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沒教給我什么賺錢的本事,唯一能冠之以手藝的,便是打草鞋。
那年,我才9歲,日里夜里都為肚皮忙乎,顧不了身上裹的腳上穿的。寒冬臘月,我披著蓑衣,打著赤腳去上學,一雙腳板凍得像紅嘴巴喜鵲。故鄉那種黃泥路比涂了油還滑,一溜幾尺遠,腳趾根本不管用。我經常摔跤,一身滾得像剛加工過的皮蛋。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是,在我上學的路邊有口大水井,井口塌成了齒輪狀。我從不足一米寬的井邊路上走過,多次險些滑進井中,嚇得渾身像麻雨一樣噴。我曉得那井中淹死過一個大姑娘,大人們稱她是“落水鬼”。“落水鬼”是要找替身的。我沒有見過“落水鬼”,從來不信。可每次從井邊路過時,又有種莫名的驚惶。尤其是孤身一人走過那井旁時,我很害怕看井口,卻又總免不了想看它一眼。只見那鬼綠鬼綠的井水,深不見底,再看井水里映出的我,鼻子耳朵老長,齜牙咧嘴的,令人毛骨悚然。這時我總擔心有個什么東西爬出來攫住我的腳往井下拖,怯怯地,盡量離井口遠些,靠水田和水渠那邊走。后來雖然終未當了替身,卻有幾次不是摔到了水田里就是滑進水渠里。母親心疼我,執意要父親教我打草鞋,說草鞋穿在腳上能防滑,能保暖。
打草鞋,首先要搓好草繩。我的手小,沒力氣,稻草在手上搓不轉,擰不緊,我只好放在大腿上搓。搓不到一丈長,腿上就搓得血痕斑駁。為了不挨凍摔跤,我咬牙忍痛,搓爛了右腿搓左腿,直搓到那腿上起厚繭,直搓得那草繩能在我腿上自個兒轉。
打草鞋時,我家沒有專門的排齒。我學著鄰居川哥的樣兒,把四齒鐵耙插進長板凳上的腳縫里,四齒朝天,草繩一頭掛在齒上,一頭綁在我腰間,屁股往后一撅,就繃緊了。父親說,打草鞋和做人一樣,要實在,實在的草鞋經得磨,穿得久。我把父親的話記在心里,織進鞋里,每一道草繩都打得緊緊扎扎的。當我第一次穿上自己打的草鞋時,興奮得像過年一樣,但嘴上什么也沒說,只覺得在雨天走路時,腳板穩穩當當,腳心熱熱乎乎。
有幾個吃國家糧的同學羨慕我腳上的草鞋,要買,還夸我打的草鞋漂亮帥氣。那時,我的口袋里從沒裝過隔夜錢。兩塊五角錢的書雜費都是分幾次從母親的手上摳出來的,更不必說零用錢了。見有人買我的草鞋,暗自高興,可又覺得賣草鞋就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有點不光彩。“毛主席的好學生”哪能干這種事呢?我心里想收錢,嘴上總說“自己打的,不要錢”。不要錢,也沒誰硬塞錢給我,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因為每天放學回家打草鞋誤了挖野草藥的時間,斷了我買紙買筆的財源,還是要找母親拿雞蛋去賣。母親問我賣草鞋的錢呢?我只好說了實話。她好生氣,說我的草鞋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搶的,賣給別人怕什么?草鞋生意也要人做嘛!他們又不是穿不起。你講面子,也沒見誰給你一張“紙”!
第二天,我便開始收錢了。第一雙草鞋賣給了一個姓馮的同學,他爺爺是公社的鐵匠,手頭有幾個活錢。我收他五分錢,剛好夠買一本方格作業簿。他給我一張角票,我沒有錢找給他,說了半天好話,他終于同意我跑回家再拿了一雙草鞋給他。
我手心握著那一角錢,驀然覺得一夜之間我成了有本事賺錢的小男子漢,打草鞋的勁頭更足了。有時手在鞋上動,眼皮往下掉,我捏捏鼻子伸伸腿,又接著干,總想早日打出一塊錢來。有了一塊錢在手中自主開支,那我就成了富人!
后來,父親勸我要想草鞋賣個好價錢,還要提高工藝,講究質量。我便在路上偷偷觀察別人腳上穿的草鞋,尤其是女干部穿的。我發現他們穿的草鞋與我打的就是不一樣,顏色也不同,精致秀氣得多。功夫在哪里呢?無法靠近他們的腳去看。我靈機一動,第二天就去公社干部住房后的垃圾堆里撿回他們扔掉的破草鞋拆開“研究”了一會兒,便定下決心引進“干部草鞋”的新技術,將我的草鞋來了個革新,把草鞋的筋繩全換成了麻繩,在鞋底摻進了苧麻殼和爛布條。改革型的草鞋更耐穿更美觀了,價格也由原來每雙的五分提高到七分,賣一雙草鞋后可以買一本作業簿和一盒火柴。有段日子,草鞋真是供不應求,同學又要得急,我只好自己不穿,打著赤腳給別人送草鞋。
半年之后,我褲兜里終于擁有五毛錢的庫存。上學時,我常將手伸進袋里捏著那四張角票,兩個硬幣,捏出了汗也舍不得花。有天,我從供銷社門口走過,看到別人在買兩分錢一斤的西瓜吃,我真想掏一角錢出來,像豬八戒似的敞開肚皮飽食一頓,可一想到再打十雙草鞋就夠買一支新鋼筆了,便吞一口唾液走開了。
如今的農民,已經沒誰靠賣草鞋維生了,許多地方農民下地干活都穿皮鞋了,打草鞋的手藝在許多地方早已失傳。可我總覺得那賣草鞋的生活是本無字書,教給了我很多很多。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