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把日子流走了。
時光的大潭被舀走了一瓢瓢水,水面依舊平平整整,你以為會留下一些傷口,如老婆的麻臉一樣坑坑洼洼,然而沒有,絕對的沒有。于是,恍惚之間你就產生一種懷疑,從前的日子真的流走了嗎?真的從眼面前、從指縫、從胯襠下溜過去了嗎?
二十三年前七月的梔子花在午后的知了聲里飄香,二十三年后的梔子花在午后的記憶里芬芳,一個暴熱的午后,堵在二十三年的兩頭,同是那一輪朗朗的日頭,難道真的有什么不一樣嗎?可以確定的是:日頭仍舊是那一輪火辣而帶著黑子的光球,月亮仍舊是那一輪清冽而凄涼的圓盤,而人們仰脖子咕咚喝下的,仍舊是那一瓢甘洌清甜的水。
知了在合歡樹花蔭里拚死老命地叫喊,它說熱呀熱呀死熱死熱呀;你冰涼地坐在二十三年后的窗后,太陽把粉紅的合歡染白了,知了把雪白的梔子唱紅了,馬路牙縫隙里新生的一株小草燒焦了葉尖,你感到胸口一陣陣涼風習習,如夏日的齋塘兩尺以下的涼水澆過,如掉進一口百年前的深井淹沒,如迷失在一萬載無人涉足的森林。妻離兒去的家是老屋里冰涼的水缸,孤獨的你是躲在水缸底的影子嗎?抓起一只民國時期的藍邊碗舀水,你看見你在水缸里稀里嘩啦地碎了,碗里的水空了,你被自己喝進了肚子。你分明看見你死了,死得找不著骨殖與遺骸,你的尸體在你的心里腐爛,一點兒也感不到疼。
別人的屋子里雜亂無章,它蛔蟲般寄住著你扔得滿地的滿頭亂發;亂蓬蓬的一堆思緒,恰似一堆黑碎如沙的老鼠屎。房間里殘存的唯一的壁柜和你一樣孤單空閑,老婆從壁柜里摘走了那只老如蛇蛻的坤包,它是否和你一樣有孫猴子失去緊箍咒的凄惶;破落的衛生間地面破碎的馬賽克“寫”成一把黑色盒子槍,臟兮兮的衣服扔在盆里如一堆顫巍巍的狗皮,屬于兒子的那只足球泄氣地癟在角落,仿佛大門口奶奶當年干癟的乳房……
這個夏日的午后,火辣辣的驕陽像農家菜地里一萬顆通紅的“狗屌椒”,辣得人心里汗流浹背。藍天湛藍得讓人不敢抬頭仰望,生怕一不小心掉入那個沒有盡頭的倒水洼;白云悠悠地飛,飛成一片片若紫若紅的棉絮,又幻化成兩個既相互戲弄又不離不即的人,一對糾纏不清的男人和女人。
二
奶奶呢,奶奶還小憩在“大門口”那張紅茶色的老竹床上嗎?老人家的手里還搖晃著那柄闊大如篩的芭葉扇嗎?那把棉布滾了邊的芭葉扇,奶奶把補麻袋的舊襯衣撕成藍布條,一針一線連綴了邊緣,那個連綴的圓仿佛一針一線連成的家庭與生活。
爸爸呢?爸爸肯定躲在某個角落里生病,自他帶頭放倒了大門口弄堂盡頭那株板栗樹,病病災災仿佛一條蟒蛇纏繞上了父親的脖頸。那株大栗樹有著數百年之齡,年年春天一場風暴雨之后,便把滿枝黃澄澄的果子撒到泥地上,大人小孩捕捉小魚般歡樂地爭搶著,端回家便成就了一碗碗噴香的黃栗豆腐。自那棵有著巨大裸露的根須的大栗樹被放倒之后,病痛排著隊三更半夜敲響我家的大門,它們多情而固執地要把我的父親——一個文弱白凈的男人愛戀。
很少看見母親和父親在一起。
母親似乎不在家,母親要么去了菜地,或在田畈里插秧,要么就去了齋塘邊,手腳粘在塘邊的水車上,大旱年頭,塘邊的水車總有車不完的水。不,這個難得一閑的午后母親可能在齋塘埂大楓樹下打鞋底,要不就是在補一件兒女的破在膝處或肩頭的,已打了無數補丁預計還要打無數補丁的衣裳。
我分明看見白白凈凈的李秀蘋了,大楓樹下一群安靜而嬉鬧的姑娘,鴉雀撩起了窄白的腰背,一個女孩倒扣了指甲給她刮痱子,一只孤獨的黑老鴉收翅坐在樹丫上盯著齋塘,羨慕地打量我們一群男孩子光了屁股在塘中洗冷水澡。一群十三歲的女孩其中就有鴉雀,她們都在看。一團白雪自空中秋天楓葉般飄了下來。呀!鴉雀收起后背冰涼地驚叫了一聲。黑老鴉的屎是雪白色的。鴉雀傾著頭,誰都弄不明白那一團白鴉屎怎落入她的白頸項的。徐三爹說必不主吉兆,白鴉屎不會無緣無故葬花一般落入鴉雀的白頸項。
很少看見母親和父親在一起。
弟妹們呢?到處瘋到處玩兒到處耍去了,夏日的午后是孩子們游戲的天堂,藏貓貓、砍蘆穄、摘香瓜、下塘摸魚蝦、上樹掏鳥蛋……妹妹比我小三歲,二弟又比妹妹小三歲,以此類推,在這個家庭里,三絕對是一個公約數的數基。下面的幾個弟弟都在“三”的倍數里出生并成活。“三”是南瓜藤上一只結瓜的瓜紐兒,沒有瓜紐的南瓜花意味著白活與徒勞。“三”是母親生兒育女尺上一個成活的刻度,違背這個刻度的任何生養都只能以沮喪悲傷而告終。
曾經有兩次,母親都是在另一個孩子“一”或“二”這個歲數里產下了弟弟,他們生下來無一例外的可愛,甚至更可愛更聰明,他們那清澈如水的眸子、淳樸爽朗的笑臉、細嫩白凈的小手就是最好的證明。某個春天的日子里,家中食糧緊缺,母親奶水不足(母親總是奶水不足),母親的奶水像斷流多日的干河。接連三天母親紅紫的乳頭擠不出一點兒甘洌的奶香,卻腫了,腫得像個辣椒頭,弟弟每一次貪婪的吸吮都讓她羞慚與心痛。弟弟餓,結結實實地餓,但弟弟不哭,在母親無乳而哺的揪心慚愧里,弟弟竟然甜甜地笑。弟弟為何笑呢,母親說這是她可憐的小東西在對她安撫哩。“天大旱,地無糧,不怪母親空乳房——兒不怪娘哩。”母親說她感覺到了這可憐的小東西說不出的話。但母親,不,全家人,包括奶奶、病父和我都清晰地聽見了那一聲脆嫩的、甜潤的兩個字。弟弟張嘴說的是:“狗——媽——”一個襁褓中五個月大的嬰兒字正腔圓地叫了一聲狗媽,沒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弟弟必是知道大家不肯相信的,于是又更加明亮地重復“狗——媽——”
狗媽媽的奶水度了弟弟的小命,母狗黑子的奶拯救下這饑荒張張的春天——蝴蝶與蜜蜂都在這個春天的饑餓里紛紛墜落。
是我家飼養的一條黑母犬,病父給她取名叫黑子,黑子的滿身皮毛像緞子一樣光滑,黑子下崽的日子弟弟正嗷嗷待哺而不得。先是母親用一只民國藍邊碗在狗窠里挖地一樣殘忍地挖開狗崽貪婪的小嘴從母狗身上擠,擠出的狗奶母親倒在一只借來的搪瓷缸里,再轉倒入玻璃瓶,奶水在玻璃瓶中白得微微泛黑,香得稍稍帶腥,當橡膠奶嘴伸進弟弟的小嘴,弟弟怎樣也不喝,弟弟搖頭擺腦哭泣拒絕。弟弟的哭聲像斷續的胡琴聲,是徐三爹的傻子兒永拉不成調的琴音,這時候那條仁義的母狗黑子,聽到召喚一般地毅然走出了狗窠,只見它站起身抖抖哺乳期紛亂的皮毛,它的樣子就像小牛兒抖去蚤子,置五條親生小狗崽兒饑餓于不顧,狗崽子舍不得放下食源,它們把狗娘的奶頭拉得像顫顫的橡皮管,嘣地一下,奶水四濺,幾只小狗崽汪汪而吠。
四只梅花腳爪撐住竹搖籃舷,黑狗立在搖籃上給弟弟喂奶,這個奇跡,這個奇觀。黑狗娘叉立的姿勢就像安靜地撒尿,只見它的背脊因負重而微微彎曲,整個肚皮顫顫的,顫顫的,那是弟弟的大口吮吸帶來的。弟弟的小嘴自然而柔情地吮吸著狗奶,黑子亮亮的眼睛憐愛而深情地俯觀著弟弟。汩汩的狗奶像一條歡暢的小溪流,枯竭的人乳是一塊死板的硬土地。母親在一旁無聲地墜淚。
春天的狗奶度了弟弟,但僅僅只是一個季節的長度,弟弟這個在“一”或“二”的刻度上出生,妄圖突破“三”的勇敢叛逆者,終于在秋天墜落了,墜落于秋天蜜蜂香甜惡毒的蜇。
那天下午弟弟坐在竹搖籃里,向一群在他面前飛來飛去的蜂兒招手,得狗奶滋潤的弟弟的小手頸兒胖乎乎的,搖來搖去像一節豐滿的藕段。群蜂嗡嗡帶著一陣陣梔子花的蜜香,群蜂振翅歌唱的是弟弟嫩薄耳膜聽到的葬花之吟。
一只蜜蜂把歌唱,兩只三只蜂圍著弟弟唱,五只一百只蜜蜂包圍著弟弟開唱,弟弟是一朵蜜汁芬芳四溢的梔枝花,一朵讓所有勤勞敬業的工蜂們激動不已,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嬌花。工蜂們抱住了這朵嬌花亂啃,工蜂們一齊親吻這朵花蕊。工蜂是什么?工蜂就是騾子,騾子長了一根沒用的實心針,一根一根細細的小銀針注進了太陽穴,像醫道精細的護士姑娘不事聲響的注射,弟弟這朵叛逆的芬芳的聰明的可憐的花兒,在蜜蜂的親吻中凋零了隕落了飛升了。蜜蜂們紛紛落下紛紛倒地,一如前仆后繼忠誠的小戰士。翅膀扇動起朵朵迷人的小霧,它們直升機般短暫懸停,又一個接一個地降落,有秩序的排著隊讓那張小臉從太陽穴胖起,漸漸地那張小臉長成圓盤般的月亮,嬌嫩的兩腮隱隱的青筋簡直吹彈可破。
母親的淚水洇濕了小賭莊濕潤光澤的紅土,弟弟的小冢上母親親手種下一朵狗尾巴花。那條用奶水度過弟弟小命的黑子,在一輪圓月的夜晚跪倒在了弟弟的青冢旁,竟然也安然逝去了。
鴉雀和我并排往前走,我們襠下夾著竹筢子柄,我們誰都走不快。我們肩上挎書包一般斜挎著篾籮筐,襠下的竹筢子柄以大地——胯襠——手臂的勾緊作杠桿作用力。筢子在我們屁股后面用竹牙齒刮嚙草根,同時也是給大地母親使勁地梳頭。母親規定不筢滿一籮筐不準我回家吃飯。鴉雀說她只需半籮筐就有飯吃,她的綠鼻子娘舍不得讓她筢一籮筐。
我們未發育的胯骨被竹筢桿子磨得生疼,我們拖著筢子來到了弟弟的小冢旁。鴉雀說歇下吧。我盯著弟弟的小冢。鴉雀摘了一大捧滿天星插在弟弟的冢嶺兒上。后來她把發辮上的一朵梔子也獻了上去。我的眼淚像春天三月的雨水。鴉雀說大牛你不要哭。鴉雀說人都會死的。后來撂下筢子籮筐我們相倚著,懷抱著竹筢桿我們像兩個抱槍的戰士,我和鴉雀在弟弟的小冢旁睡著了。
小大牛哇——家來吃飯了啰——
大牛小死害鬼耶——你還不家來吃飯吶呀——
母親長聲喚我回家吃飯的時候,我們揉揉眼睛撣落屁股上的草屑。我的籮筐還沒滿,鴉雀把她的柴草屑分給我。但是給了我她的籮筐就不到半籮筐了。于是我們學習鴉雀做窩把柴屑壘得虛虛的。亂山岡上弟弟一個人睡在真實的小冢里面。外面的我面對一只虛虛空空的籮筐。弟弟不用像我們一樣夾襠筢柴。鴉雀走回頭說,你看他旁邊還能睡下一個呢。
三
二十三年后的這個夏天的午后,狗屌椒一般的太陽在人間的上空烈火朝天,城市沒有梔子花香,城市的懶蟬躲在合歡樹上睡了,切割馬路的氣錘聲代替蟬兒鳴唱。家中沒有空調,連臺破電扇都沒有。空蕩蕩的屋子里不見了時常黑臉的老婆。馬兒的小人書很卡通地壞笑在起了皮的破餐桌上。沒有雷聲作前奏,天空爆起的烏云起義軍打敗了陽光,一道陰影像二十三年前大門口弄堂一樣。你的心頭陰風習習寒意森森。
你木木地在家中呆坐看上去像吃撐了。傳來篤篤篤親切而溫清的敲門聲,你還聽見高跟鞋尖兒清脆地叩擊地面。懶怠使得你生火做飯都不想動手,可那動聽的叩擊聲卻不忍心抗拒謝絕。它仿佛就敲在你寂寞的心上。
你好!她立在門口說。
有事吧。你說。
她被讓進了門使得小客廳無處存身。淡淡的梔子花氣息撐滿了空間。她一笑說不好意思我有東西落你家了。是嗎?你說你自己找吧。你轉了轉身子盯著她的后背看。咝,多么像一個人啊,你心口吸口涼氣。后來她進了臥室彎了柳腰伏窗臺上使小叉兒。使得她的小腰兒露出窄白的一段肉。你立在她身后二尺遠的地方呆呆地觀賞,不由得就想起了大楓樹下刮痱子的那個鴉雀。
鴉雀,鴉雀草,鴉雀仿佛小草。鄉下人懶得起名,喜講喜笑的丫頭,“跟鴉雀草一樣的,就叫鴉雀吧。”鴉雀早已去了,在二十三年前。
她手舉一柄晾衣的竹柄小叉子。使你想起當年你和鴉雀經常使用的竹筢子。你租住的這老舊的破房子。一租經年為此老婆沒少譏諷你,她說她是你“租房里的租妻”,你們結婚生子都在這三十平方米里進行的。老婆問你是不是要租到馬兒養兒子才罷休?你敷衍說快了快了,可心里曉得那是撈塊豆腐墊腳望,缺少銀子的人生路像大門口弄堂黑暗暗的盡頭。
后來,你一伸手替天使撈著了物件。挑在叉上叉又滾,拿在手上手上燙,拎那帶子也不是,捉那窩兒也不是。是一只“8”字形粉色胸罩。遞與她后。她把它合上疊起。輕輕說了聲謝謝。
臨送她出門時,想想你還是說了。你說真想不到,你那么像她。真的像一個人。她回首一笑,說俗了吧,男人打女人的主意都這么開頭。說完,她搖了搖小手,笑著跟你道聲拜拜。
她走了。卻覺得半天都回不過神來。涼陰陰的梔子花氣息繚繞不散。你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上一口。她早已經走了。
一連幾天都沒遇著她,但那一縷梔子花氣息經久不散。她每晚回家都很晚。梔子花的氣息便在深夜里芬芳。凌晨之際高跟鞋兒在你頭頂上方叩響。第一只扔得很兇,第二只半天不響。你老婆被吵醒了罵道:他媽的。老婆切齒斷定樓上非什么善鳥。
對不起,你長得太像一個人。簡直是她脫殼而來。你終于再次捉住她。
你說出那個名字,你說她叫鴉雀和你是兒時的玩伴。
愣了數秒,她驚叫一聲:我的娘哎,你怎么曉得了我的小名哦。
她也叫鴉雀。趙鴉雀,也叫三鴉雀;李鴉雀,又叫李秀蘋。兩個鴉雀,堵在你三十六歲人生中二十三年的兩頭,那個鴉雀死的時候十三歲。
四
二十三年前夏日正午大門口弄堂的小南風秧兒,分外涼爽。
大門口弄堂有一個不一般的妙處,無論任何炎炎夏日,這條車筒形胡同夾巷總會涼風習習、陰氣森森、寒意逼人。夏日的滾滾熱浪大馬金刀地奔到大門口弄堂。這條南北走向的弄堂的一邊是完三娘家石屋的老墻,另一邊是我家草房的土基墻壁,兩下夾攻形成一條悠長如褲帶的夾巷。
那時候,我經常聽到小賭莊女人口中閃爍一個詞——“大門口”。她們說大門口的兒子放倒古樹腦瓜上長了瘤天報應呢;她們說大門口家梔子花樹一年開三季季季滿樹白花興許是孝花呢;她們說大門口家盡出古怪事兒黑狗給伢作娘哪會活得長;又說大門口家新添的孫子叫蜂子蜇死了狗崽也一窩死了不主吉兆……
我在飯桌上把這些話向奶奶學舌,我請教奶奶哪家是大門口,哪個叫大門口呀?奶奶有些驚愕地橫我一眼,仿佛不認識她的孫子。母親狠狠地賞我一筷頭,瞪眼道:飯都塞不住你嘴!母親繼而斥責:小伢兒稱名道號,有人養沒家教!”母親的揶揄我聽不明白,被揍得不明不白,我想辯解這哪里是飯,分明是難咽難吞的糟東西烀山芋嘛,每天都是烀山芋,頓頓都是烀山芋。
此后,我便曉得了“大門口”與我家有關。嘻嘻,大門口男人嫖剩一條光胯腰系草裙回家,莊里的女人們說。哈哈,大門口的孫子要吃大門口的癟奶子。莊里的女人們說。說得這么分明,那我還不曉得嗎?我又不是徐三爹的傻子兒。整個小賭莊穿過草裙的男人唯我爺爺一個。整個小賭莊耍過奶奶奶子的……就我一個。親愛的,你還搞不明白“大門口”是誰嗎?對,是我奶奶,我奶奶綽號“大門口”。
五
我終于和小賭莊人合拍,感到這條絕對南北的弄堂陰氣森森,是從那個落雨天開始的,是從小賭莊光棍頭子王完三的死開始的。下了三七二十一天雨,滴滴答答,雨把人都落霉了。奶奶皺眉說:把眉毛都下起了毫。那個陰煞煞的雨天王完三死了。王完三玩完了直挺挺停在兩塊門板上,占據著王家絕無僅有的兩扇杉木門,其中一扇力不勝任變形腫脹的尸身,被壓得吱呀叫,尸水或是雨水沿著門板縫滴滴答答。兒喔——我的兒……完三娘哭著,哭她的兒也是哭她家的大門吧,沒有門的空洞是一個巨大的豁嘴兒,空洞中漲大的停尸如一根直杵待出的齙牙,濕漉漉的氣流裹著雨水直往這個豁嘴里灌,整個小賭莊陰風號號,發出餓狼哭崽般的呻吟。
王完三是條寶塔一樣的壯漢,王完三腳步咚咚力大如牛,他筆直向你走來整個小賭莊地面地動山搖。有一回上圩挑江堤和人打賭,一頓吃了三六一十八碗米飯,連干了十八碗王完三腰不能彎,肚脹如稻籮,他一顫也不敢顫,動一動就要爆炸。不能上江堤挑土,王完三便撐立工棚門口,先是站著放屁,很大很臭的屁差點兒把棚頂的蘆席掀翻。他想吐但舍不得,三六一十八碗可都是真正的白米干飯呀,雖說也摻了點兒高粱,在小賭莊八年十年也吃不上啊!當天晚上,王完三跑了三六一十八次糞缸,后來真的跑不動了,索性一屁股端坐江堤沿上——“拉飆槍”。
將軍身板害鬼投胎。徐三爹給完三看過手相后說。將軍身板螻蟻命。
我是很害怕王完三的。
不是怕王完三的人,而是怕王完三手里那把看不見卻無時不在的刀。他一遇見我總是鼓著腮叫:啊!小大牛!小大牛啊,等我來,等我來!
王完三說:等我來,把大牛小狗日的屌子給割掉它!
他這么說著,一只鐵鉗大手便在褲兜下勁地掏,邊說:小大牛你別跑噻,你別跑噻!看我不把你的小屌給割下來!三魂嚇掉二魂半,還剩半魂來回蕩。小大牛我可憐沒命地奔逃,兩只小手死死地捂著襠跑。我逃出了大堂心屋,聽見傻子在一旁慶幸道:小大牛你得虧跑得快,不然小屌子早被完三割去喝酒了。
一天午后我在齋塘埂大楓樹樹蔭下睡著了,醒來發現王完三的大手正鉗著我的小屌子,眉毛胡子一把捋,他拿捏把玩著它,嘴眼嘻嘻地笑。我嚇得往起一跳扯腳就要逃,但是小屌子被他擒住了如同人質。跑啊,王完三獰著眉向我笑:你倒是跑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屌!王完三后來跟徐三爹講,小大牛,小屌皮子簡直能做把彈弓。傻子也這樣說我,傻子有時拽拽它說做個彈弓打鳥。我踢他一腳,說傻子你襠里不也有嗎。傻子笑嘻嘻地掏出望望,搖頭說不一樣。我常和傻子一起下塘洗冷水澡,傻子比比他的說不一樣。傻子的是翻頭,像脫帽小和尚;我的包頭,傻子說像一條睡蠶蟲。
還說王完三吧。
怕王完三怕得掉魂,但我有時怎又很希望遇到他呢?有時狹路相逢見他正陰著一張刀臉,看上去似在為一件水牛大的事發愁,發愁時的王完三并不掏刀子要割我小屌,他跟我擦身而過碰都不碰我,就像我襠里的小屌早被誰搶先割去了一樣。他不割我的小屌子,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感。我注意到他抓我逗我要割我小屌都是他臉上很陽光的時候。他大步咚咚走過大門口弄堂還朝我奶奶獰眉笑了一笑。他眼光賊賊地四下張望帶找著什么帶問我奶奶:小大牛,你家的小大牛呢。
有一回他終于牢牢地逮住了我,我被那青筋暴起的大手焊住脫不得身,王完三急吼吼地回頭跟旁人喊:快去!去給老子舀碗水來!他叫道:今朝,讓我把小大牛小狗日吞下去。我的兩條瘦腿便篩起了糠,渾身抖得像小牛抖虱。王完三多么狠毒,這一回竟不割屌子了,要把我吞蛋一樣一口吞下去。完三喜吞蛋,烏鴉蛋、麻雀蛋、雞蛋、蛇蛋到他手上二話不講,撩褂子襟揩揩往嘴一撂只見喉頭一梗,張大空嘴給人看表示吞下了,嗝噎都不打一個,末了灌上一大碗水過口。他要把我一口吞下,叫人舀碗水為他過口呢。
飲蛋吞蛋,王完三徹底完了蛋。
大門口弄堂北向的盡頭,小賭莊唯一的公共客廳——堂心屋里,王完三赤條條地直躺在他家的兩扇杉木門板上。完三娘在哀哀地泣哭,完三娘又干又濕的眼淚水一如暮春季節糾纏泛濫的雨水,流得人心里濕漉漉的,淌得人心里凄惶惶的。
一聲接一聲,王完三娘帶哭帶訴的唱詞是:鬼也——我兒死鬼也,鬼也——我兒早死的鬼也。完三娘哭道:我兒死鬼也,還沒做過親呢,你可憐還沒做一回人呢——王完三已是三十旁邊的家伙了,怎還沒做一回人呢?對此,徐三爹的傻兒倒比我聰明,傻子偷偷告訴我說,就是還沒做過那事兒……傻子說這話時兩個賊“昭子”里全是微微發綠的眼白,傻子的闊嘴巴淌著口水,“昭子”盯著哀號中的完三娘駝肥的后背。完三娘一張扁圓的黃柿餅臉,左腮上有幾顆洇開的雀斑,右腮上也有一顆,王完三娘的雀斑臉,徐三爹曾形容說,像幾大滴陳棉花油落進了豆乳碗。王完三娘的頭毛向后梳,梳出個圓圓的坨兒,捏個纂兒拿網巾網住了。她的嘴巴扁扁的向兩邊分。她大屁股撅得像墳包。微微含胸換得一副駝肥的后背。傻子癡癡地盯著完三娘的后背望,望得不顧下巴頦口水牽絲。傻子多眼白的眼睛燒出一層小火苗兒……
轟隆,咣當,叫人膽戰心驚的時候到了,王完三就要被裝進棺材盛斂了,那時候胖大的王完三穿了一身三領五腰,外罩一件鶴氅狀的大紅顏色的“上路衣”,被木匠和壯漢們起力抬著“嘭”地一聲砸進棺材底,我哆哆嗦嗦地駭得小屌子淌汗。
六
馬兒拿到手機碰了一個鍵拿到耳朵上聽。爸,你看你又“發瘋”了。你隔門對兒子說,是爸爸的手機發瘋不是爸爸發瘋。你讓老婆遞過來,她那時正沒好氣地吃一碗隔夜的山芋粥。
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甜如梔子花蜜的聲音,喂——怎么不講話呀!信息也不回我……你老婆聞著了而不是聽見了,她對小三小四的騷氣敏感得比狗鼻子還要靈。
半碗涎粥被扔到了一邊,她翻查她丈夫的手機,樣子就像她在店里一筆筆地查賬。你和她開一盤小店,賣一些非常糟糕的破布匹,時隔二十三年你和你老婆開店賣布,就像當年奶奶補麻袋的破布條一個樣。老婆查賬既畢,你隔門聽見她帶著山芋氣息的簡潔評點:“風流無恥,鳥逼都完蛋!”對著破廁所門評點的,完了還捎帶怒踹一腳。
二十三年后的這個夏天的午后,狗屌椒一般的太陽在人間的上空烈火朝天,你汗流浹背蹲跪著撿拾一地的物件尸體,有手機的有電視機的有飯鍋的有米桶的有民國花碗的。驚喜而痛楚地發現“賬面”居然還在:牛,我有了你的兒。千真萬確。我想你,肚里的你的兒也想你!
七
陰天下雨也好,烈日晴空也罷,我母親一得空就破口罵人,罵得我爸把病焉焉腦袋直往肚里縮。要死的鬼呀——好好的古樹能放嗎?它不砸你砸哪個?母親念叨三六一十八遍。爸爸咳嗽停了辯解一句:不是你要床面板嗎?不是你娘家要討回大門板嗎?母親嫁父親時陪嫁了床面板和大門板。母親一直希望父親有能力還給她娘家。但是大栗樹把父親打倒了,栗樹板子早當了給父親買藥了。
父親成了能移動的藥罐子,整天整夜整罐整碗地喝中藥,奶奶趁夜趁黑到大路上倒藥渣子,每一口藥渣子都被我爸親吻品嘗過的,母親指斥爸爸:作孽呢,小賭莊的大路都被你啃遍了!自生病以后,母親先是不讓我爸和她睡一條被筒,我爸拿當年包裹弟弟的小窠被睡到床里側,小窠被不到三尺長蓋不住腳,奶奶把她的大襟棉襖搭我爸的腳頭。某天下半夜一頓吵鬧之后,母親將病父一把推出房門,我朦朧地看見,她還照我爸瘦屁股頭上補了一腳,罵道:做賊偷屎筢子,攤個臭名聲。你給我滾出去!咔噠,母親隨后閂死了房門。我爸病得起一口風都吹得倒,摔了一跤后我爸歪靠房門外睡著了。
從那晚開始我爸和我奶奶睡一床。糞桶在墻角邊我爸摸不到,小便前便先拿腳踢踢,站定了伸手解褲扣時每回都要求他母親我奶奶出屋去,我有時走進奶奶的臥屋里偷梔子花朵兒,總會聞見我爸的尿有一股很沖的中藥味。我爸的病越重尿尿的時間越長,他把他的癟屌子一下又一下地抖,像掛面師甩一截軟耷耷掛面頭子那樣。我聽見我爸對我奶奶說:生兒養女一大群了,我還活轉去了,可憐跟我的娘睡一床,我還不如死了哦。我奶奶嘆了一口氣嘆得有我爸的尿那么長。“我兒命上帶的,別要講了呢。”我爸尿尿的時候我奶奶并不背過身去。我爸想過很多方法尋死,因齋塘離大門口最近,尿長一步路,他至少三次投過齋塘,有兩次被完三撈起時,沒好氣地把我爸“蹾”在老竹床上瀝水,紅茶色的老竹床上的“濕人”看上去像一縷擰過的破布。
那時候我奶奶哭得牽絲哀哀,母親也哭了起來。但是母親流淚沒過一會兒,她又找我爸吵了起來。母親說:死鬼,你這個死鬼耶,你有本事再去投塘呀。我保證這一回再沒人拉你了。完三在一旁嘻嘻地怪笑。我爸兩腿一伸,身體一硬,窩成了一團,大概是病處疼痛起來。母親卻罵裝死,裝你娘的×。我爸最后也哭了,哭得像貓叫。
八
那個春末的陰天陰雨綿綿陰風慘慘,王完三娘淚水漣漣哭聲哀哀,腫脹胖大的王完三紅衣艷麗肚腹朝天,黃色的“蓋臉紙”,有醬缽子大的“上路鞋”,直挺挺的王完三身穿三領五腰纏了綿裹了麻,死鬼王完三直讓人頭皮發麻。老木匠兇兇地漆黑下一張馬臉,看上去就是一個煞神鐘馗。他那把鋼鐵大斧子上系了一塊紅布,“嗨!”木匠高喝一聲給大家也是給自己壯膽。只見木匠把掛紅的大斧兇狠地砸向地面,哧地一聲堂心屋地面上砸個坑口子。幾條壯漢甩一條胳膊粗麻繩兇猛地捆住王完三水桶粗的腰肚,大家沉肩起背齊呼一聲“哎喲嗨,起!”
起呀!起!
卻起不來,王完三的腫脹尸身沉得賽過死牛。老木匠生氣了,破口大罵道:操你娘王完三!你活是害人,死是個惡鬼!再起,還起不動。木匠沖天大怒,噗!往掌心吐一口唾沫,豁朗朗拎起地上的大斧,甩過頭頂,是要殺人了。王完三娘望著老木匠,啊耶,她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喊叫,卻連忙捂住了嘴巴。木匠把一對雷公眼惡狠狠地瞪著她。轟隆,那把大斧子殺進了門板里,鋒利的斧口,顫立不倒。
操你娘的!鬼都怕惡人!木匠叫罵著。
吃不住它,它就吃住你!木匠死瞪著完三娘。完三娘嚇得哭都不敢哭。
吐噴一口濃痰,木匠扯嗓呼道:多把人手!你娘的個×,多把人手啊!生產隊長徐三爹學道:王麻打狗,多把人手啊!話音剛落,就又增加了幾雙手。傻子也擠進去湊熱鬧。捧頭的,抱腰的,抬腳的,足有十幾二十雙手,七七八八大家一呼而上,似乎都帶著一股沖天的怒氣。壯漢王完三這才被惡狠狠地抬了起來,但他架在棺材口上,那紅大的尸身豎架在棺材口上,硬挺挺地,死活不肯下落。將軍身板王完三又壯又長,四方都靠,薄板棺材嫌窄嫌短,承不住地吱呀呀叫,大伙兒把王完三的腦袋先放進,木匠揮起斧腦照準王完三翹上天的大腳:操你娘!操你個娘!斷喝著,咬牙切齒地磕砸,死人骨頭吱嘎嘎響,像頑強的栗樹段,但終于被砸斷了,不甘的王完三斷腿落棺,墊尸的石灰騰空而起,轟出一道嗆人的白煙。塵埃尚未落定,王完三娘的哭聲炸起,瓢潑的豪雨一般,她像一只挨刀的雌豬……
藥死的!
傻子不著邊際地叫了一聲。
毒死的!傻子重又喊道。
一股煞煞陰風像是被傻子喚來的,又涼又冷,又濕又粘,它像一場寒霜驟然降臨。正黃昏時分,堂心屋里的蠟燭煤油燈三盞滅了兩盞,剩下的一盞搖曳如鬼火。王完三娘的哭聲更加撕肝裂肺呼天搶地了,一群跟哭的女聲拖耶耶的像老長的裹腳布,卻又斷了,接不上氣似的……接著又哭,接著又斷,接著又哭。堂心屋里暗下來了,整個天空暗了下來,整個人間暗了下來,黑暗的乾坤袋吸去了全部光明,鋪天蓋地純潔的黑暗席卷著小賭莊的堂心屋,席卷了整個小賭莊。我什么也看不見了,我直打哆嗦,我嚇得心兒都跳不動了,我站在薄板棺材一側如墜汪洋中,我感到上下牙齒齊心協力打擺子。堂心屋瓦檐上的雨點兒劈里啪啦拍打,出殯的爆竹就在這時狠命地炸響,滿地亂蹦的爆竹引動了大家雜亂的腳步,哀嚎的哭聲尼僧念經般擰大了音量,隨之而起的是一張又一張的“上路錢”,黃紙四散飄飛,飄飛四散,有一張蝴蝶一般撲上我臉,涼得冰心,燙得似火,我大叫一聲“奶奶——”
奶奶——大門口奶奶——我叫道。
黃裱紙“上路錢”從抬棺起點開始拋撒,從堂心屋穿過大門口,從大門口弄堂繞經過梔子花樹——我家的比豐收的稻堆還龐大的梔子花樹。老堂心屋——大門口弄堂——梔子花樹下——這是一條小賭莊歸人的必經之路,也是小賭莊去者的必由之途。銅鑼臉盆敲出“鐺”的一聲,第七張黃裱張開蝙蝠般的翅膀,飛起,然而被雨點打落,淋濕的蝙蝠飄過我家大門口弄堂,我感到那是王完三向我扇來的一個鐵扇似的巴掌。那會兒他還停在門板上一動不動,傻子偷偷拎起那只死黃的大手給我看,我嚇得直想哭,但是哭不出聲,我跑到一旁找我奶奶,我需要奶奶的懷抱。但我找不到我奶奶,我奶奶大門口不知去了哪里。
是我奶奶幫王完三換的“小殮”(內衣),是她老人家給王完三親手穿的“上路衣”。奶奶幾乎給莊子里每一位死者“換小殮”,穿“上路衣”,這是她老人家的一項絕頂“手藝”。王完三死后,奶奶把這“手藝”徹底地廢了。
奶奶不知去了哪里。
九
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夏日的午后,大門口弄堂里安靜得能聽見蒼蠅蹬腿,那時梔子花的香氣像一只膽小的麻腳蚊子,陰氣森森的弄堂里飄浮著涼水似的憂傷涼意。
奶奶睡著了,奶奶在那張泛著冰涼滋味的紅茶色竹床上睡著了。那時我臥躺在奶奶的胳肢窩下,我三番五次地強迫自己睡去,可我怎么也睡不著。奶奶手里的大芭葉扇還在搖,奶奶睡著了大芭葉卻還在晃晃地搖動。奶奶的一雙眼睛安詳地閉合著,幾乎看不見上下眼皮間那一條縫。奶奶的眼睫毛也安詳地靜立著,像歇腳的蛾子翅膀,靜靜的迷人。
奶奶年輕時一定很溫柔很美麗,奶奶睡中舒展而溫柔的眼袋就是很好的證明。奶奶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一些褐色的老人斑,老人斑在弄堂涼涼的空氣里有一種別樣的慈祥。奶奶的鼾聲很細,幾乎聽不到聲息,奶奶的鼻翼在均勻的鼾聲里輕輕翕動,奶奶鼻孔里呼出如蘭的溫馨氣息輕輕拂動著嘴唇上艾絨一樣的茸毛,我的羞愧我的羞恥我的一輩子也走不出的羞恥與慚愧就是從這時開始的。梔子花的香氣痱子一樣使我心頭癢癢,越撓越癢越癢越撓越抓越癢越癢越抓……鴉雀無聲,鴉雀無聲……我的不能止癢的右手就在這時伸向了奶奶的胸脯子,我的十三歲的探尋與放肆的罪惡的小手就在這時伸向了我奶奶的乳房……
十
十三歲的李秀蘋怯怯地走進了大門口。
全家下放到小賭莊,她是街上下放下來的地主婆的女兒。她說話并不吵嚷可是卻得了個“鴉雀”芳名。三個女人一臺戲,三個小女伢子唱一臺小戲。小女伢子喜講喜笑,莊里人統稱為——嘰嘰喳喳的山鴉雀。一定是因她母親的緣故吧。親愛的,她母親的鼻尖上有一顆皮下痣,綠幽幽的占駐著,上甘嶺上的它蕩漾著梔子綻蕾的顏色。
“我要不是這一顆呀”,鴉雀媽媽摁著柔挺的鼻尖,地主婆點著鮮嫩的綠點兒說,“要不是它呀,那一年我多一半跟孫先生副官騎馬走啦呀。”
當年孫中山的隊伍扛槍打過三河香,她說她立在街頭家門口看啊看。她看見孫先生的副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在竹筍子似的人叢里發現她,跳下馬來把她打量了又打量。
乖乖,那你不差點兒當了皇娘娘國母啦。徐三爹定定地盯著鴉雀的娘。隊長目光專注地撫摸她那翠綠色的制高點。
五月的梔子樹更多的枝頭才打滿了翠綠朵兒。鴉雀來討梔子花戴。大門口領著這女孩圍著稻堆般的大花樹轉,大門口盡摘些開過頭的給她。大門口說:開開來的香呢。鴉雀低頭看那開了七層的梔子,外沿兩層老菜葉般泛黃了。鴉雀說:大……奶奶,我想討朵青朵兒呢。雅雀差點兒叫了“大門口”。大門口便不準摘了,猛打一下她的手,大門口說青朵兒還沒開呢!說再青的朵兒也會開成老朵兒!大門口熱愛著它的梔子花樹,整個小賭莊都熱愛它。一年開三季,季季白花滿枝頭。大門口希望她開滿枝頭再摘——像生產隊豐收后茁壯的稻堆堆滿了再分。
我偷偷折了枝梔朵兒塞給鴉雀,鴉雀把它插在一只洗得亮黑的墨水瓶里。鴉雀的小房間干干凈凈的,涼涼的,她外婆的遺像在一只黑木箱上瞅著我們。鴉雀說他外婆是一位跟省長一樣大的大官的夫人。鴉雀說她外婆和她一樣最愛戴梔子花。油燈燈盞一樣大的墨水瓶瓶口上,那枝梔朵兒能開上七天,之后我再偷來,一直把鴉雀和她課本書都染得香香的。有一天上學的路上我啃著冷山芋噎住了出不來氣。我哽得直翻眼白差點兒哽死了,急得小鴉雀拿小手兒直拍我耳刮子:你不能死呀!
大牛,我舍不得你死!
鴉雀剛發起的小奶子比我弟弟的小墳包還要塌,那朵奶頭子向里害羞地洼著怎么叼都叼不出。在梔子花涼涼的香氣里在大門口弄堂陰氣森森的香氣里,鴉雀把小小的一只桃蕾慷慨地捧與我:你想吃,就吃它一口。我貪婪地捧著它,如捧住一輪初三四的月牙兒,我輕輕地舐著它,如噙含一朵三四月間的梔朵兒。后來當真有了淚水般的汁液,鴉雀的那一滴比梔子花蜜還要甜,比掛露的“琴三”還要動人。
十一
有一種花芳名“琴三”,俗稱三鴉雀草。
它是一種絕世而立的植物,只生長在你家鄉三河香小鎮特有的野花。它在大水漫天的暮春里姿態搖曳地探出水面,在水渠,在塘面,在稻田,在三河香所有有水的地方。它浮出水面的日子,一定是個久雨初晴的開端,它像一支不甘蟄伏的春筍,在雨點的沐浴下急于躍現水面。然而它像黛玉一樣命短,從一朵開到三朵生死三晝夜,三個晝夜是它的一生四季,美麗生命的絕唱。徐三爹說它們是天地間的尤物。你看它小小的莖白嫩白嫩的,像一位沐浴出水的赤裸嬌娃,卻并不示弱的舉著三朵梳齒狀綠而微黃的葉子,白而不腴,瘦而不嬌,它只是一株并不起眼的野草。有風的月夜,從波光粼粼的水面傳來二胡般凄涼而柔美的音樂,樂音是那么纏綿哀怨而凄絕,像一個飽受幽怨的女孩臨風憂傷的唱誦。風是揉動她琴弦的玉手,雨是撥動她琴弦的指甲,風又是它的樂音的鼓舞者,雨又是它的樂音的葬送者。“琴三”奏響的夜晚必定有風,必定有雨,雨過的晨曦里,你打著赤腳再去尋找,小賭莊的晨光里你最多只能尋到“琴三”殞損的殘枝敗葉,一如承過一夜云雨之后的麗人。有一些散漫,有一些悲涼,有一些慵懶,有一些凄婉。
趙鴉雀告訴你,她媽媽在懷她的第七個月就已預知她是個女孩子,是三鴉雀草透露了她是個女孩的秘密,媽媽討厭女孩子,可是做掉她已然來不及了。當撕開的三鴉雀草的花蕾處露出一股血樣的紅絲,這便是一個兇兆了。徐三爹曾經說,你那被蜜蜂蜇死的弟弟就是這兇兆的應驗者。
十二
換小殮是怎樣一個過程呢?我后來請教過我姑媽,我奶奶去世后十數年小賭莊再無“入殮師”,好在我姑媽全承了我奶奶的手藝。其實也很簡單的,我姑姑告訴我說,兩個對手嘛,面對尸首對面坐下嘛,一人一邊嘛,她抓住右褲腿,你捉了左褲腳,兇兇地一把往下一扯。注意:褲子一定要扯到死人腳!再把舊褲兇兇地一扔,拉住生布褲的褲腰口兒,一人捉一只腳,把死人往上一抬,再往死人身上一兜就成了。
給王完三換小殮本是男人的工作,但完三尸首脹大唯徐三爹一人肯硬著頭皮干,想來想去少一個對手,完三娘提議說還是請大門口來吧。我奶奶少不得坐到停了王完三的門板的左側,她想完三平時有點兒瘸腿右腿打彎。我奶奶跟徐三爹配合把死鬼完三的舊褲兇兇往下一扯,不待一股潽飯湯樣的腥臊氣泛上來,跟手就是一兜,立即套上了土黃色的生布褲子。徐三爹完成了任務,我奶奶拉那褲腰卻怎樣也兜套不了,她心想怎回事呢,一傾頭發現那里豎著丑陋一物堅挺地斜向她這側,斜壯的壁樁上長了只獨眼,周遭生長了怪怪的鼓包,像凸出的松樹癤……這一根掛住了褲子……我奶奶生平第一次未能完成任務,大家看見她扔下“小殮”轉身逃了。
王完三的上路錢一張接一張飄飛在大門口弄堂,蝙蝠般呼扇著翅膀撲到我的臉上打耳光子,我找啊找啊尋啊尋啊尋,望穿弄堂都找不見我奶奶大門口。斥屬雞的,逃遠點兒啊!堪輿的地星說王完三斥屬雞的。我奶奶正好屬雞。
大門口怎么跑了呀?徐三爹問。
我奶奶顛著小腳跑:屬雞嘛,我得“躲星宿”去。
小賭莊一帶的風俗,“躲星宿”得避到一個遠得聽不到喪禮“進材”的爆竹聲的地方去。
二十三年后的今天,我始終都不清楚奶奶當年躲到了哪里,不知她老人家躲到哪里才能躲過王完三。
十三
穿過奶奶白發的我的手,穿過奶奶大襟褂子扣鈕的我的手,那是一朵忠實體貼的布鈕子,奶奶一針一線縫就的像只小豬奶兒,哦,它更像一粒初生的梔朵兒,解開它我很費了一些周折。其實也不是它有多難解,問題是我的手顫抖。我的作案的右手在顫抖著,我的動作使奶奶的呼吸不均勻起來,奶奶手上的芭葉扇晃晃地一歪,似要停止搖動了,我趕緊收回賊手,我趕緊閉上賊眼,貓一樣蜷縮到奶奶的胳肢窩下裝睡。
奶奶腋下的味兒說不出的好聞,有股溫暖的夏天的梔子花氣息。梔子花溫暖而清涼的家常氣息讓我甜甜欲醉。我在心里罵自己,恨恨地罵自己。不怕丑,不要臉,狗屎蛋,無恥的狗屎蛋!狗屎蛋不怕丑,不要臉的狗屎蛋。但狗屎蛋居然又蠢蠢欲動了。
這一回狗屎蛋的手兒觸到了奶奶溫馴的乳房,狗屎蛋的心臟在這個夏日的午后成了舊柴油機的活塞,咚咚地跳著不止跳到了嗓子眼簡直要跳出心窩了。奶奶的乳房皮沓沓的涼絲絲的滑爽爽的,手感像一只曬癟了的旱南瓜,更像太陽曬得脫了水的一捧癟蔫蔫的梔花瓣。
涼風習習的大門口弄堂里密密的汗珠在滾動,寒意森森大門口弄堂里聲聲喘氣像狗張嘴。
奶奶的芭葉戛然停止了悠悠的搖動,它直立住了,就像魔術師手中立而不倒的竹竿。與此同時奶奶因呼吸拂動的上唇毫毛也靜止了,硬錚錚地仿佛被正午的陽光曬蔫的秧苗。奶奶的眼睫毛像歇腳的蛾翅突然振翅起飛,眼前有路不回頭身后有余忘縮手,狗屎蛋連抽手都來不及了……
十四
王完三來討梔子花。
放午時分他剛犁完田,把水牛放到齋塘“打冷”去了。回家吃中飯前王完三滿是兩腿泥地杵在大門口弄堂的南盡頭,他被太陽曬矮了的黑影子在我家稻堆大的梔子花旁,短矬矬的像被鋸去了一截。
我奶奶手端山芋碗走出門問完三:摘了你往哪塊兒戴呢?
王完三摸摸頭,他剛剃了頭,四周的頭皮青光光的,也夾著沒剃凈的毛樁,像剛剛被砍了柴的亂山岡。
王完三摸摸頭說:我夾在耳朵上吧。他表示就像平時夾紙煙那樣。
我奶奶圍著花樹轉摘了幾朵遞給他,又憐惜的掐了一朵綠如翡翠那樣的骨朵。王完三看看說這綠就像鴉雀娘綠鼻子的那綠。說完嘿嘿地笑了笑,王完三的笑黑瀆瀆的,就像母親刮下的鍋煙子。母親扛鋤上山刮了草皮,再回家刮鍋底上的鍋煙子。
母親正在門前刮鐵鍋,鐵鍋一冠墳般倒扣在地上,鋤頭口一推一拉嚓啦嚓啦響,地上黑煤似的一個圓圈兒,現出一個土黃的大太陽。
奶奶轉過身去一聲不作了。大花狗搖著尾巴直跳直跳咬奶奶手里的冷山芋。
王完三不要那翡翠般綠處子般的綠骨朵。
他退了一步說:要開開來的,開開來的香死人呢。
完三又問道:日中了還沒燒中飯鍋嗎?
把冷山芋給了狗,奶奶轉過身去一聲不作。
完三見我傻愣在弄堂口,便略微跛著腿踅過來說:小大牛,我把你小屌子割下來。完三邊戲著我邊回頭望望我奶奶。
我伢站著別動。我奶奶教我不要怕。
有本事割噻,我看你敢!我奶奶黑了臉。完三伸了伸長厚的舌頭。
后來我沒見他把梔子花像夾煙那樣夾耳朵上。我發現完三娘倒是戴了兩朵,盛開的梔子花正好遮了完三娘頭上的一部分癩痢,完三娘從大門口弄堂走過時,那一陣香氣使得奶奶連忙捏住鼻子。
那天中午時分王完三大手鉗著梔子花,笨拙著非要給我奶奶戴上一朵。奶奶那天梳的是個纂兒,但是沒像完三娘那樣拿網巾網住。奶奶圓如拳頭的纂兒上平插了一根銀釵針。
母親吃力地將鐵鍋安上灶臺,黑手端盆濕衣走到梔樹旁故意“啊咳”了一聲。母親想想,回身把那個鍋煙子黑太陽用腳踏出一個豁口:完三還不回家吃中飯去嗎?你那死娘要喊你回去脹飯了。
王完三就像沒聽見,他癡癡地看著我奶奶戴花。
十五
那天中午她又敲門來了。一閃身鉆入了你租住的破屋。她的又一個物件你幫她打撈了。是一只棉質的平角褲,你遞與了她。
坐下和你聊了一陣兒,趙鴉雀說她要去上班了。你問她上的是什么班。她笑了一下說你以后就會知道的。臨出門又扭頭問道:你可會照顧我生意呔?
每天都有男人的腳步聲往三樓跑,在你頭頂,就像一些狂歡的野馬蹄子,把樓梯都踏低了。近水樓臺,你終究還是照顧了鴉雀的生意。
鴉雀和你熟悉了,有時你喚她下樓來做飯給你吃。系上花圍裙鴉雀說她就像你老婆。你抱抱她咬耳朵說:我老婆是可愛的小婊子。鴉雀辯解說她從前根本就不是婊子。你說嘻嘻這是廢話嘛,所有的婊子從前都不是。就像所有的人今后都得死。
鴉雀十三歲那年,還是個初中一年級的學生,小女生愛笑愛跳,是“三河香”初中舞蹈隊的一朵花。娉娉裊裊,豆蔻梢頭,一棵清純的三鴉雀草。在教室,在操場,在放學的路上,趙鴉雀的歌喉如一只百靈,百靈鳥的嬌音縈繞在“三河香”的溝溝崖崖,田田地地,枝枝杈杈。是個夏日午后,鴉雀與鄰座下課打鬧,鄰座的魚形小刀進了她半圓形褂子口袋。魚形小刀上編了塑料小蝦,煞是調皮可愛。“小魚蝦”跳進了小潭,鴉雀一愣,上課鈴聲已響了。兩天后,可愛的“小魚蝦”連趙鴉雀也覺得是自己的了。班主任吳老師在一個午后突擊搜查,所有的書包被要求交到了講臺上,仿佛一場重大考試唯恐作弊。
吳老師抄著手在課堂上不緊不慢地踱步。說不少同學反映丟東西了,比如某某的一把小魚刀不見了,誰撿了請主動交出來現在交出來還不算偷。吳老師說愿意相信班上每一位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孩子。
全班面面相覷鴉雀無聲。鴉雀說她幾次想站起承認,但僥幸這個小蹄子誘惑著她。鴉雀的屁股終于沒離開板凳。書包被全部送進老師辦公室,結果出來了,結果證明僥幸心理有時很“幸福”,鴉雀什么事也沒有。那把小魚刀最終現身的地方連鴉雀也不敢相信,居然在廁所的糞池邊找到了。班主任為此還幽默地說魚游糞池遭蝦戲嘛。
鴉雀清楚地記得是星期三吳老師通知她值日。被叫進辦公室,午休時分的教師辦公室跟水洗的一樣,空無一人。鴉雀一般情況下叫吳老師“姐夫”,鴉雀的一個堂姐嫁了他。
姐夫對走進來的趙鴉雀微笑,趙鴉雀就也笑了一下,趙鴉雀叫吳老師,又改口喚姐夫。老師加姐夫示意單人床床沿,說坐啊,坐。趙鴉雀怯怯地不敢靠近那張掛了白紗蚊帳的床,她注意到那一對鎦金帳鉤晃來晃去。相持了好一會子,問了問學習情況,后來終于提到了“小魚蝦”。這時姐夫不笑了嚴肅了一本正經了。這是偷竊行為你知道嗎?公布了將會毀掉你的一生!僵住了笑,凍僵如小蛇,發抖,接著低頭流淚,鴉雀想起媽媽連一把削筆刀也不給買,越哭越傷心了。
姐夫遞只手帕給趙鴉雀,然后很自然地一把把她攬進了懷里。鴉雀緊張得直哆嗦,那天掙脫了。但是搜查又開始了,全班面面相覷,鴉雀的書包第一個被送進了辦公室。鴉雀對你說,第三天午后她咬咬牙下定決心敲響了吳老師門。
十六
那夜黑得伸手看不見梔子花。
通向大門口弄堂的我家的老后門被打開了。只聽吱吜一聲里灌進了一股風來,噗,煤油燈盞被吹滅了。
我去吧。我感到母親在黑暗中壓低喉嚨,還抖了抖手中的布袋子。
小大牛的娘,我去!奶奶的口氣更加堅定。奶奶說著把那只補了許多四方補丁的口袋折了幾折,夾到了胳肢窩下。母親又強著說了一遍我去吧。奶奶低聲下命令道:你在家帶伢。黑暗中婆媳兩個商量著,她們就像爭著去請客送禮一樣。
早稻上床以后,小賭莊生產隊的稻堆堆得高而圓,像一個壘起的皇上的墳堆。每過一夜都會被扒出一個豁口來,就算蓋上石灰印還是不管用。叫誰看都看不牢,最后徐三爹只好把看稻堆的光榮任務交給了王完三。將軍的身板,除了你還有誰勝任?徐三爹給王完三豎拇指鼓勵,將軍身板,完三同志包公黑臉不認人。完三嘿嘿地笑。完三讓完三娘給他洗了麻,完三坐堂心屋的老木凳上吐口水搓麻,搓啊搓他屁股后面長了一條棺材長的麻鞭子。
完三你看稻就看稻,帶根麻鞭子干么?
麻鞭子不長眼睛專抽他娘的賊背心……王完三笑得黑瀆瀆的,揮鞭一甩,泥地上頓起一條深溝。
那夜黑得伸手看不見梔子花。
我奶奶手摸著后門進了家屋時,我朦朧中發現奶奶是敞著懷的,奶奶那藍布大襟月褂兒邊掃掃的,打了許多四方補丁的口袋不見了。黑暗中母親對奶奶很不待見地嘆了一口氣。母親嘮叨“我去恐怕就成了”。我奶奶慚愧地掩掩大襟褂子。顧前顧不得后,奶奶后腰的白肉上有道道細紅的鞭痕,一時間家屋中有了血腥氣。三四道出血的細溝在肉身上,家屋中鋪開涼麻的氣息。奶奶不作聲爬上了灶間的幾條栗樹扁擔搭的床鋪。栗樹床面板賣了給父親買藥吃了,吃藥的人不知去了哪里了?
不久我聽到大門口弄堂響起悶悶的咚的一聲。舔著舌頭辨辨肯定不是麻袋和稻谷糾纏的迷人細響。是紅心山芋落地發出的凄涼轟鳴。吱溜一聲,我聽見夢中的弟妹們放了一泡像嘆息一樣的山芋屁。
次日清早我一溜下床就奔向弄堂。南北走向的大門口里什么也沒有。午后熱得大花狗拖腸子般地吐舌頭,奶奶熱得汗濕全身卻死死地掩著大襟褂子。我聞到大門口弄堂有一股血腥的梔子花香。
王完三娘罵上門跟我奶奶吵了起來。完三娘罵奶奶:大門口呀,不曉得丑呀。完三娘罵我奶奶:拿下面的嘴,換上面的嘴呀。莊子里好多女人都圍到大門口來看熱鬧。把我家的大花狗都咬累了。把梔子花的香氣都攪亂了。我奶奶氣得掉著淚,我奶奶掩住大襟褂子回完三娘:抱草牛都不吃。自家屙,自家吃。豬狗都不如呢。
完三娘像瘋子一樣地沖上來,跟我奶奶扭成了一團。
我問傻子什么是“自家屙自家吃”。
歪了歪腦袋,傻子說:狗子拉屎狗子自嘗么。傻子笑我連這都不曉得。
十七
大花狗真會挑地方憩息,南北走向的大門口弄堂涼風習習,黑白花的大花狗睡得好甜好香。大花狗本和黑子是一對兒,黑子死后它好像變得傻了一樣,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它把嘴巴像粑一樣地緊貼地面,兩只耳朵像蝴蝶開合的翅膀,它的大尾巴搖一搖晃一晃,仿佛模仿奶奶手里的大芭葉。
芭葉扇又晃晃地搖了起來,奶奶的白發在涼風的鼓動下漂浮而且閃亮,奶奶嘴唇上的細茸毛極有韻致地倒伏,我裝睡在奶奶的腋下假假地打著呼嚕,我發現睡著了的奶奶面部平坦收起了眼袋,連淡褐色的老年斑也似乎散發著梔子花馥郁的香氣。我看見奶奶的金蓮小腳輕勾了一下,向上又勾了一勾,奶奶是在做夢吧,奶奶一定夢見爺爺了,奶奶在夢中見到了爺爺一定很幸福。
爺爺是在我出生的當夜去世的。臨去的那夜,奶奶跟一群老女人給爺爺穿上路衣,爺爺僵了身子胳膊卻做磚做瓦般地亂舞著,嘴里不住地說著:我要走了嗎,我要走了嗎,我大孫子怎還沒來?
爺爺急急的口氣仿佛要出門去做窯。爺爺終于沒能見到他大孫子我,但在我奶奶這里,在我奶奶的身體上,我想我和我爺爺相逢了。爺爺做磚做瓦的大手一定無數次地撫過我奶奶溫柔的乳房,爺爺的嘴巴呢也一定無數次親啃過我奶奶飽滿的乳房。相傳我爺爺很好嫖,這一點他的孫子把他的“優秀”一脈相承并發揚光大了。
小賭莊的男人世世代代當窯匠,“雨生”的窯匠帶著祖傳的手藝去煤埂做窯。跟哪個學的手藝?人問。我狗屁手藝呀,小賭莊的男人回答,雨生的唄。落雨而生的植物遍地都是,三鴉雀似的,小賭莊的窯匠無師無徒。江南之地煤埂煤多窯也多,窯子就更多,相傳長江中下游一帶最美麗妖嬈的女人紛紛飛到煤埂,她們在煤煙裊裊的磚瓦窯周圍蝴蝶一樣地紛飛,喜鵲一樣地撲騰。我優秀的爺爺被美麗的蝴蝶迷住了,鶯叢蝶陣迷得我爺爺忘了回家的路。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小賭莊聚財的男人把大把的錢帶回家為他們的女人蓋房造屋,也在床上為他們的女人犁田播種。但我優秀的爺爺有家難回,他托人捎口信讓我奶奶捎去一些東西——褲子褂子和鞋子。他嫖光了,用小賭莊女人的話講,嫖得只剩下了一副光胯。爺爺下了婊子的床,卻找不到褂子褲子。爺爺罵著婊子:你娘小騷牝,格老子的衣裳呢?你娘小騷牝,是我爺爺的出口腔。婊子捂緊花被子裹住抖抖的裸體,煤埂的冬天冰天雪地,黑漆馬烏的煤在冬天也變成了白色,才出窯的炭一瞬就凍住了,婊子的賣肉生涯也不易。婊子對我爺爺說:大爺你把欠賬還上,我就讓你出門。我爺爺說:不就欠你幾個屌錢嗎?何苦不讓人回家!婊子說:大爺您說得對,幾個“屌”錢——可是我們脫褲子錢呀。婊子說你以為我們容易嗎?冰凍呵呵的臘月天,誰不想回家過年!
我爺爺深思了一下,光著身子出了窯子門。
爺爺回到小賭莊時,身上裹著一條蔽體的稻草裙。當爺爺禿身穿一條稻草裙回到了大門口時,我奶奶上演一出小賭莊版的《金叉記》,手握雪亮的鋼叉一妻當關守住大門口,堅決不讓我爺爺進門。莊里的婦人們議論說大門口原來是個母夜叉。徐三爹他們都過來勸說:好歹是你家男人,你要罰他可以叫他跪踏板嘛。相持許久我奶奶終于嘆了口氣,令爺爺扔掉沾有煤埂蝴蝶騷氣的裙子才讓進家。這還不算,我奶奶將兩塊火石沒好氣地扔給我爺爺。你娘小騷牝,我爺爺打著出口腔伸手要接。我奶奶卻搶前一把奪回了。我爺爺以為我奶奶要送稻草裙見火頭君,閉上眼睛想燒了也罷。可是我爺爺感到襠下升起一股熱風,呼呼地又暖又燙。啊呀你娘小騷……點火燒窯啦!那一團黑糊糊茅草很好燒,比一點就著的松毛還好燒,可憐我爺爺捂住下面就地打滾兒。多年過去了莊里人談及這壯觀場面,都說還記得那年臘月大門口家那一股肉香。徐三爹說他們是老母豬記得千年糠,他娘的忘不了卵子香!
據說一場手忙腳亂消防撲滅之后,我爺爺少不得雙膝一彎跪了下去,他跪在我奶奶花床前的踏板上,踏板疊加了一只根根排骨般的搓衣板,我爺爺跪倒在搓衣板上口占保證書:徐湯氏,你娘小騷牝,老子向你保證,自今往后不再嫖了。我奶奶故意歪了身子不看我爺爺,喝審道:狗改不了吃屎,你要再嫖怎辦?我爺爺說:你娘小騷牝,徐湯氏你買把雁鐮刀,老子二兩肉摸根子割給你!我奶奶流著淚側身睡到床里側,把床前邊讓給了我爺爺。據說我爺爺看見我奶奶白花花的屁股,又聽見一陣微聲抱怨:家豬餓得哭哼哼,你在外面打野食。我爺爺放下憂愁臉,又罵了一聲你娘小騷牝,接著有人聽見他老人家大叫一聲:我親親的大門口……
我終于將奶奶的褂紐兒解開了,我的膽子比我腦袋還要大,我竟然將我奶奶的洋布褂子解開了,奶奶的乳房,我奶奶癟癟的奶子像一對兒土灰袋,在我十三歲的眼睛里哀愁地燦爛,涼涼地喜悅。那一刻,我的眼睛里滿是激動,滿是歡樂,是痛苦,是憂傷,是害怕,是悚然,是驚喜,我終于見到了,我夢寐以求苦苦尋覓的我的生命的泉源。
十八
那時我還不到半歲,半歲我已有了驚人的記憶,母親的奶水總是不足,母親的乳房是干涸的泉,是荒蕪的河,是露底的井,我怎么吮也沒有用,我無牙的小嘴再怎么吸也只能吮出帶血的苦汁。我便哭,歇斯底里的哭,我便喊,撕肝裂肺地喊。母親就嫌我,母親就厭我,嫌我這個“吵人鬼”,厭我這個“哭夜郎”。你再哭,就把你扔齋塘喂魚!這是我母親說的。吵死人,再吵拖山上喂豺狼!
母親揚言要將我埋掉,像埋胞衣一樣地埋掉。我剛被生下時據說小臉蒙了一層胞衣,帶血的一層肉皮兒,滑里滑唧的,我奶奶揭下滑里滑唧的胞掀開我一聲嘹亮的啼哭。我奶奶拍拍我的肉,眼睛里全是笑,又抖抖那帶血的胞衣,接著就哭開了。我奶奶哭道:老死鬼也,緊趕慢趕你還是沒趕上啦!是哭我爺爺,我爺爺剛死還停在門板上,我們家兩扇大門卸下一扇停著他老人家。爺爺盼他的大孫子據說動機不純,徐三爹的傻子兒后來對我講:你爺爺最愛吃胞衣,吃胞衣最能壯屌子。我氣得亂跳,賞了傻子一巴掌。
我爺爺埋掉了,我弟弟也埋掉了,我的胞衣也埋掉了,大家都入了土,我的母親,我親愛的母親也要將我埋掉。母親,您埋我一定會埋在多年后埋弟弟的小冢的位置吧?那樣后來的弟弟就不孤單了是吧?我知道您是極討厭我極歡喜弟弟的,聰明的弟弟小小的,裹著你的貼身的襯衣的小尸,他被徐三爹從糞箕里拎出就要落坑時,你瘋魔一般拼死老命地哭號,母親哭道:讓我跟我兒一起走哦,我隨我兒一塊走喔——母親嚷著要睡到那小小的土坑里去。就像后來我父親連哭帶喊滾進鴉雀的墳坑一個樣。
我餓母親也餓,母親餓所以我餓,我餓于是母親更餓。秋天的晚上,山芋還埋在土里,山芋的根須尚在小賭莊貧瘠的貓屎土下拼命地吸吮地汁,貧瘠的土地讓嗷嗷待哺的山芋吸斷了黃根,吮壞了牙床,然而沒用,土地無汁,土地干癟,土地干涸……我終于在饑餓中抓住了乳頭,這一回是母親破天荒地送進我嘴里的,這一回是母親主動地溫柔地獻入我的嘴里的,但這一回讓我嘗到了決裂的拒絕的滋味。又痛又辣又咸又腥又苦,這人生一般的俱全五味。我可憐的小嘴吐都來不及,就像無數把怪異的小刀扎進了唇舌,讓我痛讓我辣讓我咸讓我腥讓我苦……
母親的乳頭上涂滿了辣椒食鹽和黃連,還有豬苦膽,母親要叫我斷奶,母親要叫她不到的半歲的兒子永遠地斷絕他生命里與生俱來的牽念和想頭,熱戀與至愛。苦啊,咸啊,腥啊,辣啊,難道這就是真正的生活味道?這就是母親要向不足半歲的兒子昭示的人生的況味?
我拚命地咬了母親乳房一口,用的是“吃奶”的力氣。母親痛得大叫一聲,一大巴掌把我打倒在地。
十九
趙鴉雀坦然地把一對乳房獻給你,你吃不夠喝不夠戀不夠愛不夠把玩不夠,最后你干脆把腦袋埋進她深深的乳溝。你使出吃奶的力氣吃奶:怎么這么香?甜甜的,腥腥的,怎么這樣地香?
如果不吃奶,就不會有人類。你說。
鴉雀說她斷奶以后就被一個問題困擾:我是從哪里來的呢?始終不得其解。她忍不住問媽媽:我是從哪兒來的?她媽回答說是撿的。她問在哪兒撿的?她媽說在田畈草窠中撿的,你爸用糞箕馱回家的。她想了想又問,那草窠里的她是從哪兒來的?她媽說恐怕,恐怕是要飯的女人丟下的。她便問她在要飯的女人那里是從哪兒來的?這丫頭打破砂鍋問到底。
鴉雀家養了兩頭豬,一公一母,頂了真來說是不公不母。那天叫來了剃頭匠,剃頭匠那天拎著剃頭箱不剃頭,不務正業地抽出刮胡刀來“割豬子”。鴉雀就躲在門后,只見那剃頭匠蹲下把一把窄鋼刀推磨得明晃晃,還攥根頭毛放刀口吹氣,噗,一吹兩斷了。爸爸捺倒那頭五六個月大的小子豬,剃頭匠扭辮子般扭起小子豬的尾巴,小子豬被拎起兩腿懸空了,只見那把窄剃刀寒光一閃如飛一切……嗚——啊——小子豬把糞渣子都喊了出來。鴉雀看見它后部的下面流出了血,一大朵一大朵往下墜著,紛揚如花瓣。鴉雀看得心痛,鴉雀感到心尖尖兒痛,鴉雀可憐那可憐的小子豬,她嗚嗚哭起來并要沖上前搶剃頭匠的剃刀。媽媽氣得不行上來就是一巴掌,趙鴉雀的眼睛里被打出了漫天的金子。滾一旁去!死丫頭片子真好臉?!厲聲命令:還不死到田畈打豬草去!
拎著幺籮來到田畈打豬草,趙鴉雀沒精打采著想哭,為什么要割下小豬的“子”呢?小小的黑豬犯了哪樣罪?被割下了“子”它還能活嗎?后來鴉雀想得累了,便在紅花草叢里尋找,低下頭尖著眼尋找,媽媽說我是撿的,那么說,我也會撿到小娃娃的。但是情況很沮喪,田畈里深淺草窠里找了一百二十遍,也尋不到一個要飯的女人扔下的娃娃。要飯的女人都到哪里去了?難道她們的娃娃都已扔完了?后來她就看見一對狗兒在紫云英盛開的田里“連筋”。兩條狗子先是追逐著跑,一條追著另一條。然后它們停下相互撕咬戲弄,接著一條翹起了尾巴,另一條伸舌頭舔它的屁眼兒。趙鴉雀在紫云英叢中看呆了。狗們連筋時把后腿纏在了一起,發出一種似哭似笑的嗚咽聲,趙鴉雀經常和莊里的孩子看見狗連筋,要是男孩們攆來了狗子會拼命地往各自方向扯,那時的兩條狗子像一種長了八條腿的雙頭動物。說不清為什么,趙鴉雀覺得自己很喜歡看狗連筋,比看電影還要喜歡。趙鴉雀很不怕丑的對你說,看狗連筋看得腿子酥軟,看得走不動路,有一回她正抓著一只小雞喂米,看完了狗連筋傾頭一瞅發現,小雞早被自己勒死了。
趙鴉雀說她終于曉得了門縫里窺到的父母的作為,原來叫“連筋”,同狗一樣的。
二十
鴉雀得了白喉病。頭幾天還跟我玩兒得好好的,說病就病了,嗓子眼說不出一句話來。
徐三爹近乎樂禍地表示:該是的吧。我講老鴉無端拉泡白屎不主吉兆吧。鴉雀娘先是請郎中挑白喉,精瘦得像根干莖的男人挑喉之前,要鴉雀娘綠鼻子屏退左右,郎中看了鴉雀說:鬼在喉上吸著呢。你看像條螞蟥一樣。小賭莊圍觀的人們臉都嚇白了,都自覺退到一旁。挑白喉的關上了鴉雀的房門。半頓飯時光出來時郎中煞白的臉卻泛紅如戲子。挑白喉的揩揩額頭的細汗。呀嗚——傳來鴉雀怪異的哭聲。
看看不頂事,又請來了過陰的女人,青褲青褂的過陰女跳了一陣便唱,唱了一陣子便打哈欠,過陰女人說:我要下去了我要下去了。鴉雀娘綠鼻子連忙上香火插她手丫自燃。過陰女人“下去”后,嘴巴里說出的話就變成了鴉雀的聲音,鴉雀通過過陰女人說道:小鬼呀,一個小毛兒鬼,勒我的喉嚨不放呀。活脫脫是鴉雀尖而細細的聲音,我和傻子等一群小孩在窗外聽得毛骨悚然。小嫩鬼呀,你看他呀身后跟著一條黑母狗呀,還有四五條小狗崽兒呀。過陰女人大叫起來,舞著另一只手好像在驅趕著什么,只聽見鴉雀的聲音叫道:呀,小嫩鬼呀,還帶來了九十七只蜂子,蜜蜂嗡嗡飛呀,呀,呀蜇死我了呀……那根燃燒的衛生香早燒到過陰女人的手叉上了,香灰落了一層都聞見肉香了,嘴吐白沫的過陰女渾然不覺,仿佛根本就不是她的手。
鴉雀娘請人打了墳,鴉雀的墳坑打在我爺爺的墳旁,有大半人長,挖了有半柴筐深了。是我們徐家的老祖墳山,徐三爹說這樣不成的,小女伢子魂鴉雀喳喳,沒日沒夜會把大門口男人吵死的。奶奶去與綠鼻子論理但鴉雀的兩個哥哥揮拳要打架。鴉雀的兩個哥哥如狼似虎。病父出馬了,搖著晃著來到那個大半人長的坑前,父親流著眼淚長條條往坑中一睡。我爸說:不要搶,這是我將來的位置。
鴉雀后來葬在了我弟弟的小冢旁,荒土崗上她挨著我弟弟做了鄰居。鴉雀臨死前托她媽媽把養梔朵的墨水瓶捎給了我。我奶奶發現了連吐口水說不吉利要我扔掉。
病父病魔纏身,母親請來了捉鬼的,是個六七十歲的白毛紅臉老頭子,老頭子一到就盯著我家的大門嚷:有齷齪,快拿鏡子來!老頭子說他瞧見了一個哭啼啼的小女鬼。哭啼啼的小女鬼頸上長個包你看她拿小白手捂著呢。老頭子越說越像,我嚇得直往后縮身子,我說鴉雀,是鴉雀吧。我奶奶把我抱起叫我往地上連吐三口口水。老頭子讓人在我家大門上方釘了一面圓鏡子,又掛了一把帶紅繩的剪子。當晚,老頭子讓母親找來那只給弟弟接狗奶的民國花碗,舀了半碗水,浸上三根帶紅線的針。捉鬼的老頭咬斷紅線道:我三針下去不跟手轉,那就備后事吧。
我家三間茅草屋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本莊的外莊的瞧熱鬧的人們到二更時分才散去,捉鬼的老頭猶然揮舞著桃樹條四處抽打,他口中念念有詞:要的家無鬼,先教園有桃。抽個空狠狠地在我母親的屁股上抽了一下。后來老頭子說鬼鉆母親的臥屋里去了。那天晚上捉鬼的呆在母親的臥屋里始終沒出來。我們弟妹幾個和奶奶、病父都擠在奶奶的扁擔小床上度過一夜。夜半時分油燈被一只黑大的蝴蝶撲滅了。次日早上奶奶拿起民國花碗里的三根針瞧看,變粗了,生了點點紅銹。老頭子堅持說那是菩薩夜里來給病人打針了,不假吧,你看看,三根針都見血呢。
第三天早上,紗布蚊帳子上仍“箭”著三根帶紅線的銹針,奶奶打開帳門喚父親起床尿尿,發現帳窠里撲騰著一只白翅膀蝴蝶,只見它上下翻撲著,翅膀上的白粉子都要撲騰光了。奶奶估量它有“開開來的”梔子花那樣大。病父不見了。
二十一
梔子花蓬勃馥郁的芬芳氣息,伴著大門口特有的習習陰風,飄拂在南北走向的大門口夾巷,向北通向堂心屋收殮亡人的處所,轉頭向南撲到圓圓的稻堆般的梔子花樹上。大門口弄堂的陰風有一種莫名的痛苦的憂傷,憂傷叫我膽大妄為,痛苦使我不顧一切,我怯怯地,怯怯地,終于將奶奶的乳頭含進了小嘴中,奶奶業已萎縮但仍如桑椹般黑紫光澤的乳頭有一股植物的芳香,我吃我吸我吮我咂我貪婪地咀嚼,我放肆的品咂,我細膩地玩味,從左乳到右乳,從右乳再回到左乳,從冬到春從寒到暖,從驚恐到愛憐,從流浪到回歸,從漂泊到歸來,從異鄉到故鄉,生命的泉源,甜蜜的奶香,溫暖的體香,異樣的梔子花根般的甜甜的苦苦的體香奶香,溫柔地綻放在我的臉我的唇我的舌我的喉頭我的心窩……淚水像開閘的洪流洶涌我過早旱枯的眼眶,奶奶敞開的胸脯承接著滔天漫地的淚雨洪流,一如干癟焦渴憂傷的大地承接久違的黑泥酸雨甘霖……
二十二
參加解放軍穿上綠軍裝,走進紅色學校扛起革命槍。
生產隊的土喇叭唱了一陣革命歌。徐三爹鼓勵王完三說:將軍的身板不參軍,棟梁搞糟掉啦!十九歲的王完三去公社衛生院參加驗兵,他哪里想到得脫得像下塘洗冷水澡一樣赤條條。脫得赤條條了還有漂亮的女護士在面前跑來跑去。光著的王完三喉結滾動,大口地咽口水,不覺間下面的一根巍然支得壯觀,像挺拔的電線桿。進入體檢室時王完三想讓它老實下來,他用了很多手段都白費力氣。小護士白白凈凈,臉蛋紅得像蘋果。胸口飽鼓鼓,飽鼓鼓的。王完三窘得不敢瞧看,下面卻更來了興致,更加威武地挺起了一支革命槍。那雙小手軟軟的,輕輕托住那里查點,是要數一數的,兩顆,一個都不能少。另一個護士在一旁記錄。那雙小手使王完三受用得咧嘴一樂,護士紅了臉仰頭死瞪一眼,小白牙兒咬緊了薄嘴唇。但是那支革命槍不識相地往上一翹,像槍桿子似的瞄準了前方的敵人。羞得粉面通紅,革命護士抄起一把閃亮的鋼鑷子,照那挺挺的槍頭咯崩就是一敲。
看你老不老實!護士小聲道。
革命槍上霎時跳起一個紅包,頭部直腫直腫……愣了打一發子彈的工夫,王完三彎下腰捂住它又跳又叫。
二十三
趙鴉雀對你說。
她在田畈打豬草看到狗子連筋,觀看狗連筋使得趙鴉雀的身體內有一股說不出的躁動,趙鴉雀說就好像小蟲子在爬,小蟲子的毛毛腳爬得人心癢癢的,歡歡的,卻又不知癢在哪里歡是為么。我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是怎樣才有了我呢?有一天下午鴉雀放學回家早,發現大門是關著的,門內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她扒到門縫上看,只見媽媽和爸爸赤裸著身相連在一起,爸爸在媽媽身后下手。她不敢看了,卻又舍不得。閉目,然后睜開又看。爸爸和媽媽背著我干一件特別的事,做那件事的時候媽媽的叫聲好像很痛苦,又很歡暢,媽媽發出的那種像哭又像笑的聲音,聽來叫人渾身酥軟。后來爸爸的動作更兇了,媽媽被撞得大叫起來:讓我死吧,弄死我吧!讓我死吧!
十三歲的趙鴉雀躺在紅花草紫云英的懷抱里,在看到狗子連筋的那一刻終于打通了思想,媽媽和爸爸原來是在連筋哩。連筋,連筋,我可以嗎?我也可以嗎?我也會嗎?我也會學會嗎?趙鴉雀躺在紅花草叢里,仰望著藍藍的天空,雪白的云彩,云兒在變云兒在跑,一片追著一片地跑,一朵拽著一朵地跑,一片跑得衣飛袂舞,一朵追得氣喘吁吁,來呀來呀,一朵歪著頭笑。來了來了,一片抱住了一朵笑。一片和一朵成了一團,一團在喊一團在叫,像門縫里透出的媽媽和爸爸的聲音。云彩像狗,它們在連筋,在快樂地連筋……
二十四
大夫讓馬兒褪下褲子,修長的手指拽拽白白的小雞皮,像拉長一根彈弓,大夫略皺眉說,太長了,要個做小手術。你把馬兒牽到走廊上,問他怕不怕。兒子仰頭望望你,往你懷里一靠,說爸我們回家吧。你便把馬兒帶回了家。在公交車上,馬兒咬住嘴唇兒,一言不發。你的心感到很痛。
你實在不想讓你完整的兒子平白無故挨上一刀。再說了,你不也是沒做小手術就過來了嗎?在婚前你很下了一番“蠻”功夫。猴子的眼皮被翻過個兒,死死地勒住整個腦袋,露出的部分發紫,痛得發木,蠻捺活拽,讓發紅的眼皮歸位。你那里的皮,拉長了可以做彈弓打鳥的。困難像彈簧,你還不是做了“過來人”?
到家后,一貫調皮的馬兒,溫馴成了一只小馬駒兒。他聽話地褪下了褲子,你這個馬大瞎父親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兒子的小雞雞。和你當年一樣,小雞雞的腦袋縮在里面像怕出洞的小鼠。你現在想來真不該用當年對付自己的“蠻”辦法在兒子身上自作聰明。用最原始的辦法讓它出了頭,疼痛紅腫流血你是怎么過來的?怎一個“忍”字了得。忍字頭上一把刀,你的那里懸著一把刀。在澡塘,同學們看到你驕傲地昂頭而出,連稱是個奇跡。時隔二十三年,你在馬兒身上如法炮制是采取了一些措施的,你新買了一只小紅盆讓兒子先浸在里面,又找了一些棉球紗布和潔凈色拉油,馬兒是很有些害怕的,瘦瘦的小腿子直打抖,孩子把屁股一直翹盆沿上累得要一坐到底。你讓他翹屁股挺著,不可落盆底。馬兒想退回去,想穿上褲子。你有點兒沮喪,暫停,坐下和他商量。你說馬兒這是你的事。是我的事,爸我曉得。馬兒陰著一張小臉,卻像個懂事的大人。在“小手術”與“土辦法”間選擇,馬兒點頭認了后者。
你動手時,馬兒痛得直哭,但馬兒忍著,甚至還給你講了關云長刮骨療傷的故事。爸爸,女孩子也要這樣嗎?你手上不止,你說女孩沒這個煩惱。馬兒又問,那,做男孩不是很吃虧嗎?露出一點兒辣椒紅尖兒,你連忙捏住了,手上使暗勁推,擠新蠶豆米粒那樣,推不動。馬兒痛得屁股上就著火一般,但沒叫出聲。
爸……做男孩很吃虧嗎?
女孩也吃虧的,你仍然在擠,你說,她們會在其他方面吃虧的。
馬兒痛得尖叫了。啊呀一聲,接著忍住,你感覺孩子上下牙咬得篤篤響。說話能分散注意力,馬兒痛得說:爸,做人都這樣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你住手,往地一坐,你捧住兒子的小臉,你感到你要哭出來了。
你突然“出差”去了。走前你交代過老婆的,馬兒那腫得像爆裝糯米的小腸,你說你記得當年自己也這樣。你讓老婆注意變化,不行就趕快上醫院。你回到家時是一場大雪過后,臘月廿四過小年那天的午后,天空黃懨懨的,馬兒的臉看上去和天一樣。馬兒蜷縮在布店的墻角落。你問老婆兒子的小雞雞好了嗎。你老婆厭煩地回答,好像好些了吧!她很討厭這類事情。
見兒子沒精打采,你說我帶你運動運動打打球吧。馬兒不同意,蜷著身在布店的墻角翻小人書,臉蠟黃蠟黃的,跟這雪后多云的天一個樣。老婆就開罵他,罵馬兒小懶鬼。死懶的鬼,跟你老子一個樣。老婆罵兒子總不忘捎上你,就像搞搭配銷售一樣。她開店賣布也有這勁頭的。馬兒最終拗不過,和你打了近一個鐘頭的球,雪地上一滑,馬兒栽倒在地……
到醫院,馬兒氣息奄奄,和他的小雞雞一個樣。只見那被你“蠻”翻過來的皮膚,緊口襪子般死死地勒住了尿道口,無法尿尿,它通身積水,已殃及陰囊。有一只兩把捉的油葫蘆那么大,黃亮亮的。小雞頭可能已壞死……老大夫長嘆一聲,立起身來罵:你們這父母!是一對死人哪!知不知道你們是在犯罪,孩子的一生被你們毀啦!
在你“出差”的兩天里,馬兒一直無法尿尿,感覺脹得慌,數次跑向馬桶,可是下死勁也尿不出。堵得越來越嚴重,尿液加皮下積水把小雞雞脹成了一只大胖鴿,鴿子在積液中烹煮,鴿子在燉爛。
不成樣子了,腫得頭小尾大,是一只充氣的紫球。仍在漲大。老大夫看看無法,讓護士準備針頭,準備強行刺破。那就是另開一口,將意味著任其作廢。老大夫把眼鏡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救護室外圍滿了醫生護士。老大夫再次觀察馬兒那里,球體仍在飛漲。揩了揩眼,老大夫絕望搖頭。
吩咐醫生:穿刺!
二十五
趙鴉雀還沒醒來,酒精燃燒下的她的美麗眸子越發“騷”氣蓬勃。她就吃你,貪婪地品嘗。趙鴉雀說,“吃”能醒酒的,真他媽的好玩兒,“吃”這東西竟能醒酒。
趙鴉雀罵,他娘的生殖器,老子真不恨姐夫吳老師。
趙鴉雀說她為什么恨媽媽。
初一的第一學期,趙鴉雀發現褲頭上有了血跡,就滿身找傷口,奇怪,身上找不到破的地方,卻流血。趙鴉雀很著急。翌晨她發現血更多了,連床單上都有,像蓋了一顆紅唇印。趙鴉雀以為自己要死了,流血不止肯定是要死的,趙鴉雀哭了起來。媽媽遞來一根怪異的帶子,皺巴巴的,媽媽皺眉道:哎,你哭個屁呀!套上!媽的口氣就像要牲口套籠頭。趙鴉雀極不情愿“套”上那臟兮兮的帶子,那是媽媽用過的,用了無數年,興許奶奶也用過的,說不定還有祖奶奶……凝固得發黑的血跡,女人地帶,歷史的血痕結了痂。
聞到腥味,趙鴉雀想吐。
第一次用衛生巾竟然是老師加姐夫教她的。那天在辦公室,老師用那把“小魚刀”壓制著解了衣服,姐夫先是猴急馬慌的要下手,后來發現了“神州山河一點紅”,他理智地暫停了。隔天姐夫將一袋衛生巾遞給趙鴉雀時,還有一本嶄新的《生理衛生》。姐夫悄悄地遞給小姨子,趙鴉雀聽見老師說:好好學習,了解身體。趙鴉雀接過,紅了臉,轉身跑了。
二十六
我摩挲著那一對干癟的乳房,涼涼的皮沓沓的氣未漏盡的車胎,我開始吮吸它們我希望得到奶水,一點兒奶水也沒有,只有一股涼涼的空氣,得不到奶水我很想咬一口但是我舍不得……大芭葉扇止了搖晃,奶奶驚醒時和飛來的巴掌之間沒有過渡,我的左右臉火辣火辣,奶奶的巴掌像清涼油一樣清涼,然而我辣得抬不起頭來。翻滾下紅茶竹床最初的幾步我是爬開的,我作個矮子狀不敢站立,生怕碰到奶奶惆悵的目光。
我灰溜溜地逃了,一連三天不敢回家。悲涼的夏日,自由的夏日,宇宙的星空是我的房,大地的瓜果是我的糧,小賭莊的曬場是我的床……正午時分的齋塘,男孩子們光屁股一跳下塘洗冷水澡,女孩們盤坐在大楓樹蔭下欣賞男孩子戲水,正午的小南風有時來有時不來就像她們初潮的“月鳳”一樣。女孩子們身子擠擠挨挨著,沒事做就互相翻起月褂兒刮痱子,袒露出后腰窄白的一片肉。倒扣的指甲蓋白白亮亮的,捉住一只痱子輕輕一刮,發出一種輕微的破滅聲,我躲在一旁聆聽著惆悵上癮。
大牛,給你呀呢。鴉雀避過同伴,遞給我一塊鍋巴。我不要命地包進嘴巴猛嚼。
瞧你像餓牢出來的……別噎著呀呢。鴉雀看著我吃。
鍋巴脆,咿,別刮著喉嚨呀呢。鴉雀看著我嚼鍋巴。
咿咿呀呀的,死李秀蘋得意死啦!女孩子們都不跟鴉雀好了。鴉雀扭扭身子說后背上像小蟲兒夾呀。鴉雀大方地撩起了月褂兒后襟,我笨手笨腳地幫她刮痱子。細微的破裂聲如裂帛,我聞到一縷梔枝花的香氣,香得帶一絲絲血氣。一個女孩子發現了我們,阿桂拿手指頭往自家臉上掏羞羞:不怕丑,不怕羞啊……她跑過來把鴉雀的上衣更加撩高,鴉雀急忙一下子扯下,笑罵:小死肉呀,要死了呀。后來阿桂跟莊子里的孩子瞎說八道。說我和鴉雀“不要丑,連筋呢”。
奶奶碾著小腳圍著稻堆般的梔子花樹轉,帶搖帶晃著手里那把綴了邊的大芭葉。青朵兒為何越來越少呢。奶奶悵悵地納悶。我偷偷地掐給鴉雀了,每天清早獻上一大把,帶著露水珠兒,把鴉雀的月褂兒荷包都洇濕了。
我被我奶奶找了回來,奶奶牢牢捏住我的手,生怕她的大孫子掉進了深淵,奶奶平靜的臉孔告訴我從來就沒發生過什么。我心下起疑,真的發生過嗎?這不是我在火辣陰森的正午做的一個夢嗎?大潭里舀過一瓢水,你以為會留下一個坑嗎?無跡無痕,無痕無跡。奶奶與我共守一個秘密,共守一個夢,直至她走進了墳墓。
二十七
紗布帳子里白蝴蝶終于不再撲騰了。
奶奶喚一聲小發啊——我的兒——,長一聲短一聲“我的兒”,把大門口的陰風都喚來了,把梔枝樹都喚得晃晃地搖曳起來了。搖搖曳曳的梔枝樹像一只豐滿的大芭葉扇。母親一聲不作,母親扛著鋤頭上山“刮”草根去。又過了三天父親依然沒有回家。后來在二十里外的一個村莊被找到。徐三爹他們用倒扣的紅茶色竹床,四腳朝天把父親抬回了大門口弄堂。那時候父親像一塊黑舊的破抹布,嘴里一口口吐出鮮紅的血星子。
在二十里外的那個村莊,父親捉住一個九歲小男孩子的小麻雞兒,父親捉住它用哆嗦的手摸索口袋作勢要掏一把小刀。等我,掏把小刀子啊……我要,我要把……把小狗日小屌子給割下來啊……父親掏不出小刀子來,父親始終掏不出小刀子來。父親送上了嘴巴要把它一口咬下……捉鬼的老頭子叉腿護住寶貝孫子,捉鬼的老頭子把父親揍了個半死。
大門口弄堂從早到晚陰風習習。梔子花馥郁的香氣有一股甜腥氣息。父親蜷臥在大門口紅茶色竹床上,他嘴里偶爾還吐一星鮮紅的血星子,像針尖子一樣細的血星子。碗……碎,打碎……父親重復著他在二十里外村莊說的那句話。碗,打碎……我們都聽不清父親說什么,奶奶流淚,讓我把耳朵湊近父親的腥涼的嘴唇。
碗里有飯吃不得了,我辨出父親斷續發出的聲音是,“碗里有飯吃不得了……要么打碎別人的碗……要么摔碎自家的碗……”
母親的臥房門外,父親頭枕房門蜷歪著睡著了,一把帶銹的剪子,父親的褲子剪成了開襠的。一二三光著襠,三到十三開著襠,十三往上瞞了襠,二十三上成了家,又有了三歲小光襠……四十三歲的父親活回了少年。第七天頭上父親死了。其時王完三已死去三個月了。
父親如愿睡到了爺爺身旁。鴉雀的那個大半人長半籮筐深的土坑,被修挖一番才使父親睡下了。
二十八
電視里一個老家伙競選美國總統,他口水亂迸著向選民揮手:我七十三歲了。可我堅持性交!電視評論員夸道:好樣的!老布什當年好樣的!
你和趙鴉雀在看電視。這是臘月小年夜的頭兩天,你躲在揚城陪鴉雀看電視。此前,馬兒受難的兩個白天黑夜里,你所謂的“出差”就是陪鴉雀逛街,并不厭其煩地做愛。
你相信他說的嗎?鴉雀問你。
你最有資格評論。你說,這方面女人最有發言權。
你看見趙鴉雀撫著小肚兒,她那里微微地鼓起了,像只新壘的小墳冢。鴉雀說她這小墳冢里“埋”的是你的孩子。趙鴉雀說:我這里“埋”的是你的骨肉。
你不信,你說,你憑什么讓我相信呢?
鴉雀拉著你手去摸她的心。鴉雀說:我拿我的心向你保證。你想了想,仍固執地搖頭。其實你想過了,當她告訴你這個消息,你就相信可能是真的。但是你不能拋下你老婆,你不想拋下馬兒。
你仍然搖頭。鴉雀瞪著你罵道:你娘的×!
你忍不住回道:你娘沒有嗎?
鴉雀不回答她娘有沒有。鴉雀說: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你冷冷地說:你拿什么證明。鴉雀笑了一笑,惆悵半晌,冷冷吐出兩個字:歸去!
那孩子打下來的時候有七八寸的筷子長,半坐在半桶紅糊糊的血水之中,他就像是在洗澡。血漿中肉乎乎的小手抬舉了一下,好像想揩一下他的睜不開的眼睛,也或許他是想擦一下鼻涕。但那桃花般粉嫩的手臂只舉了一下,就軟化倒在了血糊糊之中。血水在木桶里冒出白色的氣泡泡,一顆一顆地冒,鬧騰著就像要盛開一朵假梔子花。
鴉雀乳房鼓脹得像籃球,她沉重地起身走下床來,端托著它們,宛如托著兩瓶好酒,她輪流把它們斟向那只桶中,一層奶雨使得泡沫更加慘白,鴉雀對那顆不再浮動的小葫蘆頭說:不吃也是浪費,你就吃一口吧。后來,鴉雀把自己騎在桶沿上,她夸張喂奶的姿勢,與當年的母狗黑子一樣。
半個月后,抑或一個月。她躺在了一張白被單下,連頭帶腳蓋嚴了。你沒有哭。你手機發小瘋。傳來那個世界鴉雀的來信:
……水把日子流走了,水把一切流走了。
二十九
王完三之死的兩個傳說。
看你老不老實!小護士敲倒了革命槍。
回家后王完三發現它“老實”得“不行”了,過去的它五更天把被子支如帳篷,現在歪歪著打瞌睡,除了尿尿從不睜眼。王完三去找小護士,衛生院一片白衣認不出是誰。見著護士就拉,王完三要求道:你賠我,你賠我。白衣戰士狂奔著叫嚷抓流氓。流氓王完三被抓勞教半年才放回。
回家后仍然“不行”,他抱著腦袋撞墻嚷嚷著要尋死。完三娘按住兒子,勸他想開些。王完三說:你讓我死,我活著還有么意思……據說,從那個夏日的午后開始,在那張小竹床上王完三娘幫兒子,起初用手模仿過年翻洗豬腸的做法,洗來洗去還是軟癱癱。王完三絕食茶飯抱定了死。我兒可憐哪,可憐還沒做過人呢……完三娘念叨著。要讓我兒好起來,做一回人,完三娘想,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那天,見一隊野營解放軍進駐小賭莊,完三娘看他們做飯生火,新壘的濕灶下一團青柴燃不著,炊事員拿出吹火筒來,用嘴對著它,噗噗噗一口一口吹著,冒煙了,冒濃煙了,爆火星了,火焰一跳,熊熊之火燃起來了。
完三娘回家讓兒子躺下,如法炮制。沒緣扛槍的人再度挺起了革命槍。
王完三的窯匠爸“掉煤埂去啦”。煤埂夏熱,窯上更熱,窯子里的完三爸熱得汗流浹背,做不成事。去涼森森的大森林耍吧!完三爸拉著女人走入了煤埂陰森森的原始森林,再沒見出來。“掉煤埂去啦!”小賭莊的女人取笑完三娘,跟她們笑話大門口一個神情。完三娘只身去煤埂,找了十年,生不見人,死未見尸,于是每年鬼日燒紙焚香,喊一聲掉煤埂的鬼也,歸家吧——
死鬼喚不歸,倒來了活鬼。夏天過后是秋天,秋天過后是冬天,春天的完三娘發現褲帶系不下肥腰了。一天天地放,一天天的系不下。她發現腹部鼓如倒扣的鍋底。肚上長包,只長不消。完三娘摸到堂心屋跪求祖宗菩薩幫她消一消,她發現所有的祖宗都對她黑著臉,像煤埂的窯煤一樣。完三娘捶打腹下,使棒槌捶,使扁擔打。完三娘懸在自己的褲腰帶上。被完三救下了。
娘,你為什么尋死呢?
娘不是人娘作孽了……
盛夏“雙搶”過后的日子,是饑饉的小賭莊唯一一段能讓腸胃飽嘗的日子,王完三是在飽嘗了一頓新米飯的午后死去的。完三娘往堆如新墳頭般的一碗新米飯里撒鹽般地撒上“三步倒”,她撒著藥,她伴著飯,她感到腹下有一雙小腳腿作亂地亂蹬大鬧。為爸爸報冤嗎?為哥哥報仇嗎?
另一種說法,王完三是自殺的。
梔子花才綻出新骨朵的春天的晚上,完三伏在母親身上哭。小賭莊好多婦人都說聽見了完三哭如狼嗥。撿糞的傻子把徐三爹領到完三家的糞窖旁,傻子指著一個漂浮物對爹說:小毛頭兒。傻子說,爸,你看,小毛頭下面也長了一條蠶蟲呢。
就著一碗新米飯王完三大嚼“三步倒”。汗流浹背的午后,汗流浹背的他就像扒一口飯夾一口菜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