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展義 長歌騁情

摘 要：尤金·奧尼爾是美國現代戲劇之父，同時還是一位優秀的詩人。他在多部劇作中陳詩展義，長歌騁情，在不同的戲劇場景和對話中用詩歌抒情繪境、升華主題，揭示生命哲理，吟唱人生百味，從而使他的劇作呈現出別具一格的審美風格。

關鍵詞：奧尼爾 戲劇 詩歌

尤金·奧尼爾一生寫了五十多部劇本，其卓越的創作成就使他無愧于美國戲劇之父的稱謂；同時，奧尼爾還是一位優秀的詩人，他一生共留下詩歌七十多首。因為要“在平庸和粗俗的深處發掘詩情畫意”①，奧尼爾在劇作中大量地采用歌謠與詩的形式。他曾這樣說：“戲劇最崇高和唯一的有意義的功能便是對生活做詩的解釋和富有象征的贊美。”②“我感到自己最被人忽視的地方恰巧是我自認為是最重要的方面，即我多少具有的詩人氣質。”③也正因為如此，美國學者弗吉尼亞·弗洛伊德認為奧尼爾遠遠超越了一般劇作家對現代生活的折射，“超越了時空障礙，成為‘代表人類良心的詩人’”④。

筆者粗略統計，奧尼爾劇作中出現的詩歌（或歌謠）有合唱歌、民謠、哀歌、抒情詩等種類，對戲劇效果影響非常大。在《加勒比群島之月》《泉》《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榆樹下的欲望》《馬可百萬》《拉撒路笑了》《悲悼三部曲》《啊，荒野》《送冰的人來了》《月照不幸人》等作品中，劇作家匠心獨運，自由揮灑，陳詩展義，長歌騁情，而且這些詩歌所具有的象征、敘事等功能，對升華作品主題、推動劇情發展、豐滿人物形象都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讓劇作呈現出崇高而優雅的藝術趣味。

一、繪境抒情，寓意象征，高度升華戲劇主題。 《馬可百萬》本質上是一部歷史詩劇，描寫了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為獲取財富而到了中國，遇見了即將遠嫁波斯的闊闊真公主。作家不止一次地表達了對這部戲的期待與喜愛，他說：“《馬可百萬》很有詩意，也很美。”⑤作品中大量出現人物的詩語合唱和獨吟，奧尼爾把對于東方的眷戀和靈魂的思考融會于詩情畫意當中，情景交融，東西方藝術相互映襯，使這部劇作呈現出多元文化交流碰撞的華美色彩，同時把人類對物質的貪婪，肉體的迷戀，遠嫁的悲鳴，青春的感嘆，永恒的思索如此種種表現得淋漓盡致。

劇中首先出現的是馬可寫給情人杜納塔的情詩。第一場已經交代二人正是青梅竹馬的年紀，當他們約會時“從夜晚的每一個角落洋溢著一片柔情蜜意的歌聲和吉他聲，贊美著他們的愛”。在第二場馬可寫詩給杜納塔：

你的可愛如燦爛陽光下的金子，/肌膚仿佛是皓月清輝中的白銀，/點漆般的雙瞳是我擁有的黑珍珠，/你如癡如醉，只緣我吻了你紅玉似的雙唇。/……/盛大的婚筵上將不吝揮金如土，/從此生男育女，光宗耀祖，感謝圣靈！⑥

馬可的詩被公開后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愛情的天國里也未免錢幣稍多了一些”。通過對肌膚、雙瞳、紅唇、淺笑的描摹也讓人想起《圣經》中的“雅歌”中新郎對新娘的贊美，但雅歌表達的是圣潔的愛，而這首詩卻表現了商人被金錢所玷污的靈魂。

與此相對應的是第二幕中闊闊真公主的悒郁的低吟：

秋思今番多，孤凄摧心腸。 （My thoughts in this autumn are lonely and sad，）

涼風山上來，颯颯滿園場。（A chill wind from mountain blows in the garden.）

沉沉天宇昏，紛紛雪花揚。（The sky is gray， a snowflake falls， the last chrysanthemum.）

復宮寂無人，殘菊已萎黃。（Withers beside the deserted summer house.）

踽踽尋舊徑，苔蘚增荒涼。（I walk along the path in which weeds have grown.）

中心長紆郁，珠淚日汪汪。（My heart is bitter and tears blur my eyes.）

依依念疇昔，形影相依傍。（I grieve for the days when we lingered together.）

偕游此芳園，好花盈兩廂。（In this same garden， along these paths between flowers.）

情歌迎春暉，同發少年狂。（In the spring we sang of love and laughed with youth.）

一別經歲時，人遠山川長。（But now we are parted by many leagues and years.）

何日重相見，淚下沾衣裳。⑦ （And I weep that never again shall I see your face.）⑧

這首詩譯得極好，故筆者特將原文對列出來進行欣賞。可以說全詩深得中國傳統詩歌感物傷懷、幽怨含蓄之滋味。秋風凄冷，雪花飛揚，夏宮寂寥，舊徑荒涼。在一支如怨如慕的蕭曲中，年方二十即將遠嫁波斯的少女觸景生情，睹物傷懷，中心郁郁，珠淚汪汪。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在如此春光芳園之中，曾經與知己相伴偕游，而如今將永隔經年，人遠路長。最后少女心念重逢無望，不禁潸然淚下。全詩由景到情，傷春悲秋，情景交融。秋思、殘菊、舊徑、芳園這些充滿中國元素的文化意象把一位少女的傷感絕望表現得感人至深。同時，這首詩也和前面馬可的愛情詩形成鮮明的對比，公主闊闊真對愛情的執著與純真顯得更加美好與珍貴。

第二幕第三場主要由詩歌對唱組成。描寫公主、馬可一行經歷千辛萬苦終于來到了波斯，在等候波斯王迎娶的一個晚上，水手、伴娘們和闊闊真互相以詩應和。可以看出，這些對唱仍然是以中國風的形式出現，只不過主題由對生活的感懷上升為對愛情的絕望，對生命本質的領悟。水手們高唱道：

駭浪猖狂，驚濤飛揚。奔騰澎湃，直至海疆！……大海無聲，死亡在中，灰暗陰冷，天色相同。無歡無愁，無日無風！⑨

經歷了驚濤駭浪和“死者成堆”的洗禮，美麗的少女變得聽天由命了，或者說看透了人生世相的本來面目：

生命乃真我，此身非我身。浮云蔽白日，倏忽過一生。日光隱復現，萬物無變更。千年一轉瞬，化為灰與塵。新露來 ，潤彼百草莖。何方與何地？有人夢正深。⑩

這首詩充滿濃郁的中國古風風格和中國文化的哲理，充分體現出奧尼爾受中國文化的浸潤之深。大海無情，歲月無常，家國的遺棄，馬可的冷漠，使一個有著“情歌迎春暉”的少女感到生命的虛無，人生的短暫。佛教文化中寂滅感和道家文化的齊物論同時出現，萬物有常，物我同一，莊生夢蝶，不知道何者為我，我自何來。全詩可能至少化用了四個中國典故，譯者基本上是對譯了出來。分別是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因其中有“常恨此身非我有”之句；《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詩經·國風·鄭風·野有蔓草》中有“野有蔓草，零露 ”；最后兩句來自《莊子·齊物論》。奧尼爾將其融為一體，表達出對生命悲劇的獨特體驗，為第三幕中的少女之死鋪墊了很好的情感基調，升華了作品的主題。同時，也正因為這些詩作，使闊闊真形象更具有中國風情，更具悲劇感，也使得這部劇作達到相當的哲理高度，體現出奧尼爾對東西方文化的深層對比與反思。

《泉》和《馬可百萬》一樣是一部充滿夢幻色彩的歷史劇，只不過把故事的背景由意大利——東方放到了西班牙——美洲。劇本中反復出現一曲“泉之歌”：

愛情是鮮花，盛開永不敗，生命是清泉，噴涌永不衰，躍起去捕捉金色的陽光，直奔那蔚藍的天堂，落下，落下，總是要回到地上，去親吻那鮮花生長的地方。{11}

西班牙騎士胡安在擊敗了摩爾人之后夢想著跟隨哥倫布尋找“鮮花之國”——中國，據說那地方到處充滿了美，樹上結著金色的果子。在叢林中央，有一口噴泉——少女們在這口噴泉的水里嬉戲、歌唱，看護著它，為的是永久跟它在一起，享受種種歡樂。毫無疑問，這個“青春之泉”就是奧尼爾向往的生命生活的理想，是代表希望、抱負、夢想和力量的靈魂。

全劇共三幕，第一幕在摩爾人家中和第二幕中波多黎各總督官邸中都有一座相似的噴泉，現實中的噴泉是劇本主人公胡安內心“噴泉”的寄托，后來終于經受不住誘惑落入印第安人南 的圈套死于佛羅里達海岸。劇本的主題是對西方殖民罪惡的反思，也是對人性貪婪的揭露，而具有東方夢幻的“泉”就成為表現這一主題的最好象征，它是人心欲望的誘惑，是代表上帝至善的永恒之泉，也是愛情與青春之源。三幕戲中“泉之歌”反復出現，成為該劇的主題歌與主旋律，同時加強了“泉”作為一種整體意象的敘事作用。

同樣類似的讓詩歌成為主題和象征的戲劇是《拉撒路笑了》。這部戲表面上看來是以《約翰福音》為題材背景的宗教劇，但事實上這是一部極具浪漫主義與超現實主義的悲劇，只不過借用了一個義人受難并復活的故事。“復活”并不是該劇的主題，該劇的主題是“強調個人的永生，向人提供的善和惡的選擇，以及人必須面對破碎、分裂的自我試圖和好。”{12}“奧尼爾繼續相信笑聲是對生命的肯定，一種希望的象征，而且是連接一個人同另一個或者是上帝的環節。”{13}

為了追求這樣一個寬廣的主題，劇本依照古希臘戲劇的樣子，在舞臺上組織了老人合唱隊、追隨者合唱隊、希臘人合唱隊、元老合唱隊、軍團合唱隊、衛隊合唱隊、群眾合唱隊等多組合唱隊，他們共同吟誦一個主題和旋律，那就是死而復活后的精神解放和靈魂自由，其最具象征的語言就是歌謠化的“笑歌”：

拉撒路笑了！我們心中充滿歡笑！笑聲如歌真美妙！風在歡笑！海在歡笑!春天在大地上歡笑！夏日在空中歡笑!拉撒路笑了！{14}

這些歌謠在第一場中是低沉的，后來隨著拉撒路的受難逐漸變得高昂與狂放，高昂、自由、狂喜的笑聲感染了周圍的人群，直到變成希臘酒神宣泄式的群眾集體狂歡：人心在歡笑，風、大海、春天、夏日，整個宇宙都在歡笑，這笑聲是對罪惡的蔑視，對真善美的禮贊。這種藝術效果只有通過唱詩的方式方能表現得如此莊嚴、盛大、高昂。拉撒路最后被綁在羅馬競技場上并被凱撒的繼任者殺死，這時衛隊合唱隊卻以勝利的姿態唱道：

“不再有恐懼！不再有死亡！笑吧！笑吧！笑吧！死亡已經死去！”{15}

最后拉撒路復活了，當然“死亡已經死去”，這個世界上沒有永恒的邪惡，“只存在上帝永恒的歡笑”。最后以全體演員唱出“發出痛苦的呻吟和哀求式的笑聲”達到戲劇的高潮。

二、吟唱人生，渲染情調，展現音樂敘事功能。 《加勒比群島之月》是奧尼爾早期的一部非常唯美的獨幕劇，主要表達了奧尼爾對大海的熱愛與贊美，是奧尼爾對大海抒寫的頌歌。劇情發生在一艘停泊于西印度群島的一個小船上，月光如水，勞累了一天的水手們正在休息，岸上傳來了一曲憂傷的黑人哀歌，他們急切地等一位土著女人給他們帶來酒和女人。為了抵消黑人歌聲給他們帶來的不快，水手們合唱了一首名為《把那個男人打倒》的歌：

我正在天堂大街上游蕩——給我點時間把那個男人打倒！把那個男人打倒，伙計們，噢，把那個男人打倒！……我湊巧碰到了一位美麗的女郎。給我點時間把那個男人打倒！{16}

這首歌是粗俗、豪邁、孤獨和自由的海洋生活的寫照，野蠻而率真，激烈而浪漫，也預見了全劇將在一場醉酒打斗的混亂中結束。可以說歌聲一起，水手的生活場景就活靈活現地出現在舞臺上面了。大海、月光、貨輪、醉酒、歌唱——表現出海員生活的某種迷人的情調。

奧尼爾承認評論者羅伯特的看法，“我的大部分，甚至在對白的節奏方面，都有著明顯的音樂作品的特色”{17}。“證明在幾乎我的所有劇本中都無意識地使用了音樂結構——我的創作沖動和主題是試圖通過主題反復再現的節奏在劇本中實現音樂所要表達的目的（表達一種詩一般的生活觀念）。”{18}這種“音樂結構”的借助手段，讓劇中人反復吟唱某一首主題歌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一種。而且，正因為奧尼爾悲劇本身的情感張力，使其對于歌謠的借用更顯得出神入化。

《悲悼三部曲》有一首作為主旋律的歌謠《申納杜》，在第一部第一幕中由孟南家的花匠薩斯唱出來：

哦，申納杜，我的滾滾的河流，我想聽聽你的響聲。哦，申納杜，我無法走近你，我遠遠地走過了寬闊的密蘇里。{19}

這首歌貫穿在整個劇本中并且形成劇本的框架，對戲劇的悲劇情調的渲染、主題思想的暗示和推動情節發展都起到重要的作用。“這支歌比任何別的歌曲更含蓄著大海的深沉的節奏。”{20} 隱含在這首“主題歌”中的是劇本的潛在意義，奧尼爾曾說是“純粹使用現代心理學來大致再現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感”{21}。

“滾滾的河流”意味著悲劇命運的不可抗拒和必然到來，同時也是劇中人充滿欲望的生活和他們經歷的洶涌澎湃的激情的象征。這首歌謠由一個與劇情無關的老花匠唱出來，又好像一個預言家一樣，審視著人世間的愛恨情仇，暗示著劇情的“發現和突轉”。這首歌在劇中主要出現了五次，分別唱響于孟南、卜蘭特、克莉斯汀、奧林死亡前后。在孟南回來之前加了兩句：“哦，申納社，你滾滾的河流，\\我愛你的姑娘。”暗示情仇的開始到來；在卜蘭特約會之前變成了：“哦，申納社，你滾滾的河流，\\遠了，遠了，我愛你的姑娘！”表達出卜蘭特和克莉斯汀二人關系的結束；在克莉斯汀自殺之前，薩斯又加上了：“遠了——遠了——，我遠走異鄉——”意味著有人魂歸天國；最后是奧林的自殺，薩斯這樣唱道：“噢，申納杜，我不能走近你。遠了遠了，我走開了——”萊維妮亞接著曲子里的詞句，帶著一個陰郁的、落寞的微笑說：“我不走開了——至少現在不走開了，薩斯。我注定在這里了，——和孟南家的死鬼們住在一起!”至此，《申納杜》的暗示與敘述功能基本結束，圓滿完成了劇作的音樂結構。

中國古代詩評家鐘嶸在《〈詩品〉序》中說：“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娥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這段名句用在奧尼爾的劇作中似乎最合適不過了，大海的浩渺，水手的孤獨，命運的乖張，人性的矛盾，愛情的慘烈，欲望的癡狂，生命的永恒……這一切主題“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偉大的劇作家奧尼爾用他杰出的藝術才華把它們在戲劇中演化成一曲曲充滿詩情畫意的生命之歌，一首首感蕩心靈的悲劇之詩。

①②③⑤{17}{18}{21} [美]奧尼爾：《奧尼爾文集》（6），郭繼德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52頁，第293頁，第255頁，第252頁，第266頁，第281頁，第349頁。

④{12}{13} [美]弗吉尼亞·弗洛伊德：《尤金·奧尼爾的劇本：一種新的評價·序言》，陳良廷、 鹿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年版，第1頁，第318頁，第319頁。

⑥⑦⑨⑩{14}{15} [美]奧尼爾：《奧尼爾文集》（3），郭繼德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頁，第42頁，第70頁，第79頁，第187頁，第239頁。

⑧ Eugene O'Neill.O'Neill Plays Vol. II，Travis Bogarded. The Library of America Press，1988：418.

{11} [美]奧尼爾：《奧尼爾文集》（2），郭繼德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79頁。

{16} [美]奧尼爾：《奧尼爾文集》（1），郭繼德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89頁。

{19}{20} [美]奧尼爾：《奧尼爾文集》（4），郭繼德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西部和邊疆地區項

目《尤金·奧尼爾戲劇象征藝術研究》（10XJA752002）階段性成果

作 者：趙學斌，樂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詹虎，樂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