華讓許三觀不厭其煩地為兒子做“紅燒肉”。余華就以簡單古老的敘事技巧，提升了小說的藝術審美效果。

到《兄弟》時，其敘事風格由寫實到黑色幽默，而敘述技巧則走向敘事的狂歡化。同時，他放棄了以前先鋒前衛的筆法，走向了傳統小說的敘事方式。可以這樣講，《活著》，從頭到尾幾乎是一件一件地血腥堆積起來的，讓人沉重，難以呼吸。《在細雨中呼喊》和《許三觀賣血記》卻是在沉重中散發出敘述的妙趣橫生。而《兄弟》明顯是一種新的敘事方式，所有的苦難他都在用一種輕松的文字敘述，盡管沉重依然存在，但我們卻可以自由呼吸。不同的人可以從中找到自己感興趣的情節。《兄弟》上部和下部是寫兩兄弟在兩個極端世界里的故事。上部是“文革”中一個極端禁欲的世界，下部則出現在改革開放的年代，一個欲望膨脹的時期。在內容媚俗化、情節大肆鋪排上，讓人看到了余華敘事技巧的變化。狂歡化的敘事技巧在余華小說中得到明顯的展現。所謂的媚俗化就是人的下半身欲望過于明顯表露出來。《兄弟》中，下半身的欲望貫通全文，把人的欲望作為敘述對象，加上戲謔調侃的筆法，實現在敘事上的狂化化、幽默化。著名評論家巴赫金在評述拉伯雷時，曾談到《巨人傳》帶有“詼諧”、“向下運動”、“粗俗”、“諷刺性模擬”等傾向，認為拉伯雷的創作具有高度狂歡化特色并給予很高評價。⑦小說《兄弟》上部的開頭就是十四歲的李光頭在女廁所偷窺女人的屁股，屁股成為絕對的主角，余華通過李光頭的視角描述五個屁股的特征。李光頭被趙詩人和劉作家架著游街，在這個場面浩大的游街過程中，由被偷窺者、派出所警員、劉鎮熱心觀眾構成了一幅熱鬧非凡的狂歡化場景。而接下來，余華用戲謔的手法渲染劉鎮各色人物下半身的狂歡化。余華形象地刻畫出男人們色彩繽紛的表情，同時也不同程度地揭示出時代的真相。在那特殊的年代，性不僅是人肉體愉悅的快樂源泉，也是人們至關重要的精神食糧。《兄弟》下部則寫了一個充滿物欲的現代社會。余華在《兄弟·后記》中這樣描述現代社會：“那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更甚于今天的歐洲。”⑧其實，小說在這里所寫的，就是赤裸裸的欲望。

從上面的分析可知，從《活著》到《兄弟》，從簡單純凈的平靜敘述，到荒誕夸張的狂歡化敘述，有一條變化的線索，即便是這樣，余華小說的主題指向基本上是一致的，即對“苦難”的反復演繹。從先鋒小說里赤裸裸的暴力、血腥和死亡，《活著》中的福貴七位親人相繼的死亡，《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十一次賣血，《兄弟》中的兩兄弟及宋凡平和李蘭，這些都是歷經苦難的人物。福貴在一次次地面對親人的死亡后，平靜地和老牛活著。許三觀面對來自生活的苦難，十次走向醫院賣血。宋鋼和李光頭從小即諳熟人生的悲苦。宋鋼則掙扎于對李蘭的承諾和林紅的愛情之間。因此，余華盡管使用了不同的敘事技巧塑造了一系列小說人物，但他們都服務于其書寫人生苦難這一主題。

余華小說敘述技巧的這些變化實際上有著深層的原因。就客觀因素而言，是當下的商品化對作家寫作構成的外部焦慮。人心躁動、社會繁雜，大多數讀者已經失去慢慢咀嚼艱澀的陌生化語言的耐心。在《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語言的簡練已達到極致。在《兄弟》中，小說敘事鋪張，大量的細節描寫，傳統敘事成分加重，內容甚至可以說是媚俗化。這或許透露出作家向世俗妥協的一種無奈，但余華在創作中努力創新亦實屬難得。

① 余華.河邊的錯誤·跋[Z].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235.

② 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128.

③ 林舟.敘事，掘進自我的存在[J].東海，1996（8）.

④ 洪治綱.余華研究資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50.

⑤⑥ 余華.活著·前言[Z].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6.

⑦ 王漢利，孫立春.指向身體下部的敘述——余華《兄弟》的肉體狂歡化敘事[J].重慶師范大學學報，2007（5）.

⑧ 余華.兄弟·后記[Z].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476.

作 者：代曉冬，四川理工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