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小名黑娃

1976年，我上學了。

我們的教室是生產隊里的一間小草房，里邊卻坐著一、二、三，三個年級的學生娃。后來我知道，這就是所謂復式教學。我們的老師只有一個，他姓江，但我們都只喊他“老師”，而不喊“江老師”，因為只有他一個。如果喊他“江老師”，就有些見外了的意思。老師是“民辦的”，也就是后來所稱的代課老師。

老師把教室里的泥巴墻粉刷得光溜溜的，黑板上方，貼著一張毛主席像，還有老師寫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八個蛋黃色的大字。靠教室門口的那根棚欠上，掛著一口綠色的鬧鐘。鐘上有一只母雞帶著幾只雞娃，母雞向下啄著金黃色的稻粒。看得見它在一下一下地啄。它每啄一下，就啪一聲響。“啪、啪、啪”，也就是秒針轉動發出的聲音了。通常，老師站在教室門口，靠著門框。他抬頭看看鬧鐘說：“上課了！”正在學校院子里玩著的我們就一個一個走進教室，進門時，也都仰起臉看一看鬧鐘。

老師是這樣給我們上課的：他先教坐在前邊的一年級念a、o、e。老師把嘴張得大大的，拖長聲音念著：“啊——”一年級學生娃也都仰起頭高聲念著：“啊——”

然后，是教坐在中間的二年級學生娃讀生字，老師念：“良，優良的良！”二年級學生娃跟著念：“良，優良的良！”

最后老師說：“三年級！”坐在教室最后兩排的大娃子就自己朗讀起課文來：

貧農張大爺，

身上有塊疤。

大爺告訴我，

這是仇恨的疤！

“疤！”小犬故意將“疤”字念得格外大聲而且急促，聽起來就成了“叭”，——叭的一聲，像打了一槍，引得坐在前邊的女娃子都扭過頭來看他。“貧農——張大爺——”女娃子們念起書來總像是在唱歌。

當然了，上課也通常是安靜的，只有老師在講。有時在那安靜中，我們聽見老師的伯伯喊：“黑娃！”老師答應：“咋？”老師的伯伯就在教室門外將頭伸進來，拎著一個籮頭，說：“要下雨，先叫娃子們自己念，回去把院子里曬的苞谷收了。”老師說：“好。”

老師小名黑娃。

我有些不喜歡上數學課。

半下午，天有點熱，有點想瞌睡，卻又該我們年級上數學課。時間離下課放學還很遠，這時候就特別地不喜歡數學。似乎除了愛兵，大家都有點提不起精神。而愛兵又精神勃勃地答對了一個提問，這更使我不喜歡。那時候，我就特別想皮大狐。那皮大狐也真是知我者也，恰恰就在數學課的漫長課時中出現了。

小犬那次因又被罰站在教室門外也成了幸運兒，他最先看見了皮大狐。老師又捏出一支完整的粉筆繼續在黑板上排演著乘法，突然外邊又響起群雞炸叫的聲音，接著就是一個大人發出的長長的吆喝：“皮大狐哦——”

皮大狐常會下山叼雞子。除了皮大狐，還會有鷂子和老鷹突然自藍天空降下來按住我們的雞子。有時得逞，竟叼著飛遠了；有時在人們的吆喝和追攆聲中敗北（也許有我們全體同學的參與吧，皮大狐好像大部分時候都跑了空腿）。這是太平鄉村的突發事件，有些許損失，有些許僥幸，但有很多興奮和刺激。

照例，教室里應聲一轟，我們全出去了，沖下學校院子邊那條斜坡路，又循大路向西奔跑，全都吆喝著著：“皮大狐哦——”“皮大狐哦——”和大人高聲吆喝的聲音團結在一起。借著被罰站的優勢，那次小犬更加遠遠地沖在最前邊。而一個一年級的同學不合時宜地絆了一跤，不過沒有哭，爬起來又跑。老師殿后，也跑著。或者說我們帶領著老師跑著。有許多人都看見了，那皮大狐紅黃色的身影在綠色田野的邊緣一閃而過。窩兒還是沒看見，急得不停地問：“在哪兒？在哪兒呀？”那紅黃色的狐影接著又在坡上的柏樹林里一閃而出，又在一塊大黑石后一閃而逝。

只要有人吆喝皮大狐，不管我們上沒上課，立即就會中斷正在進行的一切，匯入攆皮大狐的集體逐獵中。有時候會有“砰”一聲槍響（是王賢坤打的，通常是沒打中），使人平添幾分“驚心”；有時候路上會有一攤零落的雞毛，更多幾分“動魄”。

“繼續上課。”老師用黑板擦子第三遍敲敲講桌。

我學習好（只是有些不喜歡數學），可也因為遲到被老師罰過站。

學校外邊的大路上走過來一個拄雙拐的盲老人。小犬、窩兒和我看見了，就在上邊的小路上追著他長聲喊：“瞎娃哦——瞎娃哦——”

那位被取笑的盲人痛苦地抬起頭罵了我們一句。

這一幕被正在學校后坡的自留地里種蘿卜的老師伯伯看見了，當然，也聽見了。他就下坡回家找老師。老師家就在學校下邊，我們站在學校院子里，能看到老師家房子的后半坡。據說，老師那時正站在茅廁里小便，從石頭砌的茅廁墻露出上半身。

老師伯伯找到他，厲聲叫道：“黑娃！”從背后就打了他一個耳刮子，然后才問他：“你咋教育的娃子？”

那天下午上課前，小犬、窩兒和我就被老師提溜到講臺上站好。我們每人手里都拿著一份檢討書。檢討是我寫的。他們兩個抄我的。

老師厲聲說：“念！”

我們就一個一個念道：

尊敬的老師：

今天我笑話瞎娃走路了，這是我的錯誤，老師批評了我，這是對的，今后一定改正，望老師和廣大同學們監督。

×年×月×日

老師瘦瘦的，個子矮矮的，——矮矮，當然是以我們現在的目光看的，那時我們并不覺得老師矮，那時老師可比我們高很多，高到——“須仰視才見”。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豐子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