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陳旭紅的新作《白蓮浦》講述了一個“三湊”之家十幾年間的悲歡離合。作家用平和沖淡的筆調勾勒出自然、人性、萬物豐美的世外桃源,言說了“無論世事人情如何變化,我們一定要讓它長久地溫暖著”的大愛主題。小說不僅讓我們觸摸到了久違的情分與溫暖,更讓我們看到了當代作家應有的擔當和操守。
關鍵詞:《白蓮浦》 自然美 人性美 理想美
如涓涓細流般明朗溫潤,足已燭照所有現世的陰暗與污穢。《白蓮浦》突然讓我想起塵封已久的茶峒和翠翠。偶然間與《白蓮浦》相遇,欲罷不能,一口氣讀完,主人公哀苦的人生境遇中滲透出的濃濃暖意塞滿內心。在這個物欲橫流、爾虞我詐的俗世間,見慣了太多的無病呻吟與指責控訴,我們很難看到寬大、溫暖的寫作,且幾乎早已喪失了感動的能力。但我始終相信“藝術當然是感動的產物”①,而《白蓮浦》就是一首洗滌心性,讓人感動和敬畏的田園詩,讓我們想起了米蘭·昆德拉的至理箴言,小說應“永恒地照亮生活的世界”②。初涉文壇的陳旭紅讓我們看到了風物人性相得益彰,觸摸到了久違的情分與溫暖,更讓我們看到了當代作家應有的擔當和操守。
《白蓮浦》發表在《芳草》第一期。小說以養女云兒的口吻講述了生活在“白蓮浦”一個由非血緣關系組成的“三湊”之家十幾年間的悲歡離合。女主人公白蓮命運多舛,年輕時被丈夫離棄,中年帶著撿來的女兒云兒與帶著前妻的孩子“細騷兒”的表哥結合。可上天卻故意作難善良溫厚的白蓮,僅僅短短四年的幸福生活,丈夫為其洗蟹子,意外溺水而死。不久后,細騷兒也被親生母親領走,白蓮和云兒相依為命。幾年后,云兒考上大學,唯有白蓮孤寂地守候著丈夫的墳頭。在一個寒冬臘月的半夜,在丈夫曾經日夜守著的云蹤嶼上,白蓮淡然地走了。白蓮一生多次遭受生活的重大波折,卻始終無怨無悔,用自己的溫暖人情使曾經的背離、傷害、誤會、妒忌、悔恨都融化為令人動容的親情。
作者在創作談中提到,“年增歲長,見多了世上的翻云覆雨手,顛了他人也覆了自己。為什么不向心里求取真情與善良,熱愛自己溫暖他人呢。”小說沒有高遠的立意、華麗的辭藻,平和沖淡的筆調娓娓道來母親一生的心酸悲苦。生命閱盡,對也好,錯也罷,曾經的怨也好、恨也罷,都成了過眼云煙。小說用從容豁達、收放自如的筆力向我們描繪了如世外桃源般靜謐豐美,風物之美與人性之美的相互映襯的白蓮浦,濃濃的暖意在指尖彌漫開來,使人遠離現世的喧囂嘈雜,求得些許慰藉和暖意,恬淡與安然。
一
沈從文在談到《邊城》時說,“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③《白蓮浦》與《邊城》有幾分神似,只是《邊城》在優美的人生形式中滲透著淺淺的哀愁,而《白蓮浦》則是在悲苦凄涼的人生命運中散發著濃濃的暖意。正如小說寫道:“人活在世上就是這樣子,來的來去的去,你要懂得放下,活著只求個暖意!”小說以白蓮浦的人事言說了亙古不變的人性之美。
小說中,人性美體現在一個“暖”字。不管俗世中的我們是什么樣的人,有了溫暖才能相安相存。爺和母親的愛情、親情,爺和頓危師父的友情,細騷兒、豪兒哥和“我”之間的情分,不論世事人情如何變遷,暖意卻長久地存在著。母親常說,“活著只求個暖意兒”,而她也是人性美的化身。母親有著脫俗的名字“白蓮”,她單是外表就空靈純凈,整日過著清凈平和的日子。她素凈得像個道姑,清瘦的臉龐,恬淡的眼神,神情和順,壓根不像普通的農婦。她天天上山拜佛、拾柴,下山弄漁船、織漁網,夜里翻棋譜悟玄機。母親集合了傳統女性所有的美,她溫厚、善良、寬容、隱忍。母親受盡了人生的磨難卻始終用自己的溫暖化解曾經的背離、傷害、誤會、妒忌、悔恨。摯愛的丈夫死后,她壓抑住內心的傷痛,沉靜得如同入秋的白蓮浦,天高云淡,水瘦山明,獨自撫養云兒和細騷兒。她經常用佛家的道義安慰自己,也給孩子們支撐,她常說:“這世上有幾人修得全能全滿,有你爺在,我們一家過得圓滿。爺走了,就像頓危師父說的,其實他沒死,在媽心上擱著,眼前媽還有你和細騷兒,媽要大謝天和地。”她安慰養女云兒不要怨恨自己的親生父母,要體會父母丟棄自己的難處。無論是早年被丈夫拋棄還是苦心撫養的細騷兒被其親媽帶走,她都毫無怨言。順乎自然,懂得適時放棄,寬宥世事是她的處世哲學。
白蓮浦的人們,不僅母親充滿著人性之美,所有鮮活的生命都迸發著純美、溫暖的人性之光。爺同他管理的水庫一樣廣納寧靜,他疼愛母親沒得個止,母親愛吃螃蟹,他為了給母親抓螃蟹丟了性命。他同母親一樣對兩個養子疼愛如命,聽到孩子們叫聲“爺”,他就笑瞇瞇的,對人世心滿意足了。白蓮浦上,父慈子孝,到處充滿著暖意兒。連傳說中的紅毛狗都通人性,它們是天下最好的生靈,它們經常給迷路的行人引路,它們靈敏的嗅覺能預知洪災的來臨。在洪澇來臨之前,它們會紛紛下山,咬著山下人的褲腿往山上拉。如果說,紅毛狗是白蓮浦傳說中的精靈的話,頓危師父就是白蓮浦現世中的精神導師。即便是神性的他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他跟爺是無話不談的知己,他惦念跟爺的朋友情分,在爺七七的時候不忘把爺珍愛的砂杯送到家里來供奉。他以佛家道義開導母親,仙鄉時仍不忘向母親告別。這就是充滿著濃濃暖意的人性之美的白蓮浦!
二
與亙古不變的人性美相互映襯的是自然之美。古今中外的文學家從未放棄過對自然美的詠嘆和吟唱。陶淵明、沈從文、汪曾祺、華茲華斯、雪萊、濟慈……他們清麗、明快的書寫滲透著對瑰麗、奇美的大自然的無限膜拜和向往。正如19世紀法國著名的浪漫主義女作家喬治·桑所說:“自然是美的,情感從自然的每一個毛孔里呼吸出來,愛情、青春、美麗在自然里永恒。”④
陳旭紅筆下的“白蓮浦”同樣也是一個有山有水,如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小說中寫道:“白蓮浦半接群山半接良田,群山之中數青岡峰最高最峭,早年有佛腳行至這里,正是雨后才晴的初夏,僧人看到山中云起霧開,寥寥繞繞一片藹然,山下的村落上炊煙微微,竹樹掩映,雞犬相聞,蒲中碧圓闊大的蓮葉撐器一支支白蓮,朵朵豐盈凈美,陣風吹過,一大片的荷蓮搖風蕩氣,滿世界的清香潔凈,白蓮向他頻頻頷首,他欣然止步,在青岡峰中落下佛腳,筑器佛壇,從此,這里佛事興盛,晨鐘暮鼓敲打著眾生的古往今來。”
白蓮浦的山水孕育了這里的人們。生長在這里的孩子,從會走路到學前的時光都是在水邊度過的,他們與浦上的一切物種共同生長,相伴著從不厭生。所有經過白蓮浦的人都會說,“這才是人住的地方。”他們為不能生長在這里感到遺憾。也難怪久居大城市里的浦云夜宿白蓮浦的云蹤嶼時會感慨“好像回到古代了,看這里的月亮,自大自小自個圓缺,聽那僧敲鼓點夜沉沉,嗅那風送荷露香,魚兒淺水嬉,我想都活到跟天地一樣久”。
這樣的人間仙境著實讓久居鋼筋板房的現代人艷羨。陳旭紅在創作談中提到,她的家鄉青山綠水間即是莊戶人家。水庫的溝渠如龍須延至四周的山野村莊,便有了山旋水轉,絕境處卻逢柳暗花明。陳旭紅是湖北人。湖北是荊楚文化的發源地,歷來是山明水秀,人文薈萃之地。這里的山山水水潤澤著世世代代的湖北人,這里人才輩出,遍及政治、經濟、軍事、科技、文化、宗教各個領域。先秦時期,屈原、宋玉開創了輝煌燦爛的楚文化。秦漢時期,“荊州學派”在東漢末異軍突起,聲名遠揚。唐朝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唐代詩人中荊楚籍或寓居荊楚、游歷荊楚的有著名的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陳子昂、王維、李商隱、柳宗元、杜牧、劉禹錫、韓愈等。他們為荊楚風物吸引,或被荊楚山河陶醉,受到荊楚文化的熏陶,留下了許多永垂詩壇的瑰麗詩篇。宋代,米芾及其長子米友仁的書畫堪稱一絕。明清時期,公安派、竟陵派、漢劇等眾多藝術流派脫穎而出。而“現代大儒”徐復觀、“中國冰川之父”李四光、著名詩人聞一多、國學大師黃侃、歷史文獻與方志學家王葆心等一大批現代文化名家則使得湖北文化在當代發揚光大。
三
小說對白蓮浦人性美與自然美相互映襯、和諧通感的書寫與詠贊實則寄托了作家心中的純美理想。沈從文曾說他創作《邊城》是希望“發現一種燃燒的感情,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的永遠傾心,健康誠實的贊頌,以及對于愚蠢自私極端憎惡的感情,這種感情且居然能刺激你們,引起你們對認識向上的憧憬,對當時一切腐爛現實的懷疑”⑤。的確,藝術應當發現“被遺忘的存在”,昭示未來,成為燭照人類精神的“明燈”。如果說沈從文以“希臘小廟”里供奉著的“優美、健康、自然”的湘西世界的人生形式來對抗罪惡殘酷的時代和腐爛蕪雜的城市文明,重塑完美的民族品格的話,陳旭紅則是以萬物豐美,天人合一的白蓮浦的脈脈溫情來與污濁病態的俗世抗爭,讓人們觸摸到濃濃的暖意,看到生的勇氣和希望。
小說所要傳達的是一種唯美的世界觀,書寫了“無論世事人情如何變化,我們一定要讓它長久地溫暖著”的大愛主題。正如陳旭紅在創作談中所說,“年增歲長,見多了世上的翻云覆雨手,顛了他人也覆了自己。為什么不向心里求取真情和善良,熱愛自己溫暖他人呢。”這一樸素的社會理想自然不成體系,甚至略顯虛妄,但卻昭示著現代人精神品格重建的可能性。
白蓮浦的世界里,天人合一,人們與浦上的一切物種共同生長,相伴著從不生厭,有著濃重的道家思想的影子。浦上的萬物和諧豐美,除了冬季外,人們無不來水草叢中捕捉小魚小蝦,給餐桌上添一碗腥葷。不管你用什么器具,只要向水中撈一把,就沒有撲空的,總會捉上一些活蹦亂跳的魚蝦來。母親、爺、頓危師父、細騷兒、云兒,所有白蓮浦的人們都如同月夜下的湖水般廣納寧靜,同湖水的氣息與聲響相互通感。
陳旭紅的理想世界中不僅有道家思想的影子而且滲透著佛家無緣大慈、通體大悲及四大皆空的思想。佛教徒們所追求的是一種對于人生的看透,既拋棄一切自身欲望,同時也要盡可能地幫助其他受欲望煎熬的世人的境界。頓危師父是作家理想的施布者,小說中頓危師父雖著墨不多,卻道盡了佛家教義的精髓。身為佛家子弟,他不僅遵從參悟著教義而且不忘普度白蓮浦的俗人。爺死后他安慰母親,亡者人世課業已滿,但他們活著。母親也是一個佛教信徒,她生性平和安然,處處參禪拜佛,她常用佛家的教義教育子女,“人活著世上就是這樣子,來的來去的去,你要懂得放下。”她同白蓮浦一道潤澤著子女,讓云兒也能參悟到凡事隨緣,人生無所謂對錯,寬宥了世事,自會贏得真誨與徹悟。
文學是一種生命的需要,是愛與恨的傾訴。真正的文學永遠傳遞一份心靈的感動,這樣的文字掩藏著鮮活的生命和脈脈溫情,“將人帶回大地,使人屬于這大地,并因此使他安居”⑥,我們欣喜地看到《白蓮浦》做到了。
① 張煒:《純美的注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頁。
②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6頁。
③ 沈從文:《邊城題記》,《從文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④ 喬治·桑:《棄兒弗朗沙》,羅玉君譯,平明出版社1954年版,第169頁。
⑤ 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集·代序》,《從文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⑥ 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海德格爾語要》,郜元寶譯,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第93頁。
作 者:張秀英,文學碩士,泰山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