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喝點吧。我勸三弟。三弟搖搖頭,滿是溝壑的臉,這時泛起了紅暈。他說,老了,喝不動了。說話間,三弟閉上了雙眼,不一會兒,竟發出了鼾聲。
我很驚訝!今天喝酒,三弟僅幾盅下肚。他真的老了?不由,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總覺得有負于三弟。
2
三弟和我都到了上學的年齡。一天,當我們鼓足勇氣向爹提出時,他問我們活誰干?我嘟噥一句,莊稼不是收完了嗎?爹立即發火:莊稼收完就沒有活干了?此時,牛哞雞叫豬哼哼,爹手一指說,你們看看,哪個不需要伺候啊?
爹不同意我們上學,不無他的道理。我們兄妹五人,加上奶奶、姥姥及父母,全家共九口。街坊鄰居都說哥哥聰慧過人,是讀書的料,于是他有幸地入讀了小學。我和三弟眼看可以幫助爹干些事情了,假若我們讀書,特別是坌坌種種地里的活就剩下爹一人了。況且,爹說,上學,哪有錢啊!
我們家人多勞力少,所以一直非常貧寒。凄苦中的爹和娘常為一家衣食無著而東討西乞,哥哥一人上學已經很為難他們了。但是,爹還是狠狠心地說,你們兩個去一個吧。三弟和我面面相覷。正在我猶豫時,三弟用稚嫩的童音很干脆地說,讓二哥去吧。從那個時候起,三弟就開始了他的農民生涯。
那年他還不足10歲。
3
三弟的心像水晶一樣透明。對我和大哥能夠讀書,他是沒有一句怨言的。其實,三弟非常渴望能夠走進學校的大門。況且,和三弟兩小無猜的雨蓮也上學了。雨蓮是我們鄰居家的一個女孩兒,自小他們形影不離,而現在分離開了。
雖然我上學較晚,但連連跳級,眨眼間,我入讀了我們那座古城的實驗中學。由于家庭的貧寒而搭不起學校的伙食,所以只好從家背窩頭到校。家到學校有20多公里的路,加之一籃子窩頭,對于當時身體單薄的我來說是力所不能及的,從此,三弟擔起了每周送我一程的重任。
記得第一次上中學,是秋天,我們趟著潺潺的流水,通過橫亙在我們面前的一條河。然后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在綠油油的大地上,星點地散落一些勞作的農民,像一幅巨大的油畫。通往古城的大道很少經過村莊,但高亢的雞鳴和歡快的狗叫都聽得很清楚。天瓦藍瓦藍的,很寂靜,偶爾,有幾只美麗的小鳥,啾的一聲從頭頂掠過。從小學到中學,這是我新生活的開始啊!
然而,我和三弟間的距離卻又拉遠了一步。
以后的周日總是三弟送我。一天,當古城的輪廓又映入我們的眼簾時,突然,黑云壓頂。我勸三弟跟我一起到學校,他不肯。他說:明天早晨還要給牛割草呢。我緊步趕到城市的古城墻時,大雨如注,我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攫住似的難受。我有地方可躲可藏,而三弟呢?在茫茫的曠野,他無任何避雨的地方。由于剛剛出了一身熱汗,突然被冰冷的大雨所激,三弟病了,一連幾天高燒不退。當星期六我回去時,他的臉蠟黃蠟黃的面無血色。三弟雖小,他卻馬上覺察出我的痛苦和自責。他像個大人似地說:哥,別難受,一點感冒,算啥呀,這不好了嗎?說時,他還在咳嗽。
然而,第二天,在他的堅持下又送我去了。就是這樣,風里雨里,三弟一直送了我三年時間。
三年中,我們走著同一條道路。但是,作為人生的道路,我們卻是沿著不同的軌跡,越走,相離越遠了。
4
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是我出國留學期間。
中國的春節來臨了。這天,正是大年三十,夕陽的余暉使得市中教堂更加金碧輝煌。其實,透過公寓的窗戶觀望,我更喜歡的是不遠處的一座塔,因為它和我們家鄉古城中的那座塔非常相像。今天,這座塔對我來說則別有意味。但我望著望著,在一個寬大的椅子上竟然睡著了。很快做了一個夢:是在我們家鄉,遠處,似是飛機的一個怪物突然落地,隨著一聲轟鳴,黑煙騰空而起。西邊的亮色陡然暗了下來,地,開始緩緩下沉。我和其他人一樣,瘋狂地向前奔跑。猛然間,我想起了二老。當我回頭看時,三弟正領著他們在凸凹不平雜草叢生的荒野上跑著。兩位老人的臉上都是灰道子,但卻看不出他們有什么恐懼,似乎跟著三弟終會逃出險境而達安全地帶。我急得喊呀喊,卻喊不出聲來。后來我醒了,額頭布滿了冷汗,盡管是個夢,然而,卻使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身處西方,享受著人類的現代文明,但綿綿的故鄉情思卻纏繞著我,我的靈魂沒有走出我們那個苦難的鄉村。
正是在這個春節,爹、娘先后都患了重病。但三弟一直瞞著我。從小,三弟處處為我考慮,現在,還依然事事為我著想,再難的事情,他總是一個人扛著。直到我回歸故里后,方才得知二老曾患重病一事。我知道,這種病常常留下后遺癥,終年臥床而不能自理的人甚多,據說,爹和娘恢復得都不是太好。我急忙攜妻帶子,奔老家看望二位老人。
當我們臨近村子時,爹和娘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貪婪地上下打量我,仔細地端詳兒媳,緊緊地拽著孫子的手。他們嘆道:“差一點見不到你們了。”說時,在他們眼眶中充滿了淚花。我說:“多虧三弟啦。”二老說:“難為老三了。”此時,我才留心一下三弟,有很多皺紋爬上了他英俊的臉頰。
三弟很見老……
5
在苦難中,三弟跟著爹娘窮了一輩子。當我掙工資后,常把錢寄回去,而三弟把大部分都花到了老人身上。除此外,積攢一些,又給老人住的房子翻拆了一下。那是兩間西屋,從我記事起房子已在。當年,全家九口人擠在一起,有凄苦,但也有歡樂。那里是我們童年的天堂。冬天里,在烤火取暖的灰里常埋一塊地瓜,燒熟后,我一半,三弟一半。我和三弟睡在一個被窩里,我使勁貼著他。三弟火力旺盛,再冷的天,我也感到暖暖的。
雙親故去后,我曾勸說三弟到我這里養老,但三弟不肯。為此,我很愧疚。一次,我終于跟三弟講了。三弟說:“當年太窮了,現在說前途,那時候顧的是命啊。”是顧命,但做出犧牲的是三弟。我們兄妹五人中只有他一人未曾進過學校的大門。現在我和三弟間包括我們的子女已經有了天地之別,但他無任何嫉恨的心里,從不怨天尤人,這,反倒使我更加不安。
于是,我寄更多的錢給他,盡管我知道,這對于挽救三弟及三弟兒子的命運是無助的。我又一次勸說他到我這里,哪怕是小住一段時間。他總是說忙,離不開。在我的一再懇請下,三弟終于來了。
使我吃驚的是他首先報道了小雨去世的消息。他說,小雨在彌留之際,嘴里直喊三弟的名字,使守在其旁的丈夫和家人一片愕然。小雨是一個外科專家,她死于癌癥。三弟說:“近來,我幾次夢到小雨,都是小時候的一些事情。莫非她要我跟她一起去?”三弟似開玩笑,但很認真。
我急忙說:“不,不。只是你想她了吧?”我反詰三弟。三弟的臉羞得緋紅。
沉默半天,三弟哀嘆一聲:“老了。”
“老了。”他又重復說。
我仔細地端詳著三弟,霎時,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豐子愷