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車改了路線,司機老尚對回鄉的木然說,你們平征那兒修路,我們將直達適城。適城是地級市,平征歸它管。
路途吃了飯,到適城的時候正是午夜,老尚喊木然,下車了下車了。木然走到車門口,老尚又手指著路說,往前走不遠,就是四射大道了。木然在一條路上走,蒙朧有著淡淡的光,一股水腥味和著夜風往鼻子里鉆,長江的味道,一聞就聞得出來,就像媽媽的奶味兒。手機掏出來,按下呼出鍵,屏幕閃“艷光”兩個字。深更半夜,會不會吵著人家?她丈夫會怎么想?輕輕的,木然按掉那股小火,轉而給她發短信:“我已到了四射,正走在一條路上。”不一會兒,艷光回復:“你不要亂走,我來接你。”
闊別二十多年了,轄八縣一市古老的適城,午夜街上還有不少行人,三輪車蹬得叮鈴鈴響,賣夜宵的小販和行人,問候對答,一口的黃梅腔。聽來親切。
“適城很好。你真的會來嗎?回回你都說來,反正有點兒不敢相信了。”前天聯系時艷光這樣說。
有一回木然和艷光通電話,開玩笑“我到適城了,走在邊江路上都看到興風塔的塔尖了,你來接我吧!”
“啊!是真的嗎?可是真的呀?”聽見艷光高興得像待飛的小鳥,就差把聽筒扔掉了。
“哄你的喲,騙你的喲。”木然真真地嘆息,“唉,其實我真想飛過來,和你在一起。”
“真來,上車時給我打個電話吧!”艷光說,“我訂好房間等你……”
“訂好房間等你……”木然好像聽著艷光剛跟他這樣說。但是,他記得自己也這樣對她說過。
那年夏天,在一座叫接雷的濱海小城,木然在那個快客站足足等了三個鐘頭,卻怎樣也不見她不算苗條的倩影。只好回到旅社,焦急得連中飯都不想吃,一心想著見面,先來個擁抱吧,鼓起勇氣,不怕別人側目。可是不敢太惹眼,畢竟這里離洪市那樣的近,近得時不時就會在街上碰到熟悉的客戶。農村包圍城市,木然走出老家平征,和老婆杏仁一起出來,在洪市奮斗小生意,家里家外以洪市為中心點,圍著它轉。適城與接雷位于坐標兩端,東西兩端——非等距離,非直線。艷光那時是個單身小女孩,給木然夫婦打工,她回適城的鄉下幫母親割稻子了。
“訂好了房間,嗨,就等你了。”
“你還真的……”她在適城的家中說,“你膽子真大。”
“色膽包天,還不是為你?”
木然在焦急踱步中想,客車路過洪市,艷光會不會下了車,慣性地下了車?或者,或者同車中有老鄉,“洪市到了,我們下車吧!”于是她違心地被俘虜。杏仁一個人守著店,開店如坐牢,開小店坐小牢,不敢離開半步,但要是起疑呢?一個以要賬名義去東,另一個以割稻作借口向西了,難道僅僅是巧合嗎?杏仁要是有心打電話到艷光家問“小團哪天出來?”從不叫名字,給姓前加個“小”,以示主雇尊卑。“小團今天走的呀,今早上的車。”艷光新寡的母親,必會如實交代。
艷光媽媽大字不識一個,種了兩畝多小麥,據說麥苗贏得蓋全村。艷光爸爸在適城做磚匠,回家幫妻子割麥,麥窠里鉆出一條蛇,粗壯無毒的烏梢,溜動起來像一條安全帶。他用扁擔頭子打,打不到,蛇飛快地飆到她腳下,她拿起割麥的雁鐮刀,刀背照頭只輕輕一磕,蛇掙扎幾下,翻起白肚皮。端午節那天晚上,妻子做的粽子還含在口里,他急著搶著回適城工地,穿過那條叫“四射”的大路時,一輛大燈開得比棍子還直硬的摩托車,輕輕就把他給“射”走了。
是不是得爸爸的庇佑呢?數年后的今天,艷光卻在這里成家立業了。
“你幾點到?好的。那,那我們等你吧。”艷光在電話里問木然,嗓門稍有些提高,木然覺得故意說給誰聽的,是說給“我們”聽的。熱情陡然地降下來,木然覺得汗出,然而車空調吹得骨頭酥,又冷又熱。預計中的好戲恐怕沒了,然而,倒也有心希望這樣。不是把什么都交出去了嗎?就像繳槍不殺一樣。狂亂的一夜,臨行喝她兩碗奶,赤身是膽雄赳赳。行前的一夜木然和杏仁做得格外瘋,對著新安裝在床側的大鏡子,兩個赤裸的近中年人,簡直不顧性命了。杏仁哦哦壓抑地叫,如嗚嗚地低哭,生怕隔壁的兒子聽見。
“怎么這樣裝鏡子?”兒子說。
“對著它,以便穿褲子看樣呢。”他們夫婦做褲子生意。木然解釋著,覺得有點兒此地無銀。兒子大了,什么都懂了。
“哦,你不會去團那里吧……”
“唉,我真傻,你不會跟她約好了吧?”
杏仁連番短信,連番追問。半途正吃著飯,木然用佯怒的口氣復道:“你說你活得累不累?草木皆兵吳牛喘月,你小心累著!”
氣沒全消。補一段定語:“早已成了過去式。各人有家。這年頭病多。請放心,你男人的東西定會潔身自好。”又幽一默,“再說,超額交了公糧,呵呵,它已倦。”
四射路筆直而通暢,寬闊得有些離譜。江濱之外的沙洲,當年建開發區,拜荒涼所賜,可以可著勁兒修路。這么寬闊的路,艷光爸爸如何避不開一輛摩托,據說當時飛了六丈遠,褲線全部綻開。后來判賠,肇事的菜農破摩托一扔,連兩萬塊都賠不出。申請強制執行,還是木然給出的主意。
走到一個路口,木然掏出東西方便,盡量避著路燈光,然而也想看看。會不會馬上用到它?去故地重游?它仿佛點點頭,很同意的樣子。抖一抖,一股水線把路邊草頭澆得嗞嗞響。一道車燈光刷過來,叫著叭叭,叭叭。
車上兩個人,小團坐右側,開車的司機光著頭,路燈照得發亮,近了可見針狀短發,帶毛樁子的圓葫蘆。小團也算個能干女子,怎么找這樣的人?頭一次見面是在平征縣城,他們婦唱夫隨一陣,光頭個子只齊艷光的耳朵,艷光腳上還穿的運動鞋。好人不跟,嫁個三寸丁,連情人都跟著掉價。木然替艷光不甘著。卻上去熱情地握手。木然用一只手,光頭伸兩只。
艷光從車上跳下來了,靸鞋噠噠響地跑過來,“你早就到了吧?等了很久了吧?”說著要幫木然將提包往車上拎。艷光似比以前漂亮了些,額頭仍是那么寬,下巴頦也還是尖,蠶蛹形狀,卻永遠算不上瓜子臉,蒙蒙的燈光下,穿件白T恤,感覺她確實比過去苗條。“你猜猜我現在有多重?”每每通電話,總出題目。又自解:“現在比原來要漂亮多了哇,不信你哪天上QQ看看我。”木然稱一直不玩兒這個。
“啊嗟?不會連QQ都不會吧?”美國人不識華盛頓,聽她那聲氣。
木然不讓她提提包,卻讓她拉開車后門,是一輛黑色瑞虎,她告訴過,是不久前換的,那回去平征開的還是二手皮卡。光頭終于下了車,把兩只手直插褲袋里,護住臍下,模仿電視里的馬仔,個子其實較矮,夜間不大顯。他問:“要不要我幫你拎。”木然推辭著,“不用不用。”主動地鉆入后座,關上車門,以免她和自己坐一起的尷尬。那像什么樣子,畢竟人家是夫妻。
車里有些沉悶,午夜里的收音機,光頭把音樂臺開得像他腦袋一樣大亮。艷光扭過頭來,染黃的秀發細流蘇般一灑,和木然說著話,不至于有冷落的意思。兩手搭前座椅后背上,平均分配,木然目光前視。
“哎,你有很多年沒來適城了吧?”
“你還是哪一年來的呀?”
“那時候還沒有四射市場呢?”她又說到天氣。
木然勉強地答。光頭悶頭開車,感覺他也很勉強。木然想他會先開口的,畢竟自己是客,然而嘴巴卻率了先:“哦,我看你車技不錯嘛……”左手在他右肩上拍一下,并無反應,覺得極不自然。使勁地想,一下子記不起他的姓。一大群人挖山,挖山不止……恍惚只記得這個概念。
去年那次和他們見面,在平征一家“女媧本紀”店,是木然朋友開的玉店。“我們是品牌店,百分之八十出自新疆和田……”朋友介紹著,是逗她買玉。
“啊嗟,這玉還真不錯呢!”她驚訝著,連玉戒都沒戴的白手指尖,點菜般點著弧形玻璃,要朋友拿出玉鐲。“玉我懂的”,她說,她小姨夫做過玉生意。這倒不假,木然還記得,小姨夫去過洪市的,因她和杏仁鬧得兇,簡直勢不兩立,她甚至直接開口,讓木然離婚,馬上嫁給他。“你在適城買套房子,我就是你的。”到適城都小兩年了,仍然這樣表示。
“我看你戴玉挺好看”,朋友向艷光推銷著,“你看,映得皮膚白白的,而且玉還能保養皮膚呢。”
“你想要一只什么?你看,這鐲圓圓潤潤真的挺好看……”朋友那時正鬧離婚,店里雇請的一個女孩子,夸玉也是夸人。在商言商者,也可能正是第三者,跟艷光和木然的情形有些相似。
“嘻嘻,女媧在天臺山上煉了九九八十一天,煉了塊厚十二丈,寬二十四丈的五色巨石,眾神稱好。”那來事的店員女孩用亮亮的聲音給艷光介紹,“依照此法呀,她又用整整四年的時間,煉了三萬六千五百塊五色石,連同前面的那塊共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眾神仙和眾將官幫女媧補天,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就形成了天上的彩虹、彩霞……”“咦,那還剩的一塊呢?”艷光帶笑地望向木然說。
“呵呵,在賈寶玉的嘴巴里含著呢,你要,我立即就獻給你。”木然指指朋友手中的玉。
“要是真心喜歡女人”,店員女孩子一箭三雕地說,“男人何至于一塊玉……真的挺好看的……”
“我曉得我戴玉挺好看的”,艷光把目光掠過木然,回身去望望光頭。
“我今天沒帶什么錢。”光頭手捏著皮卡的車鑰,生怕人家不知他是司機似的。先裝著沒聽見,后抬頭勉強地笑笑。他穿件寶藍T恤,胳臂上坐兩個人的那種,二人相背如同吵了架……也許是冒牌的,這年頭,冒比不冒的多。然而,千真萬確,他是她的丈夫,且他們有了孩子。
“你看上什么樣的,只管說嘛,”朋友比店員還來事,嘴努努木然笑,“我們老板在這兒嘛!”
舍不得那只鐲,涼的都焐滾了,在腕上。艷光看看木然,木然沖她點點頭,認可的微笑。
“我送你一塊,無論多貴的。”
“講話可算數呔?可是真的呀?”她說,卻又把視線滑向光頭。
后來只要了一只小玉戒,是光頭解的囊。“我姓——愚公移山的愚,有空兒來適城玩。”臨走交換號碼時他說。
一大群人挖山不止。木然這才記起來,他叫愚軍。
“到了。”愚軍停下車,瑞虎直抵到兩龍的大門。外強中干,有點兒地頭蛇作派。一左一右下車,木然把提包拿下來。
“來,我幫你拎一個。”艷光繞過來說。
“不用不用。”木然拒絕著,生怕她搶。把挎包挎上右肩,左手拎個拎包。挎包里是筆記本,到哪兒都帶著,想寫點兒什么的人,得隨時隨地地記,否則像魚一樣跑掉了,再也捉不回,像錢鐘書表示《圍城》之外的另一部長篇。跑掉的魚大,木然有時想,也可能并沒有什么“長篇”,大師善杜撰,再杜一個吊人胃口?
他們跟在他身后,兩龍舞燈似的掛著一排紅燈籠,大旋轉門金碧輝煌。感覺被他們押著。
“夜深了,其實你們不用上去了。”
“噢,那也好。”講今晚第三句話,愚軍遞過房卡袋。艷光打開來,拈出餐券,告知,“你拿它,吃得到免費的早餐……”生怕他沒進過大酒店似的。不是這二年才發的財嗎?開一家工裝店,清閑自在,日進千金。木然心想,還是俺給你指的路。
接雷的那家旅社,好像叫什么鹽業賓館,客棧和旅社消失于一夜間,連大車店都掛上了各國時間。鹽業賓館,墻壁和地面都似乎撒了一層鹽,白白的,然而席夢思已露出了猙獰的彈簧尖。他沒想到回適城老家才幾天,艷光已被踱上了一層銹黑,用舒膚佳香皂怎樣擦也擦不去……記得第一次摸她,是晚間在洪市的防洪堤的亭子里,“只準上身啊。”她邊嚼著吃的,劃一條規定的線。揉她的不算小的乳頭,來回像摶饃饃上的紅棗粒。廢黃河低沉的濤聲里,她呻吟著說難受死啦!難受?他以為技術不到不夠藝術。她讓他幫她搭上文胸的后帶,嘴中帶著副食糯甜的香氣,嘴貼他的耳朵說:“難過,底下難過……”一直還記得,她嘴中帶著副食糯甜的香氣。他幫她洗澡,第一次,也好像是最后一次。在嘩嘩的蓮蓬頭下,后又抱到大理石洗臉池上,她乖乖地橫臥著,那真是玉體橫陳。他讓飛揚的水珠和靈動的手指為她按摩,頸項,乳峰和大腿溝,她暈乎乎地嘆息般叫著:“難過……我的娘哎,我的娘哎!”像哪里疼痛似的,咝咝地吸氣,水聲混合著饑渴的喘息。
木然一邊為她洗濯著,一邊神魂飄蕩地幻想,是為自已找尋借口與依據。她把頭抬起來,雙手后撐在臺面上,胸乳斜斜地半掛著,兩顆慵懶的茄子。鏡子上綴滿了水珠,他為她輕拂著,說:“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她張了一眼,立即搖旗般地搖手,“難看死了,丑死了,丑死了……”適城的方言,“丑”與“羞”同一意思。后來她說累,便又躺下去,安靜地享受著水流與親吻。是真的很累,媽媽種了四畝多早稻,弟弟尚幼,她幫母親割稻,打稻,拔秧,插秧。胳膊頸項和大腿,截然的黑白,反映著太陽的熱烈。
然而她并不攔阻,任他輕輕掀開自己的秘密。粉紅之后,他看見一點點白,乳色的,像豆腐的皮子。后來他看到切開的富士蘋果芯,心形內核里的白粉子與此一模一樣。他為她清除著,剔肚臍屎那樣地。然后她喊起來,兩只手一起拒絕:“哎喲哦,有點痛,有點痛。”他進入的時候她并沒有喊出聲音來,她平睡在席夢思上,仍有粒粒水珠在皮膚上滾動,如荷葉心里的晨露。運動中。他極力撐住身子,怕把她壓碎。快要結束了,他忍著。仍在她的身體里。她極力地勾起腰身,像一條深淵中的小獸,兩只手亂舞著劃上來,尋找救命的稻草,尋找他的脖子,“哎喲,難過死了,我難過死了……”她喘息著,那兒像一冠錯葬在水中的孤墳。但沒有血,他和她的第一次,血丁點兒也沒。席夢思的彈簧尖跳起來,扎著他的手,幸好也未出血。
她和他之間總沒有沸騰的血。木然躺在席夢思上想。
空調打得有些低,肩頭有些不適,不得不鉆進被子里,木然看看手機已兩點鐘,仍然睡不著。
“你帶我去看海。”“我好想好想望望大海呀。”艷光一直要求的。相處了兩天,還是三天?八年的時差,已模糊得記不清了。記憶悄悄消忘,就用想象彌補吧!把它弄成個小說如何?“你的文筆很不錯,但故事太死板老套,怎么就不寫寫愛情呢?永恒的愛情從來是永恒的賣點呀!”一位博友給木然留言。是啊,經歷過愛情的,也許不是?至少算是疑似吧。自身親歷的故事,為什么就沒能力把它弄成小說……
兩龍的餐廳在三樓,門樓子搞得金燦燦的,兩位小姐把著門,都生得微胖,一邊一對,木然徑直往里走,“先生,請您出示餐券。”右邊的小姐說,微笑使得嘴變大,有點兒像艷光的。哦,木然故意訝異著,手在褲袋里掏,“這兒憑票供應啊?”兩位小姐笑起來。右邊的真有點兒像艷光。
早餐真的是豐富,餐廳有籃球場大小,自助的食物擺滿一溜,稀飯區,點心區,面食區,油炸區,飲料區,小菜區,一個個圍成小島,儼然美食一條街。走到頭,竟然還有個現作區。炒豬肝,炒米粉,炒面,爐火燃得旺,現作現供,噴香的。
“喂,是馬副科長吧!”一個老頭子攜著個女孩,是下兩代的,可能是孫女(誰知是不是小蜜),他們占著一張大圓桌,盤子擺得像過年,老頭子側拿手機,不貼著臉,歪著嘴巴在嚷,“我是哪一個?張××縣長你知道吧,我是他爹!”吆五喝六著。那女孩子始終淺笑吟吟的。老頭子還真有點兒本事,才不一會兒,那張桌子籬巴打墻般地塞滿了人。敬煙,獻茶,木然隔兩張桌子看見,來人紛紛對老頭子恭敬著。
寫篇《還鄉記》 ?一個殺回老家的光頭軍閥宴請鄉親,爛肉美酒,大快朵頤,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三寸丁軍閥沖鄉親們道:可吃好啦?可喝夠啦?眾鄉親美得咧嘴兒,牙齒上掛著肉絲,使牙簽兒挑,呃,呃,打著嗝噎齊道:吃好啦,喝足啦!轟,光頭軍閥把戰靴放炮般跺到椅子上,從掌寬的牛皮帶上抽出一把雪亮腰刀,那刀鋒有軍閥的一半腰帶長,日嗚,殺豬般地戳入桌縫。桌搖刀顫。眾鄉親一齊啊了一聲,砰,軍閥對空放了一槍。死一般地噤聲。軍閥吼叫道:吃飽喝足啦,獻上姑娘吧,否則殺頭開始……
木然的構思被打斷了。閃出一個熟悉的矮影子,不是軍閥的光頭來了,著寶藍T恤,有點兒像愚軍。
三十六度高溫,大江的浪花似乎都曬燙了,木然走在石砌的江堤下,一股火噴噴的水腥味兒,直往鼻子里鉆。看得出,愚軍有些蔫頭耷腦,跟江岸被曬卷了葉子的垂柳一個樣,垂柳們站成一片婀娜的林,木然把相機遞與愚軍,讓他拍張照。汗水淹在額頭和眼睛上,橫拍豎拍,木然仍是一副木然。愚軍把車開到歡江寺旁。他搖著車鑰,瞟一眼寶塔,連忙躲到樹蔭下去了。炎炎的烈日下,木然立在防洪堤上以手加額仰望興風寶塔。“玉手搖搖,五指三長兩短;寶塔巍巍,七層四面八方。”古老的興風寶塔,適城的標志性建筑,只見它腳踩蕩蕩江水,身入浩浩藍空,把偉岸的身姿直刺江天。木然久久地仰望它,看得見塔身斑駁的褐色墻磚,它真的有些殘破了,卻依然英武。
“上千年了,這塔還這么厲害。”木然真心贊美道。
“有點兒舊嘍”,愚軍鉆出樹蔭沖塔搖搖頭,“它呀,過了適城不講塔了嘛。”
“過了適城不講塔”。過去的事兒別再提它,提它也沒用了。長江中下游流傳的這句古老諺語,連挖山的人都學會了。
他們二人走到歡江寺門口。錦緞一般的黃色廡墻,又高又大的古木門,兩旁有數棵大槐樹。木然看見一對大鐵錨,蟹螯般把著寺門。水泥馬路燙如鍋底。“塔還讓不讓爬?記得過去可以爬到塔頂的。”木然問愚軍,有點兒明知故問。“進門收錢,好像相當貴。”愚軍說,他掏出手機看時間,連看了兩三次。“那就算了吧,反正過去上過的”,他對愚軍說,十幾年前常來適城這里玩,怕不信似的,還提及塔基座上的一副對聯。
“塔影橫江魚上塔”,好多人都對不出。木然曾擬了一個,“井澈映天星墜井”,也覺得不切。塔影倒在江水里,“魚上塔”是幻像,是假的。“星墜井”也是假的,然而,要是“心墜井”呢?兩個男人,一個神鶩八極,一個廝跟著,跟“押解”也差不多。玩來玩去,一點兒興致都沒有。木然忽對愚軍說:“哦,送我去車站吧。”“吃了飯再走嘛”,愚軍客氣著,“我找個人來一起吃飯。”打電話給一個朋友,壓根兒都沒提讓艷光也過來。
艷光的店不算大也不算小,兩間合掌門臉兒,一間擺了些布頭雜貨,另一邊安了七八臺縫紉機——電動的,不大響。只見五六個女工,有說有笑地工作著。不到八點鐘,木然找到這里,艷光迎出來笑問:“哎,你怎么找來了呀?”艷光穿一套運動服,上衣有些小,面呈倦容,“不多睡一會兒?什么時候開始不睡懶覺了?”七八年過去了,她畢竟了解他,愛睡懶覺,過去的他。
“早不睡懶覺嘍”,木然一頭的汗,正想來一句“你離開這些年,我變得勤奮嘍……”愚軍晃出,一個大光頭,大清早就發亮。跟著出場的一個矮胖的老婦人,邊牽著褲腰邊拉著手里牽的一個小孩子,孩子走不穩路,廉價的開襠褲,紫黑色,看上去醬兮兮的。艷光電話里抱怨婆婆“連上廁所都要管”,剛出廁所的,想必是愚軍的母親了。瑞虎橫在店門口。一部花童車挨著它。如父子,像弟兄。
二樓上一間是樣品間,艷光領著木然,指點著察訪。愚軍并沒有跟上來。“這是旗袍,這是工裝,”撩開旗袍的叉叉,模特們都木著臉。艷光不無自豪,“你看看,我們做得不錯吧。”把聲氣嚷得大些,覺得她是故意的。“不錯,不錯,真的很不錯。”木然點著頭,如內行的主顧。那小孩子爬上了樓,跌跌撞撞著,日嗚,一趴就趴倒了。愚軍的母親閃出。小孩并沒有哭。
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在隔壁那個辦公間里,舊空調呼出一股膠鞋味兒,窗子關得緊緊的,木然有點兒想吐。愚軍撲坐辦公桌后,像個老板了。桌上電腦連著一臺愛普生打印機,噴墨的很耗材的那種。假木的辦公桌上有一塑料碗涎粥,必是隔夜吃剩的。一卷衛生紙占著桌角,泡而糙,不是細軟的餐巾紙。
“生意不好做”,艷光客氣著請木然坐下,“不過嘛,只要我親自出馬,沒有做不妥的。”她夸自己什么都能來,裁剪,拷邊,鎖扣眼,樣樣都能上手。不會做你怎么管理工人,不會做他們怎么服你?艷光又說,“欠賬只有我去討”。指向愚軍說,“他去討,每回都討不到。即使討到也被人扣去一大筆。”
“我們女孩子要賬,對老板笑一笑,說點兒好話,人家哪好意思克扣呀!哼,每一回都拉著我吃飯呢!”兒子是男孩子,艷光自己還是女孩子。
她干是能干的,小賣貨兒一把好手。杏仁這樣夸過。她現在越是能干,從前的情人越是惆悵。
愚軍不作聲。他以前是個電焊工,兼賣打稻機、太陽能,跟艷光談上了,重工業變為輕工業。木然問他主要業務在哪個城市,愚軍說百分之八十在金陵,楚霸王至死在烏江,他的老家離六朝古都近。熟人好辦事嘛。愚軍說。
“穿鞋都受限制,不準穿高跟的……”
“睡覺都不睡一頭,肯定要分的。”
艷光時而來短信訴苦。木然勸她:“七年之癢,熬熬過去就好了。”口氣一如外人。“熬熬?熬老了,老得吃都吃不動了。老得沒人要嘍。”“誰說你老了?誰說沒人要?”話趕著話,艷光來了句“要不要?現在嫁給你,還要不要?”半真半假。
“主雇勾搭”被杏仁發現后,杏仁指豬罵狗指桑罵槐的謾罵。艷光倒不怕老板娘,和老板有了連通的性,好像有了倚仗。前客讓后客,奪主的架式。杏仁有點兒斗她不過,就打電話給艷光媽媽:“你養的好小賣貨兒呀,不要丑!跟我男人一床上一床下。”訴到臨尾,杏仁嘴頭使了毒,“哼,難怪你們團家不主好事了。”打人不打臉,艷光媽媽氣得只有哭的份。頭年剛死了男人,女兒又被“叼”出這一攤子,叫她怎么受得了這口氣。在適城那頭嚷嚷,表示要來洪市,不鬧個魚死網破不罷休。
后來小姨夫出面調停,問艷光:到底有沒有這事?艷光咬著牙否認:沒有。背地里卻非要木然攤牌:“你說,要她還是要我?”兩年后,木然幫助她在適城創業,艷光來電說,你在適城買套房子吧,我愿意……為你生個兒子。有了房,有了兒,以為這樣就能拴住他。
現在,眼面前,艷光的兒子在摸索著走路,木然低頭看他,那小嫩腿兒只仿若棉條子,碗大葫蘆頭,脖子絲線細,嘴巴長流江水,眼望人不轉珠子。他奶奶牽著他,提木偶似的想讓他自己走,又怕他走不穩,摔跤。“不曉得怎么搞的,到今天都不會走路。”艷光和兒子并不親熱,數叨著就像說外人,“這小孩子可能有點兒弱智,醫生講可能有遺傳……”
被點了名,坐著的愚軍立即站起來了,手摁老板桌。“說話晚一點的,走路晚一點的也有。”是護短了。愚軍走近,蹲下想要牽他,他仰頭望他,兩對白眼珠子相對,如四滴鮮膿。他們像得如同脫殼。
噗,那小孩子屙了一攤屎,就那么站著來,乘胯淋。噗,移幾寸地,又是一攤。很稀的鵝黃色屎糊糊,聚不成塔,一屋子的異味兒,泛作開鍋的山芋香,熱呼呼的。木然裝著揉鼻子,不留神撼個縫,撲進一口,臭得想吐。回到辦公桌旁,愚軍抓起那團紙,泡而糙,不像餐巾的那團紙,牽三掛四,帶潑了那半碗涎綠豆稀飯,淋淋漓漓像又屙了一攤。
“你看看你,可像做事的!”艷光說男人。
“你呢,你又是什么好的!”
愚軍手上使勁,把揪斷一截的衛生紙遞與艷光。艷光的鞋子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半透明的跟兒足有三四寸高,一把刀似的切得響。她方才還是拖鞋,木然心中納罕,眨眼工夫不知她什么時候換上的。艷光在原地打轉,咯噔咯噔的鞋聲清脆而單調地響。由兒子的腿擦到肛門,她沒好氣帶著憤怒使勁地揩擦,簡直像擦掉粘在鞋跟上的一攤早已踩爛了的口香糖。木然站一旁,瞥見孩子越來越紅突的肛門頭子。
“帶孩子去醫院好好看看呀。”
“最多歇不了三天,哪個禮拜不去幾趟,醫院的門檻都叫他踏平了!”她不停地扔著臟紙,“唉……”
愚軍把瑞虎停在路口,空調打得足足的。木然的眼前,黃黃的中午陽光與陽光中的浮塵漂浮著,車外的景物顯得假。愚軍看看表,十一點半了。仍然不見平征的路過車。“到中飯時候了,吃了飯再走吧。”愚軍又說。木然說謝謝,謝謝了,打擾你們夠多的了。
跑平征的小中巴,簸簸的簡直圍著兩龍山打轉轉。氤氳的江水氣息,半干半濕的空氣中,木然回了幾次頭,始終找不到興風塔在哪里,仿佛它壓根兒不存在。
過了適城不講塔嘍。望著打轉轉的彎路,木然木然地對自己說。
作者檔案
大 平:男,現住江蘇常熟。曾在《青春》《陽光》《雨花》《散文選刊》《星火》《山花》《北方文學》《安徽文學》《黃河文學》《廈門文學》《地火》《北方作家》《翠苑》《金山》《短小說》《淮海晚報》《淮安廣播電視報》《揚子晚報》等報刊發表作品約6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